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芷冲她弱弱地笑了笑,怯生生地说:“怎敢劳烦姐姐,我是想着既然大伯母叫我们来,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辜负大伯母一番好意么?”
辛氏在一旁忙道:“你说得哪里话,我哪里会介意这个。”
“是我想多了,”荀芷歉然一笑。
辛氏见陈氏脸色阴晴不定,荀萱又笑而不语,荀芷单独低头动作胆怯,一时场面有些尴尬,便赶紧招呼大家用荔枝:“别光顾着说话了,尝尝荔枝,太后娘娘清晨就命人送过来了,新鲜得很。”
荔枝皮硬伤手,她们这些主子手上染着丹朱,身边自有丫鬟帮忙剥好,刚在一旁搁着的冰裂瓷碟里头,透着冷气晶莹剔透。辛氏喜爱小孩子,亲手给厉诗玉剥,宫氏的丫鬟熟练的拿小签剔除核,再递给自己主子。甄从容则亲自上阵,她两指轻轻一按,荔枝皮便自己裂开。
荀芷安分下来了,荀萱又忍不住偷瞥打量甄从容腰间那条坠着七宝的丝绦,她刚才特意回了趟自己院子,把原本她系在腰间的丝绦摘了下来,只因不想被比到泥里去。
满心算计的荀萱一直注意着甄从容,当然也就没发现陈氏此时依然厌恶地盯着荀芷。
其实陈氏见到荀芷的机会不多,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庶子庶女在自己跟前晃悠,对她而言,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是荀二老爷和别的女子的孩子,令她膈应得要死。今日乍一见荀芷,便觉得怎么都不顺眼。
眼看着荀芷犹豫了很久,还是伸手去够桌上的荔枝,陈氏终究是没忍住,鄙夷地说:“拿了你的就赶紧回去吧,省得在这没得坏我兴致。”
此话一出,别说荀芷忍了许久的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其余人别说辛氏惊呆在那里,连宫氏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两人错愕地看着陈氏,似乎想不到她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落一个庶女。
你说你不喜欢荀二老爷纳妾,使手段折腾黄姨娘大家也没话说,毕竟辛氏宫氏在这方面也都不是大度的人。可你明知拿自己夫君没办法,又算计不了黄姨娘,光当着众人的面发落个孩子,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荀萱也急得要死,今天是辛氏设的局,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再怎么看不惯荀芷,那也回自己院子关起门来发落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是什么事儿啊?!
偏偏陈氏见众人沉默,还以为是默认她做得没错,只当对荀芷这样的庶出女就要同仇敌忾,继续道:“哭哭啼啼的,跟你那姨娘一样,惯会做样子!”
“二嫂,容弟妹多说一句,”宫氏淡淡扫了一眼陈氏与低头忍着哭声的荀芷,轻笑,“今日本是开心事,怎么闹成了这样?这大好的天气,大伙儿开开心心坐着聊天吃茶,旁的事啊就以后再计较吧。”
她给陈氏台阶下,提醒她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陈氏却丝毫不领情,冷嘲热讽地回了一句:“三弟房中无人,弟妹自然不懂,哪日三弟纳了妾,三弟妹自然就明白我的苦了。”
宫氏闻言不怒反笑,这笑得眉眼轻挑,风情万种,一时间看愣了众人。只是若是她儿子荀司韶在,便非常清楚这是他娘生气的征兆。
宫氏生气归生气,也懒得因为不相干的人气坏自己,含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云淡风轻地说:“看来我是永远不懂二嫂的苦衷了,就算我死逼,三爷也不肯纳妾,这我就没法子了。”
陈氏:……
这话说得够让陈氏气的,人比人气死人,别人的夫君不光有出息,在这方面都比荀二老爷好,偏偏陈氏在这上面还确实比不过宫氏有手段,所以她只能酸溜溜地说:“这男人啊,哪有不偷腥的,只是你看不到罢了,三弟当了钦差南下安抚旱灾,那杭州江南人杰地灵的,女子们惯会使手段,若是一不小心有那么几个狐媚子,三弟妹你又不在身边,万一……”
宫氏已经懒得理她了,拿团扇半挡住脸,头一别,淡淡地说:“我家老爷不会擅自纳妾进来的,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辛氏见陈氏越说越过分,看了眼膝前只顾吃荔枝的厉诗玉,急着劝道:“说什么呢?当着孩子们的面,越说越过分!”
“外头哪个人家男人不纳妾?”陈氏却不管不顾,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家现在也就是母亲上头管得严,等过几年我们啊年纪大了母亲也管不了了,呵,我看三弟也免不了俗。哪有男人能长年累月的身边缺女人?”
