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是徐氏慌乱不安的模样。
那一次回来之后,他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之久才能勉强下床来走动,徐氏则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便是夏哲远,都有好几日放下了手头的生意来陪他。
也是那一次之后,他再没有与徐氏说过想要到外边去看看的话,便是提都不再提起过。
他若是自己呆得无趣了,便会自己在院子里沿着院墙慢慢走动,会在没人在旁的时候看着高高的院墙和无垠的苍穹发呆,有时候甚至站在院墙下摸摸那冷硬的墙壁。
他以为没有谁看到,可徐氏作为母亲,又如何会不知道不看到?
从她抱起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她的眼里,在她的生命里,他的喜怒哀乐,全都牵动着她的心。
她还知道他嘴上不再提外边的世界,可他将他心中所念所想画在了纸上。
一条不长不短的街市,两旁摆满了琳琅的商货,有一家人走在街市上。
一家三口。
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女子走在他们身旁,笑得温柔。
是他们一家人的模样。
是他们带他出去那日所走的那条街市,他没能走到头的街市。
他画了一张又一张,都是同样的画面。
徐氏将泪洒在了画纸上,却不敢让小夏温言知道。
她只能等着盼着,等着他身子情况稍稳定些的时候再带他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不是她要将他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而是他的身子,根本吃不消随意走动,他便是绕着这院子走半遭都吃力万分,却又如何能到外边去?
不能让他到外边走动,徐氏便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
所以她给他带来了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看到小夏温言笑得开心又满足,她也才开心地笑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小东西未活多久便死去了,害得小夏温言伤心不已,她便只能换另一种法儿让他开心起来。
在他们夫妻俩悉心又耐心地照顾与陪伴下,小小的夏温言慢慢长大,六岁,七岁,八岁……十二岁,十五岁,弱冠,娶妻……
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是不易。
徐氏不易,夏温言更是不易。
他没有怨过一天苦,更没有怨过一句上天不公,尽管身上的病魔没有一天不在折磨他,可他却没有因为此而在徐氏与夏哲远面前表露过痛苦与难过。
因为他不想他们为他担心,更不想他们为他心疼难过。
他们养育他照顾他已经太不易,他作为儿子非但不能报答他们却还让他们担心难过的话,就是不孝。
因此,他喜欢笑。
他只有笑着,才会看见他的爹娘笑。
他的每一天,都离不开药石。
每每睁开眼看到新的一日的阳光,他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有些害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徐氏和夏哲远。
他怕他们承受不了,尤其是徐氏。
所以他努力活着,每一天都努力活着。
他的每一天,都是在努力活着。
就像徐氏所言,他是好不容易才长大的。
“姐,求求你了,别伤害言儿……!”徐氏边哭边求青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
“小妹,你以为如今的你说的话,本宫会信么?本宫能信么?”青澄不为所动,就好像……夏温言是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似的。
徐氏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青澄。
只听青澄又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让人真正放心,小妹,你懂么?”
徐氏懂,她当然懂。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最能让人放心!
“姐……言儿他是……他可是你的孩子啊!”徐氏摇着头,眼里写满了悲恸的不可置信。
青澄无动于衷,唯听她感慨似的幽幽道:“小妹,你眼前的青澄早已不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澄了,你认识的青澄,早就死在宫中的重重高墙里了,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个黑心黑肺蛇蝎心肠的皇贵妃。”
青澄在笑,笑得自嘲极了,“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了,哪怕是错的,也只能一错到底,否则我便是万劫不复,万劫不复你懂么,小妹?”
