话刚出来,他身旁的老内监便立即将他手扯回来,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示意。
他这才跪下了,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好好,乖琰儿,快起来。”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一招手,赵琰起身抬头,“太娘娘。”
太皇太后很欣喜,她酒居佛寺,早就没见过这可亲的小小孩儿,老人总是对小孩儿有无限喜爱,他们是帝国的希望,因为年纪小,一切皇家城府和手段都不会展现在他的脸上,他们的稚嫩和天真是最动人的。
欣慰地瞧了瞧他,她道:“往后就在老身这里,可怕闷坏了你。”转头看向赵顽顽,“不过有你崇德姑姑陪你,还有她肚里头你的小姊妹,你在长兴宫待着也会有趣许多。”
言下之意,赵琰就要待在太皇太后这里教养了。
本朝皇帝里,十中有五便子嗣稀少,传说是宫城地底下有什么异物惊动了龙气。但上皇的子嗣却多,这后来就归功于了道天大一先生谢素。但赵顽顽一向不信这些东西。所有的神神鬼鬼,不过是无知之人无法理解的现象罢了。
收入宫中承嗣的新太子们,历来都养在皇后身边,若是太皇太后或者皇太后还健在,那便先让他们在长兴宫里头侍奉几年,以尽孝道。这个孝道,不过是让新太子做给朝臣们看的。
现如今太皇太后在佛寺中多年,身体积弱又喜病,再加上孱弱,又常年喜静待在佛堂,既然非要让太子待在长兴宫,那除了让长兴宫里的老教授们教导他,缺了长辈管教也是不行的,那自然这个做长辈的重任便要落在赵顽顽身上。
太皇太后方才说的那句话已经很明白了,赵顽顽得替她这老人家管这小孩子。这赵琰自然也听得明白,眼睛瞪向赵顽顽,略有点闪烁,嘴巴鼓起来憋着气。
他是怕她因为昨天撞她又打她手的举动,报复他。
拜见过后,便是用膳。赵琰盯着淡然吃饭的赵顽顽,忐忑不安。他虽然是个桀骜的纨绔,但也害怕被太皇太后和官家知道他在宫里不敬的事情,更何况本来就是来尽孝道做给朝臣看的,若要传出去他让他姑姑“滚”,那他就很有可能被弹劾甚至被换掉——因为现在官家还没正式传旨宣布,而想做太子的宗子也多着呢。
赵顽顽吃饭的全程都没看他一眼,反而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嘱咐内监给他夹菜。他默默地吃饭,等到太皇太后退了席,他立即将碗扔下,站起来指着赵顽顽,“你不能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赵顽顽玩味这孩子的表现。他是在威胁自己。刚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表现的拘谨是因为他真的害怕,而他显然判断赵顽顽这姑姑是不足为惧的。
他旁边的老内侍再次将他指出来的手臂掰回去,瞪他一眼,他便收敛了。
赵顽顽正吃了一只甜虾,咽下去之后淡淡然地往他这里一望,“为什么不能?”
四岁的小孩儿逻辑不清楚,“不能就是不能,我是太子,我能命令你!”
绛绡在她身后插嘴道:“您就不怕人言可畏?”
赵琰听了,突然掀翻一个盘子:“你是婢女,怎么可以说我!”
这回那老内监没阻止他。显然尊卑分明的老内监也知道,饭桌之上,绛绡没资格与太子说话。
……
过了一月将近元旦,赵顽顽听说来长兴宫教导小太子的几个教授,包括太傅李昂大人,都被这小家伙气得够呛。常人言三岁看老,如今满眼蛮横之气的小子,在读书之中,又显露出蠢笨,据说数天连一首七言绝句也记不住。朝臣们和官家不知说了什么,一月有余了,立太子的圣旨还不下。
刘仙鹤跟赵顽顽说了他打听来的事,然后评论,“官家现在也在考虑。但这是荀驸马推举出来的人,眼下荀驸马如日中天的,官家信他跟信徐道官似的,因此就还没动议,只是安抚李昂大人他们再多拖延几日。”
赵顽顽对于朝堂上的争论并不了解,但估摸能猜到李昂这些强硬派,都有些急躁和强谏。原先他们便推举的是其他宗子,他们不愿意这赵琰上位的缘由也直接了当,便是怕上皇和郑皇后的势力借着太子再东山再起了。但荀子衣之流虽然帮着赵煦上了位,却仍旧走着对上皇的那套溜须拍马路数,这日子过下来,赵顽顽也觉仿佛回到了上皇的时候,难怪李昂等人会着急了。再加上这太子蠢笨,反应慢,亦不通道理,他们便越发担忧朝廷的未来。
赵顽顽倒不意外,但她却有另一番考量。“下次李太傅来给他上课的时候,咱们也出去看一看。”
……
荀子衣这些时日被封了佥枢密院事,为枢密使的副手,一跃而从一个无实权的环卫将军变成了军事大权在握的枢密使副职。原先枢密使本是李昂做宰相后,推举冯熙来担任的,赵煦没答应。他怕一旦答应,这军事便完全掌握在了李昂、冯熙这些主战强硬派的人手里。
为此,李昂心神不宁,因此在教导小太子上,也有些情绪。
今日上朝时,李昂提出为冯熙的西军拨一百万钱军饷让将士安稳过冬,及准备冬日后的进攻,但荀子衣一再反对,最终只批复了两万两。这都不够将士们过冬的一点口粮。
再来看到赵琰,从这小太子的人选上便知道他们这一派已经节节退败,逼宫之后的大好形势,也在随着赵煦骄奢淫逸态度的滋生,渐渐向上皇那时候倒退了。更严重的是,赵煦已经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谏言。
赵琰的蠢笨还蠢笨在反应上,他不仅不能举一反三,就是举一反一都做不到。而骄纵态度,也令李昂的暴脾气被激发了出来。
赵顽顽过去时,他正在院子里拿起戒尺,准备狠狠地打这小子的手板。周遭一众婢女内监,不管是赵琰带来的还是官家派来的,还是长兴宫里的,都瞪着眼睛往这边看。
赵琰哇哇大哭大叫,口里骂着:“老头打太子!老头没本事教就打太子!”
