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罩布后,他看到了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一只小狗和小猫,娘说看着他喜欢,就给他找来了,可以陪着他。
那时候,他开心得不得了,娘看着他笑,也笑得开心极了。
后来,小狗和小猫都死了,他伤心极了,娘为了让他开心起来,给他找来了山茶花,手把手与他一块儿将山茶花树苗种下,娘说,漂亮的山茶花也能陪伴他。
再后来,他的谦逊园里春日里开尽烂漫,夏日里绿荫浓浓,即便是冬日,也会给他的小天地里添上一抹色彩,让他知道冬日也不尽然是冰冷的。
小时候,娘还时常在谦逊园里陪他玩儿,给他说外边种种有趣的事情,爹则是在树荫下教他习字教他下棋。
后来,又多了知信和晃晃的陪伴。
他虽然常年与药石为伴,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走动,甚至连院子都鲜少出得了,但是他从来什么都不缺,他拥有的甚至比寻常人还要多。
他甚至还娶到了妻子,这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情。
所以他很知足,从不怨怼。
这些美好的事情,都是在谦逊园里发生的。
可如今,他却是要离开这承载着他所有过往的地方。
夏温言心中很是不舍。
可他却又必须做出割舍。
夏哲远陪他坐在院子里,一盏风灯,就着夜色,夏哲远喝酒,他喝温水,徐氏则是与月连笙在屋里收拾行李。
“从未见过爹喝酒。”夏温言看着夏哲远,道。
“不是不喝,是从未在你面前喝而已。”夏哲远笑了笑,而后将酒壶朝夏温言面前一递,“言儿可要尝一口?”
“好啊。”夏温言从未喝过酒,因为他的身子不允许。
这是夏哲远再清楚不过的,他连酒都不曾在这个儿子面前喝过,现下却是主动要他尝一口。
夏哲远往自己酒盏里倒了些酒,递给了夏温言,“来,试试。”
夏温言接过,却像品茶一般轻轻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顿时充斥满喉咙,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抿着嘴,像个吃了黄连的孩子似的道:“不好喝。”
看到夏温言这般模样,夏哲远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夏哲远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不会这般如江湖人士般哈哈大笑,让夏温言觉得自己好想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爹,令他本是苦着的脸顿时也露出了笑容来。
“言儿啊,哪个大男人喝酒像你这般轻轻呷的?你那是品茶,根本就不是饮酒。”夏哲远笑着,“酒啊,一般都是要大口大口地喝才会尽兴。”
夏温言微微蹙起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盏,然后昂起头,竟是一口气将盏中酒悉数倒进了嘴里。
下一瞬,他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
月连笙与徐氏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瞧见夏温言咳得厉害,即刻着着急急地跑到他身旁来,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心疼道:“怎么了温言?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徐氏此时也走了过来,她看一眼夏温言犹自抓在手里的酒盏,再抬头瞪向夏哲远,“你让言儿喝酒了?”
“一点儿,不妨事的,咱们言儿可是长成大男人了,该是知道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了。”夏哲远笑着道。
“你可真是——”徐氏又瞪了夏哲远一眼。
夏哲远又是笑了笑,随后抬头看向黑沉沉的苍穹。
“快子时了。”说这句话时,他不笑了。
月连笙抚着夏温言背的手轻轻一抖。
忽然,一滴雨水落到她的额上,让她也由不住抬头看向不见月的夜空,喃喃道:“下雨了呢。”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夏哲远问徐氏道。
徐氏点点头,“好了。”
“那……走吧。”夏哲远语气沉沉,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走到了夏温言身后,推上轮椅背上的把手,“我来推着言儿吧。”
由谦逊园到偏门的一路,无人说话,夏温言平复了气息,雨水还没有变得密集。
偏门外已有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在等着,驾车的是一位瞧着便有着许多年驾车经验的大叔。
马,也是好马。
夏哲远在马车旁停下了脚步。
夏温言吃力地自己转动木轮,让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夏哲远与徐氏。
可他又仅仅是看着他们而已,什么都没有说。
抑或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言儿……”只见徐氏抬起手,捧上了夏温言的脸,慈祥爱怜地抚摸着。
“爹,娘,儿子与连笙先去往你们说的地方,过后你们也会去的,可对?”夏温言看看徐氏,又看看夏哲远,问道。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他此时声音也有些隐隐发颤。
“我与你娘也会过去的。”夏哲远点点头,“现下不过你们先出发而已。”
“娘,儿子还想再吃你烧的饭菜呢。”夏温言又对徐氏道。
“到时候娘天天做给你吃。”徐氏温柔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谢谢娘。”夏温言也笑了。
徐氏忽然抱住了夏温言,抱得紧紧的,而后抬起手在夏温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擦掉漫出眼眶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走吧。”
夏哲远亲自将夏温言抱上了马车。
月连笙走到徐氏身边,神色认真道:“娘,我不是从没有离开过青州,嫁给温言之前,我曾到明山寺去给温言求过平安符。”
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走出青州,是为了温言。
如今,她离开青州,也是为了温言。
所以,“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温言,我一定会的。”
“娘知道的。”徐氏感念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连笙。”
月连笙摇摇头,“我心甘情愿的,娘不要和我道谢,而且我们是一家人的不是吗?”
