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山的这一日, 日暖初照,金耀白雪。
阳光尚未化尽晨起的寒气时,纪如寻被李歌摇醒了起来。她有些宿醉的头疼,她看着李歌, 有些疑惑。
“李歌, 可是发生了何事?”她很少见李歌面色如此沉重。
李歌眼睛闪烁了几下,他拥着纪如寻。眼中全是担忧, “阿寻, 陆非镜,她快不行了。”他知道阿寻与那陆远的女儿关系甚好, 他很是担心, 阿寻知道了陆非镜为救高仪淮身亡后,会很难过。所以才想带她来云月山上, 让她多快活几日。
纪如寻脑子有些糊涂,“她待在宫中好好的啊,皇上也许诺我, 说过几月就要好好待她呢。”
李歌带着纪如寻,走向怀善寺。陆远他已带着移完毒,只剩一口气的陆非镜上了山,寻苦智大师。
纪如寻看着李歌的神情,慢慢也正经起来。“我给了她炎毒的解药,待在师姐身边的山丘叔也服了解药,除了武功弱了大半都好好的,她怎么可能出事?”
她亲自将解药放在陆非镜的手心。怎么可能有差错?
李歌微微低垂着眼, “高仪淮中了鸠鹤,她为了救高仪淮,已经时日无多了。”鸠鹤鸠鹤,剧毒之首,无毒可解。只可移毒,却越移越凶猛。初中毒的高仪淮,有半年的活期,而移毒的陆非镜,怕是只有半月了。
纪如寻却有些彻骨寒冷,她半软着倚在李歌的怀中,有些直不起身子。她攀住李歌的肩膀,才勉能站立,“高仪淮...皇上又是如何中这种毒的?”
不忍看纪如寻,她的眼睛里已是有了泪水。
李歌别过脸道,“那时,他为了救困在周府的你,服下了端妃给他的毒。”他一只手紧紧握成拳,若是当时的他,再有些权势就好了。
纪如寻和李歌玉石剑客等人,连高仪殊也面无表情地撑着一根树干,静静候在此处,站在怀善寺寺门口。陆远带着不省人事的陆非镜,随着苦智进了厢房,他们单独说话已经很久了。
厢房内。
陆非镜还是着了一身宫女装扮,正面白唇乌,双眼紧闭。
苦智轻轻按了按陆非镜胸口,她的胸口处正插着一把匕首,未能拔出。随着苦智的轻轻按动,有丝丝鲜血渗出。
陆远跪在厢房内,他头发凌乱,全身褴褛,大商到云月山他只花了三日时间,他已经三日未合眼。
“我带她来山上,我怕时间来不及,想为她移毒。镜儿竟然...竟然趁着最后一口力气拿出匕首,想要自绝,还好她力道不大,也不知这伤口深不深...”
陆远刚刚说完,四十多岁刀口舔血多年的汉子,泣不成声。他想救自己女儿,可镜儿宁愿自尽也不愿他来救她。
苦智叹了叹气,“远儿,你出去吧。”
陆远,睁大了眼睛,看着苦智大师。眼中的情绪,悲愤,欢喜冗杂成一团。他不知道鸠鹤的厉害,只听说过此毒狠绝。
陆远颤抖着全身,慢慢从地上爬起。“师父,我...”
苦智摆摆手,他的双眼微微闭着,“出去吧,我会救她。”他顿了顿,“你再唤阿寻进来。”
众人看着陆远独自出了房门,心中都明了很多事。纪如寻扯了扯玉石剑客的衣袖,“师父,大师会不会...”
玉石剑客抬头看着怀善寺的寺门,心中怅然,“阿寻,你幼时聪明过一回,你问我为何大师会救魔教的人。”他转过头看着眼眶红红的纪如寻,“那是因为,陆远是大师自小养大的弟子,陆远身负血仇,大师终是没能救回他。”
陆远眼中有泪,他看了看纪如寻道:“阿寻,师父有事要于你说。”
李歌听闻,松开了纪如寻的手。纪如寻有些恍恍惚惚,她走路时只觉踩在一堆棉花上,她有些摇晃着,走入厢房内。
李歌皱眉,方才他与阿寻说,高仪淮是为了救她才中毒时。他内心堆积已久的惶恐,慢慢地,慢慢地,不受控制地疯长。
阿寻,是真的心悦他么?
他大漠之行,当时便是死在那里,他也是不后悔的。如今,阿寻知道了,知道高仪淮也是这般真心,她会不会后悔。
纪如寻跪在厢房内,她还未张口,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看见苦智,依旧是和蔼关怀地望着她。
“大师...”
苦智亲身上前,扶起了她,“阿寻,我唤你来是想同你说,自我走后,高仪殊的腿伤还需医治,需要用到我教你的一种心法,你要和苦了一起,治好高仪殊。”
纪如寻,喉咙的声响全都出不来,只得哭个不停。“大师,你会活着么?”她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很净,像是苦智初见她时明亮。
苦智淡淡笑了,“我这一生,抚育过的二人,一是陆远,二是你。陆远家中亲人,被我兄长所屠,我没能救下远儿,他终还是仇恨噬骨入了魔道。而你,愿意救高仪殊,令我欣慰。”高仪殊,早与他说过,自己幼时哄骗纪如寻喝□□的事。
苦智叹了声“阿弥陀佛”。
年老的嗓音,一如地浑浊,一如地慈悲。让纪如寻想起,她四岁时抱住苦智的大腿,问道,“大师,你就是佛祖么?”
