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能停下,不能。
本是好好的家,如今已然变成火海。
烈烈的大火,将漆黑的夜空都染成了红色。
薛嶙背着青溪来到后门时,一路护着他们从卧房过来的黑衣人停下了脚步,薛嶙也停了下来。
黑衣人从腰间取出几张银票,塞到了薛嶙手里,沉重道:‘恩公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千万珍重!’
‘放我夫妻离开,你又当如何自处?’薛嶙眉心紧拧。
‘恩公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夫妻二人还活在这个世上,我会处理好的,至于我——’
‘我本就贱命一条,死也不足惜,不过,我不会死的,恩公只管放心。’
‘那就……多谢!’
‘恩公快走吧!趁着天黑!’
然就在这时,本是失魂落魄伏在薛嶙背上的青溪忽地绷起背来,竖着耳朵紧张诧异地朝四周张望,双手紧紧抓着薛嶙的肩,惶惶道:‘孩子,孩子……嶙哥,我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细细的,就在附近!就在——’
‘溪溪……’薛嶙心疼不已,被抢去的是他们的孩子,他的心亦是痛苦万分,可是——
‘孩子的哭声就在他身上!’青溪睁大着眼,伸手指着黑衣人。
‘溪溪,我们该走了。’薛嶙以为青溪是惶恐悲伤过度以致出现的幻听,他并未在意她的话。
但,却见黑衣人将背在背上的包袱解了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了他们面前来。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似乎……还在微微动着。
青溪当即从薛嶙悲伤跳下来,着急忙慌地伸出颤抖不已的双手将包袱打开。
包袱打开的一瞬间,薛嶙惊住了。
因为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个孩子!
一个刚刚出生,浑身还皱皱巴巴紫红紫红的孩子!
孩子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坠泪痣。
孩子此刻没有动,也没有在细细地哭,仿佛……没了气息。
青溪一把将孩子抢抱到了怀里来。
只听黑衣人沉声道:‘本以为他已经死了,是要拿去烧的,谁知——’
青溪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惊恐又防备地看着黑衣人。
‘恩公夫人,带着他,你们会有噩运的。’黑衣人声音更沉,作势要把孩子拿过来。
青溪抱着孩子即刻往后退了几步。
‘恩公夫人可知这是谁人的孩子?’黑衣人忽然问青溪道。
青溪摇摇头,而后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双腿一软,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自己也摔了怀里的孩子。
‘所以,恩公夫人还是把孩子给我吧。’
黑衣人说着,朝青溪伸出手。
谁知青溪在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后,非但没有将孩子给黑衣人,反是将孩子抱得更紧。
黑衣人拧起了眉,将手中的长刀握得紧紧的,但他终是没有举起刀,也没有夺过青溪怀里的孩子,反是收回了手,‘恩公,保重!’
抱着孩子,青溪泪流不止。
趁着夜色逃离京城时,青溪看着浑身是血的薛嶙与怀里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了那个人,青溪再也想不到谁会与她在同一天生孩子,且还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今儿本是没有要生的迹象的,是因为白日里她睡觉时突然在被褥里发现一只被扒了皮的血淋淋的死猫,受了惊吓才会在今儿生产的。
可他们府上向来安好,又会是谁往她床上放这么大个惊吓?
而且除了那个人之外,还会有谁人会让那黑衣人与他们说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再也不用回来?
可——
‘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她为了自己夺我孩子想要取我性命便也罢,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如何忍心下得了手!?’
青溪看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孩子脸上,心有如被万千针扎刀刺,喃喃道:‘乖孩子别怕,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娘,嶙哥就是你爹,我们养你,把你好好养大,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青溪说完,抬头看向薛嶙,哭着道:‘嶙哥,我们养他吧,好不好?’
‘好。’薛嶙想也不想便点点头。
看着青溪哭成了泪人,他也红了眼眶。
‘可是,他这么小这么小,他的鼻息这么弱,怕是不会好养活……’青溪泪流更甚。
‘只要溪溪想养着他,那就不管多艰难,我们都会养着他,看他长大。’
‘那嶙哥,我们能去哪儿……?’