“怎么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过话的甄从容,终于抬起头,直视陈氏,定定地说:“我爹就是。”
陈氏一愣,张嘴想反驳,但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据传甄将军自从妻子离世,身边便再没近过女色,而且除了女儿,还极为厌恶其余女子接近。这一点在他年轻的时候,还曾在金陵世家女眷间广为流传,引得众多女子不顾他鳏居依然趋之若鹜,直到甄将军任凭他人说破嘴,还是做到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孑然一身,当年的媒人才纷纷放弃。
宫氏摇了摇团扇,笑得十分满意,果然自己这丝绦没白送。见甄从容帮自己说得陈氏哑口无言,她还不忘再加把火,抬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罕见的血玉镯子,轻轻一笑:“这人啊,其实也跟挑镯子没什么差,如果能选个最合心意的,旁得还能入得了自己的眼?”
陈氏脸色当即难看下来,宫氏这话说的不是明摆着骂她入不了荀二老爷的眼吗?
她正要发作,荀萱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她的手,迎着笑得意味深长的宫氏和自顾自喝茶不再说话的甄从容,认真对陈氏道:“母亲,我记得夫子曾说,女则有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爹既然已经决定了,母亲遵从他的意愿这也是本分。”
宫氏皱了皱眉,荀萱这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在这方面她分毫不肯让,当即反驳道:“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是母亲和父亲商量过后定的家规,我大周以孝为先,这做儿子难道要反抗母亲的决定?”
陈氏嘴角一僵,说及这个,她永远都觉得心虚,荀二老爷不是荀家亲子,这点荀家人多多少少都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敢违背荀老太太定下的家规,私自纳下黄姨娘。
一开始荀老太太也不是没有反对过,可当时黄姨娘是大着肚子找上门,荀二老爷又拼死请求,总不能让荀家血脉流落民间,没办法,最后还是点头让黄姨娘进了门。
想想若不是当年黄姨娘怀着荀芷,也许还进不了门,光这一点,就足够陈氏视荀芷为眼中钉……
琉璃园一行不欢而散,待回到自己院子,宫氏就忍不住扶住自己的大丫鬟芝莲,按着腰大笑,恰好荀司韶凑外头进来,看到他娘难得一见的,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吓了一跳,“娘,你怎么笑成这样?”
“还不是你二伯母,”宫氏忍笑,抿着唇,心情十分愉悦,“她真是个傻的,斗不过自己丈夫都不过妾也就算了,居然跟个小的计较,还敢出言讽刺我,说你爹早晚要纳妾。”
“什么?”荀司韶一愣,听得气也上来了,咬牙追问道:“她竟是当着娘你的面如此说?”
宫氏收了笑,见他转头就要往外走,赶紧喊住他,“回来,你回来,做什么去?”
“我去整死她,”荀司韶恶狠狠地说,“您放心,我定然帮您出了这口恶气,胆敢欺负到我荀司韶头上——”
“哐,”得一声,宫氏毫不留情地拿团扇重重敲在荀司韶脑袋上,斜睨他一眼,满是嫌弃:“回来!你想弄死谁啊?出息了啊荀司韶,动不动就死不死的!”
“还不是因为她欺负您!”
“你小姑姑帮我出过气了,”宫氏没好气地说:“我当初怎么没生个女儿,生个女儿多贴心,结果生出你个混账东西,动辄打打杀杀的。”
宫氏与他讲了一遍今日的事,荀司韶听得发愣,不禁喃喃道:“她真这么说?”
“骗你做甚?”宫氏瞪了他一眼,不满地教训道:“以后你可少跟你小姑姑闹,她是个实诚孩子,在军营里长大,没什么歪心思。小时候母亲去得早,想着就怪让人心疼的……你日后不可再为难她!”
荀司韶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第33章 承认
天有阴晴雨雪之分, 地应四时万物而生,八月即过,九月中旬,金陵满桂飘香。而一场秋雷过后, 落了满地桂花雨, 放眼望去遍是金黄,煞是好看。
厉诗玉这几日都住在辛氏这边, 辛氏也喜欢这个侄女, 毕竟是她亲妹妹的头一个孩子,能不让她疼吗?
她趴在窗栏上望着院子里的雨打芭蕉, 心情很好。
见她脸上笑出两个梨涡, 辛氏忍不住问她:“诗玉,什么事儿那么开心?和姨母说说。”
“姨母, 瞧,下雨呢!”
辛氏看了眼外头的阴雨绵绵,不解地问:“这糟糕天有什么好开心的?”
“下雨天呀, 司韶哥哥就不用去书院了,”厉诗玉望着墙上宫氏送来的西洋钟,兴奋地雀跃不已,“那我就可以去找司韶哥哥玩了!”
辛氏被她逗笑,摸着她的鬓发笑个不停,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收了笑解释说:“你司韶哥哥今天还是要去书院的,白露书院与别的不同,即便是雨天, 也照例开学。”
“什么?”厉诗玉闻言,当即垮下笑脸,得知自己一早上都白高兴了,有些闷闷不乐,“我以为司韶哥哥今日会有空呢……”
辛氏不忍心她失望,便劝道:“这么大的雨……司韶他们兴许下学会早些。”
“是吗?但是就算回来得早,司韶哥哥也不愿意和我玩。”
“诗玉?”