纪如寻眼睛红肿得快要睁不开,只是眼泪还是不断涌出。她接着问道,“大师,你会死么?”
苦智轻轻抚摸纪如寻的头,“寂灭从不是终结,阿寻,你会一直记得大师,对么?”
纪如寻使劲点头,她已经哽咽到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苦智的手掌,如儿时般温暖,他眼中还是有些愁苦,“镜儿她武功修为尽散,即便是我移走她中的毒。她也不过三年可活。”说罢,他挪开了放在纪如寻头顶的手,“阿寻,你且先出去吧。”
纪如寻踉踉跄跄出了房门,她看着陆远,还不容易顺了顺气才说:“大师说,小镜子往后也只有三年可活。”
苦智大师,身体健朗。他若要老死圆寂,怕还要过十余年,用自己余生,换陆非镜三年活期。
三日内。房门再也无人进出过。
因着纪如寻情绪不稳,李歌这几日都是日日守着她,拥着她。苦智大师为纪如寻解了失魂,教她内功心法,和玉石剑客一起养育她十年。李歌自然明白,苦智大师现在要离世,阿寻定然很是难受。
李歌压着内心深处的情绪,他三日内从不闹她。他也飞鸽传了书信,告诉高仪淮此事。
三日后,清晨的第一丝柔光穿透了黎明的混沌。
怀善寺从未停过的钟声,带着大山大河里的浑厚一声声响起。
苦智厢房的门,是苦了大师推开的。
里面,是刚刚圆寂的大师,和异常虚弱却好在能活下去的陆非镜。
人,总要见着人落了气,再也睁不开眼,才会彻底相信死亡的到来。
苦智圆寂的第二日,山上的桃花一夜里因着早春的温暖,开了不少。纪如寻拿着几束花枝,到怀善寺时,她看见,陆远正跪在怀善寺的大厅里。
苦了大师正唤了人,为他剃度。高大威猛的汉子,在几日内似是换了一个人,不见杀气和戾气。纪如寻看着陆远,他平和得像得出家多日,跋涉多年的僧人,见过山川河流见过疮痍荒原。
眼中无波无澜,像极了僧人,但陆远却无苦智眼中的和善慈悲。
陆远跪在佛像前,极为虔诚。苦了大师说,你的法号,释悲。
陆非镜醒来时,知道了苦智舍命救她的事。眼中泪水大滴流下,她动了动手指,哭着说道:“阿寻,我没有遗憾,我不怕死的。”
李歌站在山顶,他看着远来的雪白的信鸽,落在自己手臂上。解开纸条一看,“朕愿立陆非镜为后,三年里。后位不变。”
下山的那日。
魏阶因着身份特殊,被李歌强迫着下了山。
纪如寻和李歌临走时,看见陆远身着苦智大师生前常披的袈|裟,立在古旧的寺庙钟前,双手合十。看着他们离去。
纪如寻将马车里的棉被垫得厚厚的,才将陆非镜抱了上去,陆非镜此时还不能下床。陆非镜有些无力地握着纪如寻的掌心,她面色有些惧意,“阿寻,我,真的会当皇后么?”
“会,你是大商的皇后。是高仪淮的正妻。”纪如寻的眼睛,勉强有了一条缝,她笑着回道。心中的难受,都被狠狠压下,谁都未曾提起过。她只能活三年了,她只不过十六岁。
一旁的高仪殊,跳着上了马车。他的腿伤从此后,就要纪如寻为他运功疏通筋骨了,纪如寻要回京城,他也只得回去。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陆非镜,神色莫名。
这是他数月前要置之死地的女子,这女子救了哥哥的性命。高仪殊低着头,他心中微苦,一切源头,鸠鹤也好,失魂也好,都是自己的娘亲要下的毒手。
李歌想到已是来年开春,他爹李言与沈阙以及一干大臣,议着皇上开春选秀,充实后宫。
他没有与阿寻说,立后与选秀会一并进行。他不禁叹了口气,高仪淮如今的权力,无法做到后宫独一人,即便只是三年,也做不到。
想着再过不久,大商与大夏又将起的战乱。李歌的眉心拢得很紧,孟珏不听劝告,对魏家悄悄出手已经好几次了。
马车哒哒哒地向着回大商的路驶去,淹没在风雪里。
前路茫茫,未可知。
第84章
纪如寻恶狠狠地警告了高仪殊, “将小镜子安全地送回宫,否则我拔了你的腿筋!”