‘天地之大,总有我们能去的地方。’
*
往昔的一重重一幕幕,出现在皇贵妃青澄的脑海里,也出现在了徐氏的脑海里。
徐青青与夏哲远,是青溪与薛嶙离开京城后换的名字,夏哲远的“夏”姓,则是认恩人夏老为义父后才随的姓。
徐氏看着青澄,仿佛又看见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仿佛将天都烧了的大火。
虽然她已经做了再见到青澄的准备,可真的再见到她,那被她深埋在心底的害怕还是蓦地涌了上来。
“二十二年不见,小妹你老了许多。”青澄看着徐氏,话里尽是感慨。
此时的青澄与徐氏,不管在任何人眼里,瞧着都是徐氏像是姐姐,而青澄才是妹妹。
“娘娘还是和二十多年前没什么太大差别。”徐氏忍着惶恐,道。
“小妹从前可从不会称本宫为娘娘。”青澄轻轻一笑,“可是太久太久不见,小妹连怎么称呼本宫都忘了?”
“娘娘从前在小妹面前也从不会自称本宫。”徐氏也笑了,却是笑得艰涩,笑得难看。
“是啊,时间久了,变了,都变了,你变了,本宫也变了。”青澄这大雨夜天到夏府来,好像仅仅是为了来与徐氏说些家常话而已。
可却没有人认为她仅仅是来感慨而已。
“若是本宫没有记岔的话,商户薛嶙夫妇早已经死在了二十二年前某个夜晚的大火里吧。”果然,青澄话锋一转。
她的声音依旧柔柔软软,带着懒洋洋的味道,很好听。
可这样好听的声音,却能让人觉得寒意频生。
“娘娘记得无错。”这回,是夏哲远回了青澄的话,他站在徐氏身侧,握着她冰冷颤抖的手,“现今站在娘娘面前的,是青州商人夏哲远和他的内子徐青青。”
“是么?”青澄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怎么本宫瞧着你们府上像是有要搬家的迹象呢?本宫听闻你们夏家的生意在青州做得挺不错的,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为何忽然之间想着要搬家呢?”
“娘娘误会了,草民并未打算搬家,只是今日正好给府上下人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去了。”夏哲远冷静地回道。
“哦?还真是好主子。”青澄又轻轻笑了笑,“下人们放假,主子怕是不需要吧?既是如此,便让你们儿子过来让本宫见见吧,白日里虽瞧见了,但是瞧得不仔细,小妹的孩子,自然是要瞧仔细些的。”
“回娘娘话,犬子身子骨差,早早便睡下了,怕是不能出来招呼娘娘了。”夏哲远道。
“若本宫非要见他不可呢?”青澄美眸微眯,语气也冷了些,“来人,去将夏大公子叫起来然后带到本宫面前来。”
青澄话音才落,便有五名黑衣人恍如凭空出现般齐刷刷出现在了前厅里。
不多不少,正正好五人。
和二十二年前那个大火的夜晚出现的黑衣人数一样。
徐氏身子猛地一晃。
一眨眼间,三名黑衣人如鹰隼般掠出了厅子,掠进黑沉的雨夜里,往谦逊园的方向去了。
徐氏的手颤抖不已,夏哲远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厅子里没有人再说话,唯闻院子里哗哗的雨声。
可徐氏却觉这夜静得可怖。
未多久,那三名黑衣人去而复返。
“禀娘娘,谦逊园里没有人,这府上他处属下们也找过了,什么人都没有。”黑衣人恭恭敬敬禀告。
“是么?”青澄眼波微转,看向了夏哲远,一字一字道,“你不是说他早早睡下了么?人呢?藏到哪儿去了?”
夏哲远不答。
只听青澄似感慨般道:“藏了他或是送走了他,你们二人怎么不走?明明知道本宫会来,你们非但不走反是在这儿等着本宫,你们确实是变了,变了啊。”
“来人,替本宫将人找回来,不管他藏在哪儿或是去到了哪儿,都给本宫找回来,否则你们便提头来见。”依旧好听的声音,却总是能让人胆寒。
“是!娘娘!”
黑衣人又如鹰隼般掠进了雨夜里。
徐氏此时却是挣开了夏哲远的手,双膝“咚”地跪地,跪到了青澄面前,惶恐道:“姐!他只是个孩子而已!我求求你别伤害他!我求求你!”