厉诗玉越想越委屈,渐渐泛红了眼圈,辛氏似乎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情绪,小心试探了一句:“你喜欢你司韶哥哥?”
厉诗玉红了红脸,沉默不语,她抬头,见辛氏还在直勾勾地望着她,又触电般快速低下头,又点了点,“司韶哥哥好看,玉玉长大了,想嫁给司韶哥哥。”
辛氏哭笑不得,一时心里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虽然外头都传荀司韶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无恶不作,但作为自家人辛氏当然觉得自己这个侄子除了没有好学之心,别的都是好的。可这不代表她赞同厉诗玉与荀司韶有什么交集,说句难听的,厉诗玉这点头脑,在她那古灵精怪的四侄子面前根本不够看……两个人怎么合适?
罢了,左右厉诗玉也还是小姑娘,小姑娘贪花好色,觉得荀司韶那张脸好看便爱多跟他玩这也是自然的,且等过个几年再看吧……
接连几日放晴之后就是连绵不断地阴霾雨天,弄得地上满是泥泞。别说学子,连夫子们都不愿出门,金陵城中不少书院通知下来放了课,白露书院的学子们却依然按部就班地坐着马车去上课。
这就意味着学子们不管什么身份,都得坐着马车穿过泥泞的山路,在山门外停下来,然后撑着笨重的油纸伞踩在泥泞的山路上走百多步。这对荀萱这样极其注重形象的贵女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她厌恶地盯着地面,扶着车辕小心翼翼踏下马车,接过一旁车把式递来的伞,困难地踏着沉重的木屐。
抬眼看去,朦朦胧胧间天地都被雨水连成一体,不远处是完全没有等她,各自走远了的荀司韶和甄从容。荀萱咬咬牙,暗骂两人也不拉她一把,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迈出了一步。
却恰好一旁不知何物蹿了出来,落在她的鞋面上。落了雨,一旁山田里的蛙虫也活跃,荀萱木屐上蹲着的就是个青头大蛙。娇养深闺的她哪见过这阵势,在她眼里都是肮脏物,当即吓得她脸色苍白放声尖叫。
听得后头的尖叫声,荀司韶和甄从容双双顿住,回头看了眼,见荀萱还在马车旁跳脚,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怕麻烦找上门,便又一齐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气氛沉默,没人开口说话。荀司韶虽然想及前几日她帮宫氏说话,一时心情有些复杂,想与甄从容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甄从容则纯粹觉得荀司韶与她说话的总是没几句好话,既然如此不如不说话。
于是两人僵了一路,撑着油纸伞,甄从容在他身后落后半步,到了山门口。屋檐下已经有个少年刚收了伞,正在甩着袖子企图抖落身上的雨水。
少年鬓发被湿气润湿,一络一络贴在麦色皮肤的额角,还有雨水顺着瘦削的下巴沿着脖子滑进领口衣襟内。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抬头,看到面前的两人,动作十分明显地顿住,嘴唇颤了颤,愣愣地说:“四哥,甄,甄姑娘?”
这少年不是谢昶之又是谁?
甄从容朝他行了个书院里的同辈礼,其实她身为郡君即便只是点头示意也不算没规矩,只是她记得这里是白露书院,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谢昶之又惊又喜,赶忙作揖还礼。
荀司韶见到他,心情却是不错的,一路上被风吹到自己下巴上的雨水也顾不得擦,把伞一丢上去勾着他肩膀道:“小谢你怎么连块帕子都不带?看你这落魄样!”
谢昶之素来觉得男子不拘小节是正常之举,不喜金陵如今男子也簪花戴玉面敷白米分的风气,这点和荀司韶不谋而合。但如今当着甄从容的面,自己被荀司韶这般说,他却难得脸上露出一抹赧然,吞吞吐吐:“四哥我本就,本就没有带帕子的习惯。”
“啧啧,那就让你的表妹给你绣一个呀!”
谢昶之心中不满他如此轻挑地猜测自己与冯怡姜的关系,刚要急着反驳,就听旁侧声音。
“你们聊,我先去女学那边了,”甄从容不愿在门口逗留,和他们打过招呼便准备走。
谢昶之紧张地回她:“甄姑娘,慢走。”
“哎你等等,”荀司韶却急了,憋了一早上的话,早不说就晚了,眼看着甄从容疑惑地回头等他下文,他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今日雨大,下了学我会让马车在门口等你,别自己回去了听见没?”
甄从容愣了愣,他的意思是他会等她过来吗?她看着荀司韶,有些反应不过来,后者却已经不耐烦地摆手打发她:“还愣什么?上你的女学去,下学记得跟我一块儿走便是。”
“……”,还是这样别扭的性格,甄从容沉默地点点头,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