说完,她便随着李歌下了马车,到了大夏京都, 温城。
本来是一行人打算一齐回到大商京都。可半路上李歌却得了消息, 大夏九王爷的势力和魏家相持不下,但宫中却是出了事。他不得不亲自前去, 查看事因。纪如寻坚持要同他一道去, 让高仪殊送小镜子回大商皇宫,反正高仪殊的腿和命都在纪如寻手中, 她还算是放心。
魏阶同着一起, 要回去。
三人正坐在一家酒楼里,魏阶看了看李歌纪如寻, 都只食素。他也只得跟着食素,他明白这二人正为苦智守戒。
纪如寻一身素白,梳着妇人的发髻, 模样清瘦了几分。李歌看了有些心疼,他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雪白柔软中有些点点粗糙,他拿出手帕轻轻为她擦拭眼缝里露的泪水。“阿寻,莫哭了。”
“嗯。”纪如寻只是点点头,眼泪还是流尽了素面碗里。李歌叹了叹气,将自己还未用过的面换给了纪如寻。
纪如寻抬起头,有些茫然。李歌拍了拍她的头,“吃吧。”听说伤心之人的眼泪极苦, 阿寻不喜欢苦的东西。
见了见李歌的面容有些忧心忡忡,明白他担心自己,纪如寻还是控制不住嘴角一瘪,低低喊道:“夫君...我们以后能不能常回山上去...”
“好,你去哪我都陪着。”李歌轻声回道。看向纪如寻的眼中全是怜惜和关怀,他刚刚有一瞬间的呆愣,阿寻是第一次在床以外的地方,这样叫他。
心中很轻易地,就温暖起来。他是阿寻的夫君。
魏阶不愿回魏家,和纪如寻一道留在了客栈里。李歌一身素白,穿行着进了人群里面。他有事要办,不得不独自前去九王府。
纪如寻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魏阶得了李歌的嘱咐,为她在街上买来不少大夏的吃食。纪如寻看了看魏阶,问道:“你当真不回魏家看看?还有,魏许一直未曾回大夏,魏西画不心急么?”
前几月,还听闻魏家家主魏西画满江湖满大商地找儿子魏许,可魏许一直被李歌关在逸川侯府的地牢里。怎么这几日魏家就消停了,不找魏许了?
魏阶撇了撇嘴,“魏西画喜好美人,他小妾成群,他的庶子也有十来个。魏许不过有些小聪明,被拉出来当了个世子。他找不到就再拉出个庶子当世子呗,况且魏许失踪的真正原因又无人知晓,还要孟沅作证说他出了大商边关,他的手怕是也伸不进大商京都去。”
纪如寻听得脑子糊涂,许是这几日都过于低沉悲戚,她大脑一片混沌。无法思考,听着魏阶说话,也只能这么听着。
“那你,就这么一直在外游荡?”
魏阶听后,有些气愤,“我好不容易才混进山上,是李歌将我拖走的!”他编了个新身份,是个落魄书生,日日上山拜佛,一步步才能住在山上。
纪如寻懒得理会魏阶的话,她晃着脑袋说道:“我师父,不喜欢魏家人。若是魏西画查你行踪时,上了山可就不好了。”
魏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思也不知飘去了哪里。他的身份,他自个儿都唾弃了十多年。
纪如寻实在躺床上躺不住了,她决心出门转转。沉思片刻,还是将鬼门斩藏在房梁上,在大夏京都温城溜达,就不必带剑了吧。
魏阶心中还是很看重这个师妹的,毕竟薛曼纪如寻感情很好。他自告奋勇要带纪如寻出门逛逛,“师妹,我对温城可熟啦!”
纪如寻摆摆手,“你还是免了,要是魏家的高手来抓你,我可保不住你。”说完,她检查了下身上的银石子,还有十两。够用了,她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大大咧咧地出了门。
温城除了是大夏的京都,极有名的还是温城桃林。桃林除了城郊虞尾山上,京中的街边,都种了不少。如今正是早春,不少桃花正开得烂漫,温城里游玩的江湖侠士也好,出门溜达的王公贵族高门子女也好,在这街上塞得满满当当。
纪如寻这几日心中难受得紧,一时低落大意,她竟被人扒了荷包。人潮拥挤里,她正手捧着一块桃花糕,呆呆地站在摊贩面前。
左摸右挠,仍是没找到那个荷包。年轻的小贩生意红火,他一边收着铜板一边催着纪如寻付账,“瞧夫人虽是一身素白,但衣料也是贵品,怎么摸四个铜板摸了半响?”
“我,我好像荷包丢了...”纪如寻有些无措,她将手中的桃花糕递给小贩,“我还未咬过,能还你么?”
“啧啧啧,我都给夫人你切出斤两来了,怎么能还呢?四周人这么多,你瞧瞧有没有熟识的,帮忙将铜板付了吧。”小贩很是不满,这女子力道也是足,就接过去那么捧着,油纸里的桃花糕边角上都散了形。
纪如寻有些傻眼,不好意思道:“我是从大商来的,在这儿没有熟人朋友。”魏阶怕被魏家人带回去,她没让他出客栈。除他外,她没有温城的熟人了。
“那我桃花糕的钱你也必须得给啊,这世道什么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