“可言儿是无辜的啊!”徐氏摇着头,她不懂,她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究竟能狠到什么程度,才能一而再地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
“你也是无辜的,不是么?”青澄又笑了。
徐氏跌坐在地。
“小妹,你太善良了,当初你们逃走的时候,就不应该带着他,如今若不是因为他,本宫也不会发现你们的。”青澄轻叹了一口气,似在惋惜。
徐氏泪流不止,只见她又摇了摇头。
“不,我不后悔,言儿是个好孩子,是他让我绝望的心活了起来。”徐氏不再跪着,她在夏哲远的搀扶中站了起来,她直视着青澄的眼睛,铿锵道,“言儿是我的孩子,我和嶙哥的孩子。”
他的生身母亲嫌恶他不要他,可她不,她喜欢他她爱他,他虽不是她生,可他却是她最爱的孩子。
她最宝贝的孩子。
因为言儿,她才看见生命的希望,才觉得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美好的。
“你们一家人会团聚的,放心吧。”青澄似不愿再多说什么,只见她对留在厅子里的三名黑衣人抬了抬手,“这一回,你们怕是没有二十二年前的幸运了。”
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在灯火中闪着寒芒,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似乎都偏爱长刀。
削铁如泥的长刀。
夏哲远紧紧搂着徐氏。
徐氏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可这一次,她却站得端直。
害怕,已然没有用。
黑衣人挥起手中长刀。
徐氏转过身,也抱住了夏哲远,喃喃道:“嶙哥,言儿会好好的,对不对?”
“会的。”夏哲远点点头,“上天定会善待他的。”
刀锋逼近。
“咻——”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划破雨夜,朝前厅飞了进来,钉在了黑衣人的刀身上,将他的刀锋打偏,也将他握刀的手震得发麻!
刀锋擦过夏哲远的肩头。
“什么人!?”青澄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美眸微微大睁,不再是那副冷静的模样。
黑暗的雨夜里有火光亮起,一盏,两盏,三盏,四盏灯。
火光中,有人行来。
一名头发花白,但精神气很是足够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此时有电光劈裂漆黑的夜空,将男人的容貌映得明亮清晰。
竟是——傅清风!
只见他眸光冰冷,不怒而威。
青澄的瞳仁急剧紧缩,她双腿一软,跌回椅子上。
“轰隆——”电光之后,雷声滚滚。
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当啷”落地。
在看到傅清风的一瞬间,徐氏终也是腿脚一软,没有力气在站着,全全由夏哲远紧紧搂着才能保持着站着的姿势。
泪水如泉般从她眼眶里忽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不成声,“嶙哥,他终是相信了我们所说的……”
*
此时此刻,青州城外。
哪怕是滂沱大雨夜,有一辆马车也仍在奔走,丁点儿没有要停下来歇息歇息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的打算。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
一盏风灯在马车前不停地摇晃,明明晃晃,是这漆黑雨夜路上唯一的一点光亮。
雨声掩盖了辚辚车辙声。
马车之后的黑暗里,有两道黑影如夜鹰般正朝马车疾疾追来。
马车里,月连笙面色有些难看,她显然有些难受。
夏温言心疼地搂着她,面上满是愧疚,“对不起连笙,你怀着身子还要你这般劳累奔波,是我没用。”
“不是的温言,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责怪自己。”月连笙抬手摸摸夏温言的脸,宽慰他道,“我没事的,就是忽然觉得有些难受,缓一缓就好了。”
夏温言微微咬了咬下唇,默了默后道:“让马车停下来稍歇一歇,好让连笙缓缓。”
“不可以!”月连笙紧抓住夏温言的手,紧张地摇摇头,“温言,我们这时候不能停下,千万不能,你很清楚的不是吗?我没事,真的没事。”
夏温言的眉心拧得紧紧的,他正要再说什么,马车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停得急,使得他们的身子猛地往前倾。
“发生了什么事!?”月连笙惊慌失色,作势就要伸出手来掀开车帘。
夏温言却按住了她的手。
月连笙不安地转头看他。
只听夏温言冷静道:“连笙坐着就好,我来看。”
并非他不紧张,而是在同样紧张的月连笙面前,他不能再表露出不安。
他只能冷静。
“可——”
“没事的。”夏温言亲亲月连笙的眉心。
月连笙这才点了点头,紧紧抿着唇,坐着不动。
夏温言往前倾身,掀开了车帘,却又以车帘挡住月连笙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外边的情况。
马车前,数名手握长刀的黑衣人挡住了他们的马车。
长刀在雨夜里泛着杀意。
骑马跟在旁的竹子与一直坐在驾辕上的绿屏此时也站到了马车前,手中都握上了他们各自背在背上的佩剑。
仿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兵刃即将交碰。
然就在这一瞬之间——
马车旁忽然多出了十来人!