“是啊,一家人。”
“那娘和爹办完事情后,千万要来找我们……”
“我们会的,我们还要看看我们的孙儿呢。”徐氏慈和地笑了笑,“快上马车吧,该出发了。”
月连笙沉重地点点头,终也登上了马车。
“竹子,绿屏,保护好公子和少夫人。”待月连笙登上马车后,徐氏神色凝重地叮嘱竹子与绿屏道。
竹子与绿屏是而今夏家唯一留下的两个下人。
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徐氏完全信任的。
也唯有他们两人,不会负了徐氏所托。
因为夏温言对他们两人有恩,值得他们用命来报答的恩情。
“我们会的,夫人放心。”竹子与绿屏齐声道。
“啪”的一声,车夫甩动缰绳,马车驶走了。
月连笙忍不住掀开车窗帘,探出头来。
徐氏则是往前跑了几步,才停住脚。
大狗晃晃也跟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再跟着她停了下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喉间呜呜有声。
晃晃没有跟夏温言一块儿离开,它和徐氏还有夏哲远一起留了下来。
马车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看不见了。
徐氏那没敢在夏温言面前落下的泪,终是流了下来。
天,也下雨了。
夏哲远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
徐氏转过身,将脸埋进了夏哲远胸膛里,肩膀耸动。
她在哭。
夏哲远将她紧紧拥住,他的眼睛却是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舍。
该走的要走,该来的也总会来。
这似乎就是天命,躲不了,也逃不掉。
唯有面对。
“溪溪,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夏哲远搂着徐氏,轻轻柔柔道。
徐氏的肩微微颤了颤。
“溪溪”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
她曾最是喜欢听嶙哥这般唤她,可后来因为她害怕再听到这个名字,嶙哥便没有再唤。
有多久了?
怕是有二十二年了吧……
离夏府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夏温言轻轻握住了月连笙不住发颤的手。
月连笙抬头看他,他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来。
只听他轻轻柔柔道:“爹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青山有绿水,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儿一定很漂亮,连笙应该会喜欢的。”
“只要能和温言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我都喜欢。”月连笙靠着夏温言的胸膛,亦是轻声回道。
夏温言用下巴在她额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手在轻颤,他的亦然。
唯有依偎在一起,似乎才能让他们彼此心安。
“温言,娘烧的饭菜真好吃,我都不知道娘厨艺这么好。”月连笙握着夏温言的左手,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画圈圈。
“都是娘年轻的时候为了爹特意学的。”夏温言道。
“我虽然会烧菜,但是烧得不好吃,那我以后要和娘多学学,好烧给温言吃,我是温言的妻子呢,不能总让娘给温言做饭吃,不好的。”月连笙又道。
“好。”夏温言微微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尝过连笙的手艺,待爹和娘来和我们一块儿了,你就可以和娘学了。”
“嗯!”月连笙用力点点头,握紧了夏温言的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夏哲远与徐氏是否会与他们会合的问题。
他们心中的答案,只是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再次生活在一起。
天色愈来愈黑沉,雨愈下愈大。
人们已经在哗哗的夜雨声中沉睡。
青州大地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雨声。
不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大雨夜天走动,哪怕是旅人。