赵顽顽走过去,将那正要落下的戒尺握在手里,吩咐让赵琰下去玩。李昂道:“公主这是阻挠老臣教化太子么?”
“在您心中,他并不是可教化的孩子,不是吗?”
李昂是不看好这孩子的,但被这么说出来,他自然不大高兴。即便知道她是公主,是冯熙的内人,但也不代表这皇亲国戚、闺中妇人,有同他谈论国事和教化的资格。
“公主此言何意?国之太子,老臣自当尽心尽力。”但他内心却想着,虽然阖宫都叫赵琰太子,但旨意一天没下,他便一天不愿意承认。其实赵顽顽这么说,是说中他心事的。
“他并非是不可造化,也不是不尊师重道,眼下虽然不懂事,也应该看做是过去教育的失败,但未来既然在李太傅手上,为何李太傅又对他不抱希望呢。”
太子的未来在他这个老师的手中,这话有道理。李昂抬头,看到眼前这年轻绰约、风姿卓然的贵女,倒是有些开始另眼相待了。
“李太傅觉得他有什么毛病?现在朝臣们所说,不外乎是说他骄纵、蠢笨。”
“的确如此。”
赵顽顽继续说,“说他骄纵,但他却从不在官家与太皇太后身前无礼。”
李昂:“他惧怕官家与太皇太后惩罚。”
赵顽顽笑:“这就说不通了。他为什么还特别听他身边那老内监的呢?”
李昂仔细一想,那老内监但凡阻止赵琰,赵琰便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动作。
他在此抬头看向赵顽顽,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说他不是不可教化,他只是被教化了要听某些人的话,而不需要听别的人的。你们也说他蠢笨,的确是如此,也正因为他蠢笨,所以才只尊重他被教育过要尊重的那些人,所以才以为他当了太子,就只用害怕太皇太后和官家,而这些都是他原先的老师,那老内监告诉他的,他只信那老内监的。那老内监没告诉他的,他便不停,便显得横行霸道了。依我看,这种只听信任的人说话的蠢笨,反而比聪明更好。一旦他得到信任,便不会被左右。若是官家不打算更改太子人选,太傅您就打算放弃未来的帝王了吗?那将来,他会信任谁呢?”
李昂明白,这是在说他完全应该趁着教育赵琰的机会,来得到对这未来帝王的信任。如果赵琰真的上位,他的放弃便是将赵琰推向对方阵营。那么他们辛辛苦苦才得来的江山,得来的在前线的抛洒热血,便全都白费了。
毕竟他才只有四岁。而自己之前表现得太没耐心了。
更何况,他原先选出的聪明人——赵煦,上位后便自作聪明地倚靠那些尽说些谗言谎话的人,也是时候在选人看人上,做出一些改变了。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眼前的赵顽顽,越发地显出佩服。
巾帼不让须眉。她的眼界要比这后宫宽广得多。
☆、冯忨入宫
官家的立储圣旨还是下了, 赵琰在紫宸殿由官家亲自授予太子印, 昭告天下。 第二日,冯忨进宫了。 冯忨头一次进宫,跟着奶娘在宫门口下了马车, 便有刘仙鹤和那赵琰身旁的老内监一起来接他。 他如今也五岁了。看着高耸的宫墙, 还有宫墙里头第一座巍峨的宫殿,那殿顶的琉璃瓦光芒万丈,将他晃了晃眼。 冯忨往前走了几步,刘仙鹤将他牵了起来往穿过宫门。他瞪大了眼睛观察了一会儿, 突然发觉奶娘没有跟上来,这时才转了身又想往外跑。 奶娘在宫门外头目送他,上面的旨意里没有让她去, 她自然是进不了宫的。 刘仙鹤和老内监拦住他,刘仙鹤直接将他扛在了肩膀上往回带,冯忨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奶娘在外头大喊道:“宫里头有你二婶婶呢!” 冯忨瞬时便止了哭,刘仙鹤便将他带走了。 入了长兴宫里, 冯忨趴在刘仙鹤肩头打量这偌大的宫殿, 地上洗得发亮的砖石,庭院里种植的冬季也不会凋零的各样花木, 眼花缭乱的雕栏和大开间的房屋,一座座超出屋墙的重檐歇山顶。 听见一声口哨,冯忨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 来的时候奶娘已经告诉他了,临走前病在床上的祖母文氏也好好劝诫了他一番, 因此他对此行的目的非常了解,也知道应该礼仪得体,恪守尊卑。所以他一下子就猜到眼前的就是他要给之当伴读的太子。 