侍卫模样的打扮,手中兵器向着那数名执刀黑衣人!
显然是帮夏温言他们而来!
竹子与绿屏震惊,夏温言亦然。
这些人是——
夏温言此时还看到了一人。
那人骑在马上,也正在看他。
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男子生得身姿颀长器宇轩昂,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仪表堂堂。
傅浩然!
只是看他一眼,傅浩然便转了头,看向对面的数名黑衣人,对侍卫们抬了抬手。
马车里的月连笙听到了兵刃交碰的声音,锐利,刺耳,让她不安的心狂跳不已。
夏温言此时回到了她身边来,摸摸她苍白的脸,温柔道:“没事的,别慌。”
马车在此时重新动了起来,继续往前行驶。
夏温言握住月连笙冰凉颤抖的小手时,心中诚挚地感谢道:多谢!
傅浩然看着辚辚驶走的马车,心中亦是诚挚道:连笙,保重,珍重!
大雨仍在下。
天气并不好,可所有的一切,却都刚刚好。
大雨过后的天,总会晴的。
第68章 安家
西林小镇是大周国的极西之地,绿水青山环绕, 景色美不胜收, 但因为道路不便,那儿的百姓鲜少离开镇子, 也鲜少会有外人到那儿去,即便有人到那儿去, 也不过是过路人居多。
正因如此, 那儿宁静祥和,没有纷争, 民风淳朴。
半年前,安宁的西林小镇来了一对小夫妻,不是过路, 而是到这儿来定居, 使得小镇上的百姓惊奇不已, 议论纷纷。
一则是因为小镇已经几十年没有外人到这儿来定居过,一则是因为这对小夫妻模样都生得漂亮,小妻子怀着身孕,挺着半大的肚子, 小相公却是个需要轮椅才能行动的……残废?
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下人, 看来好像是富贵人家。
不是富贵人家的话, 谁个人家能使唤得起下人?
反正他们西林小镇是没有几乎人家是能够使唤得起下人的, 就算是使唤得起下人的人家, 一整户人家最多不过也是三四个下人而已, 可这对小夫妻就自个儿使唤两个下人。
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会到他们这个偏远的小镇来?
大家伙都好奇得不得了。
大家伙都在猜测这对小夫妻大概住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住这儿的僻静搬走了, 毕竟他们这儿和外边那些繁华的地方可差得太远太远了。
可小镇上的人都猜想错了,这对小夫妻在赁来的小宅里住了半个月后非但没有离开,反是将小宅买了下来!
他们竟是要在这儿住下来!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镇子西北处那片小竹林里废弃了许久的竹屋被修补清扫干净,被利用了起来,竹屋外甚至还辟了一方小空地,也不知是作为何用。
未过几日,大家伙发现修补好清扫干净的竹屋里整整齐齐的桌案,桌案上都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每张桌案后都摆放着一张蒲团。
这本是废弃的竹屋,竟是要……办起学堂来!
而那教书的先生,不是镇子上大家伙熟悉的谁个,竟是那刚刚在小镇上落户的那个残废小相公!
一时之间,整个小镇沸腾了起来。
因为整个西林小镇,根本就没有学堂!
这是第一个!
虽然镇上百姓都无数次地商量打算过在镇子上开起一间学堂来,地点屋子笔墨这些都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谁人来当先生?
放眼整个小镇,根本就没有适合当先生的人,虽有人读过些书识过些字,可也仅仅是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没办法好好教孩子,小镇上完全没有正儿八经读书写字的人。
所以,办学堂只是空有想法,却没有一次办起来过。
不过倒也有人教教孩子们认字,但是教的不多,因为教的人也识得不多。
如今他们小镇也正儿八经地办起了一处学堂来,这如何能不让镇上百姓沸腾?
大家伙高兴归高兴,却又有些担忧,那个靠着轮椅才能行动的小相公,真的能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他那副看起来都没多少力气的病恹恹的模样能当得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