但此时却有一名身披斗篷,头上拉着兜帽的人来到了夏府门前。
来人头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看不见其容貌。
不过从身形可以看出,这是名女子。
第65章 过往【二更】
“叩叩——”跟在女子身后同样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人上前来, 敲响了夏府紧闭的沉重大门。
大门前的风灯在伴着雨水的夜风中摇晃得厉害, 灯火摇摇晃晃, 将这漆黑的夜映得有些莫名可怖。
敲门声在雨声里显得并不大, 甚至大有被雨声湮没的感觉,但这样入耳已然不甚清晰的敲门声落进徐氏心里, 却像是擂子用力打在了鼓面上一样,震得她肩头猛地一颤。
从偏门那儿回来后, 她与夏哲远都没有回屋,也没有到前厅坐着, 而是到了府邸正大门后边来。
偌大的府邸里依旧没有掌灯,只有夏哲远手里有一盏照明用的风灯而已。
他们到这儿来, 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道叩门声响起。
但明明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听到叩门声时, 徐氏的面色还是蓦地变得难看,使得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夏哲远的手腕。
夏哲远则是抚抚她的手背,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示意她别慌, 而后将手中的风灯交到了她手里,迈开脚欲上前去开门。
谁知徐氏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 “嶙哥……”
夏哲远再一次抚抚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都在你身边的。”
徐氏咬咬苍白的唇, 点了点头, 松开了夏哲远的手。
门闩打开时, 徐氏的心跳快得就要蹦出嗓子眼。
沉重的门扉慢慢打开,徐氏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女子。
虽然她头上拉得低低的风帽让她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徐氏的双腿还是不由得一软,险些站不稳。
女子没有说话,甚至头都没有抬,就这么径自跨进了夏府大门那高高的门槛来。
“这边请。”夏哲远朝女子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里边请的动作,语气亦是恭恭敬敬的。
女子不点头也不反应,只见她身后的人撑开油纸伞,撑到她头顶上的时候,她才继续往前走。
夏哲远亦打着伞,与徐氏走在前边为女子带路,可徐氏双腿虚软,走得并不稳当,还是夏哲远扶住她,给她支撑的力量,她才有力气往前走。
黑漆漆的夏府,渐如瓢泼般的雨水,打湿了女子身上那布料上乘的斗篷,更打湿了她的绣鞋,可她却一点不在意。
平常觉得很近的路,徐氏此时此刻觉得太远太远,不过是从府门到前厅而已,她觉得她已经走了许久许久。
仲夏夜的大雨带着些凉意,随着风扑打到徐氏脸上身上,可她额上背上沁出的冷汗,却比这夜雨要凉要寒。
前厅到了。
夏哲远将手中油纸伞收起,靠在了门边上,从伞面上淌下的雨水很快便积成了一个小水滩。
“请上坐。”夏哲远将女子请到了主人家的位置上。
入了前厅,那一直为女子打灯为其撑伞的人这才替女子将身上早已被雨水扑打湿的斗篷解开取下来。
柳黛眉,丹凤眼,眼波流转,妩媚生姿,风韵款款,不是那要取月连笙性命的美妇人还能是谁?
那总毕恭毕敬跟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名唤阿南的妇人。
“草民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在阿南替美妇人将身上斗篷取下时,夏哲远看都未看她一眼便朝她深深躬下身,随即又改口道,“皇贵妃娘娘金安!”
“二十多年未见,倒不想夏老爷竟还记得本宫。”美妇人轻轻一笑,更显风韵妩媚,然她话又忽然一转,“称夏老爷怕是不妥,本宫应该唤你一声薛老板,又或是——”
“妹夫更为准确?”美妇人说这话时在椅子上落座,同时抬起那双美艳却又总带着一股懒洋洋妩媚的眼睛,却不是看向夏哲远,而是看向徐氏,“本宫说的对么,小妹?”
“娘娘……”徐氏面上的血色已然褪去,只留下苍白,她的唇色已是发白得厉害,只听她声音颤抖不已,亦艰涩惶恐万分,“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