刘仙鹤把他放下来,正要将他领上殿去,那赵琰已经窜了下来,径直跑过来道:“这是不是我的那伴读?” “是……” 刘仙鹤话音还没落,就听赵琰道:“趴下给我骑马马!” 冯忨道:“为什么?” “你不是来伺候我的吗?怎么还问为什么!”赵琰皱着眉头,十分生气,大有要惩罚人的架势。 刘仙鹤愣了愣,他知道赵顽顽是十分疼爱这冯家小侄的,于是陪笑道:“太子殿下,冯忨是来伴读的。” “伴读不就是伺候吗?” 刘仙鹤想解释,但仔细一想其实也对,这一下就卡了壳。冯忨却已经回答了:“好吧,臣侍君以忠。”说着便蹲了下来。 赵琰二话没说便骑了上去,用手在后面拍打冯忨的屁股,大叫:“驾!驾!快走!” 刘仙鹤看得心疼,这冯忨可是叫赵顽顽一声婶婶的,眼下给太子当马骑,总是让赵顽顽颜面难看,但这冯忨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赵琰让他前进他便前进,让他停他便停,玩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厢,赵顽顽的肚子越发大了,行动已经迟缓不少,但总想着每日出来晒晒太阳,因听了长兴宫好些宫女们都说,晒得多了孩子才能肚里长得肥壮。正走出来,听见几声“驾,驾”,却没瞧见人影,还以为是幻听,想起冯忨当时在冯宅时骑着冯熙玩儿了。想到此间笑了笑,便在她屋前绕了几圈,又是听到前庭好几声嘻嘻哈哈的孩童笑声,这时听出来了是谁。绛绡道:“太子殿下又骑着太监玩儿呢,一天能骑个八百遍。”没过得片刻,声音越来越近,果然见赵琰骑着人从前屋栏杆后头绕出来。只是这一看可好,却见他身底下不是太监,而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绛绡立时就叫了出来:“这……阿忨?我说怎么还没接进来,闹了半天是被太子作弄去了,公主你说这如何是好?”绛绡脸上写着怒意和担忧,赵顽顽比她更甚,绛绡说完便生怕冯忨受欺负,要往过冲,赵顽顽拦住她,“别莽撞。”绛绡也立时冷静下来。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也是太子。难不成自己冲过去抢过小冯忨来吗。赵顽顽向前走过去,想着如何劝导赵琰安抚冯忨,却突然听见冯忨斜着脑袋对身上的赵琰说:“好了,就骑到这儿吧。再骑别人就会置喙你了。”
冯忨说着停了下来。两手一撑地,从赵琰胯下钻出来站起,拍了拍手上的土。
“置喙我,什么意思?”赵琰骑了他一会儿,其实也没那么想骑了,只是他本来想骑着给长公主姑姑看看,听说冯忨是长公主姑姑的亲戚,他骑了可以灭姑姑的威风让她生气的。
“你将来是不是要当皇帝啊?”
冯忨一脸严肃的问。
“是啊。”赵琰也一脸认真的答。“孔子说,臣事君以忠,君事臣以礼,意思是说,臣子对皇帝尽忠的前提是皇帝对臣子以礼相待,我可以继续给你当马马骑,但是别人看见了,就会说的品行不够好,有的人就会说你不配做皇帝,我是你的伴读,可不能让别人小看你。”
赵琰听了之后,愣了愣,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不骑了。还有,你怎么懂那么多?”
冯忨:“老师教的。”
赵琰:“你老师是谁?”
冯忨:“是翰林院盛临,你的老师呢?”
赵琰:“是李昂,他是太傅,也是宰相。”
冯忨恍然大悟,羡慕的看着他:“是尚书右仆射!你的老师是国中最厉害的老师了!”
赵琰忽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是吗,我是太子,我的老师自然是国中最好的老师。”
冯忨皱眉:“那你怎么会没学过‘君事臣以礼’?”
赵琰想了想,他不能让太傅比不上那个翰林,于是说,“我老师肯定教了的,是我给忘了。”
冯忨认真答:“那可不能忘,学的不好,外面的人不仅会说你当不了皇帝,还会笑话老师,给他贬官的。那到时候国中最好的老师就不教你了。”
赵琰是个直性子,想来想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昂首道:“你不是我的伴读吗,你陪我回去读,老师的作业我还不会做呢。”
说完两人就往书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