徐氏边说边朝青澄磕头,一下比一下用力。
“姐,他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二年前,她没有放过他。
二十二年后,她又怎会放过他?
她要找他,绝不会是找着他来疼爱。
亲生骨肉又如何?她已经早已不是那个还在闺阁待嫁的青澄了。
徐氏将额头磕出了血,泪流满面。
“言儿他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啊……!”
第67章 大雨【二更】
除了徐氏与夏哲远, 没有人知道夏温言活下来是有多不易,除了他们夫妻二人,没有人知道夏温言长大成人有多艰难。
尤其是徐氏。
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大火早已过去, 但至今徐氏仍清楚地记得在那漫天火光中第一次见到夏温言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 小小的,皱巴巴的,浑身紫红紫红,好像在娘胎里被憋坏了似的, 便是哭声,都是细若蚊蝇, 更别说他的呼吸。
将他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时, 徐氏几乎要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早已没了呼吸的孩子。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长, 或许几年,或许几个月,又或许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可即便是这般, 她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被投进大火里, 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而已,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个世间,他只是个无辜又可怜的孩子而已。
她心疼他,哪怕带着他会给他们带来噩运带来灾祸, 她也决定要养他, 哪怕他活得不长久, 她也要养他。
她知道要养活他会很艰辛, 可她不会后悔。
他们已经没有家,甚至不知道该去往哪儿,又该在哪儿安家落户,更甚的是那颠沛的路上没有一刻能让他们安心的小夏温言让他们夫妻二人心力交瘁,但当她看到小小的夏温言睁开眼看她的时候,她心中的那股子激动与欢喜根本无法形容。
当小夏温言会对她笑的时候,她更是高兴得落下泪来,抱着软绵绵的他亲个不停。
可她也心疼,心疼极了,因为惶恐,她一直没有奶水,根本没有办法喂养本就虚弱的小夏温言,是以夏温言从未能喝过一口奶水。
不仅如此,打从娘胎里出来没几日的他就已经开始要喝汤药,那颜色浓黑味道苦到极致的药汁,若非如此,怕是他连第二日天明都活不到。
每当喂小得可怜的他喝药时,徐氏总是忍不住落泪,因为那浓黑的药汁总是呛到小小的他,甚至呛进他的鼻子里,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他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时候的徐氏,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安定的家,那样的话就能让小小夏温言安定下来,他太小太小,太虚弱太虚弱了,再跟着他们奔波逃亡的话,他会撑不住的。
那时候,他们遇到了夏老夫妇,夏老夫妇收留了他们夫妻俩,让他们有了一个安稳下来的地方。
有了家,徐氏与夏哲远的心却无法安定,他们不停地给小夏温言找大夫,即便每一个前来为其诊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摇头,可他们却不曾放弃。
也不知是他们的执着使得上天垂怜,还是小小的夏温言足够争气,哪怕再如何痛苦艰辛,他终是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了。
会笑,会咿呀出声,会摆弄小手,会翻身,会站起来,会跨出第一步,会走……
每一件事都足以令徐氏喜极而泣,即便他会的这每一样举动都比寻常孩子要迟上许多。
寻常孩子最迟□□个月便会站起来,而小夏温言足足长到一岁半,才会晃晃悠悠地扶着夏哲远给他钉的小床站起来。
而到他三岁生辰的那日,他才会迈着瘦瘦小小的腿跨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
他迈开瘦小的腿后摇摇晃晃地朝徐氏扑去,挥着同样瘦小的双臂,开心地叫她:‘娘亲娘亲娘亲!’
他笑得开心,徐氏却是抱着他呜呜哭了。
后来,他们搬到了青州,在青州安家落户,没有噩运,也没有灾难,他们一家人在青州住了下来。
那时候的小夏温言开始记事。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除了自己没有办法掌控的一身病之外,他没有任何事情是让徐氏与夏哲远操心的。
他曾极为向往院子外边的世界,他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模样,他想要看一看,所以有一天徐氏喂他喝药时他问她道:“娘,外边是什么模样的,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徐氏先是沉默,然后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当然可以。”
第二天,夏哲远没有出门做生意,而是特意带着他与徐氏到街上玩儿去了。
琳琅的商货,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颜色,全都是小夏温言没有见过的,可他却连一条短短的街市都没有办法走到头,便咳嗽着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