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听后摇头:“读书人家的?不好不好,酸里酸气的。”
曹大抬手给弟弟一巴掌:“天下小娘子随你挑不成?你怎么不与表侄说个好的来?”
曹二咧开嘴笑:“我自己的婆娘尚且是半哄骗来的,哪敢给侄儿保媒。”曹家三兄弟,曹二长得最丑最魁梧,却是最能做细致活的。寿棺的绘彩均出自他手,比他爹曹九还画得出色几分,他又扎得一手好灯笼。
曹二媳妇简氏也是个泼辣的,生得白嫩丰腴,颇有几分风情。她家中赤贫,又有许多兄弟,她爹图曹家的银钱把她嫁给了曹二。
简氏早听闻曹家二子面丑如鬼,哪里肯依,在家闹得翻了天去。
她娘淌泪说:丑又什么打紧,又不耽误你穿衣吃饭。
简氏反唇相讥:竟说好听的话哄骗?要是真为我打算,我也是依的。你们不过为的曹家的银钱卖了女儿,别说曹二长得丑,他便是傻子跛子是火坑你们也是要把我推进去。
她满心不愿嫁,曹二倒趁她上街偷看过她几眼,觉得她脂丰肤白水灵眼,很是满意。时不时地扎了五彩灯笼,画些花鸟送与她。简氏万料不到曹二竟是个风雅之人,那灯笼扎得极是精细讨巧,端得心灵手巧,曹二面如恶鬼之说八成是好事之徒夸大其辞。
于是收起厌恶之心,欢欢喜喜地嫁了。
嫁后才知被这个丑鬼给骗了,丑是真的丑,巧也是真的巧。曹二又是个顾家疼老婆的,曹大曹三得闲还会喝花酒见个相好什么,曹二除了做棺材带小徒弟,得空也只陪着妻儿。三个妯娌里,倒是简氏过得最舒心。
时日一长,简氏再看曹二倒看不见丑,透着特别的魅力。
曹家三子俱已娶妻生子,分居未分产,把左右的屋舍买了下,聚居在一块。主宅是个二进的宅院,前一进前头的铺面卖棺材,后头请了长工学徒加棺木。曹大是长子,与父母住了主宅的后一进。
沈姑祖母曹沈氏跟前也买了个小侍女服侍,平日无事也只管吃吃斋念念佛,操心操心儿孙小事;曹九年轻时就是好脾气,岁数大了更是心宽体胖,白花花一大蓬的胡子,将棺材铺交与三子做了甩手掌柜,养了只黑毛寮歌,背着老妻偷偷喝酒吃肉。
人老就爱热闹,二老重孙子都有了,曹沈氏虽收敛了年轻时的脾气,还是个厉害的角色,儿媳孙媳在她面前也不敢应付敷衍。
曹沈氏先前还与曹九说起沈拓,忧心沈拓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又骂赖家不厚道,咒赖家猪肉烂铺子里头。可巧沈拓上门,顿时眉开眼笑,喜得拉了沈拓的手,抱怨道:“大郎可有时日没来姑祖母家中,你表哥前日挖了好些春笋,家中又有火腿,我叫你大伯母中午做焖笋给你吃。”
沈拓扶了曹沈氏坐下:“也就姑祖母惦念我。”
曹沈氏叹:“你没个好命,家里长辈都死绝了,也只剩我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再不惦着你就没个疼的人了。”至于沈母这个长辈,曹沈氏一语就将她归进死人里。
曹大讨他娘欢心,笑:“阿娘,大郎有喜事说与你知呢。”
沈拓将卢继保媒与何家议亲的事细细说给曹沈氏听。曹沈氏听得仔细,皱了眉问道:“何家小娘子竟生得这般好?”
沈拓点头:“桃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曹大曹二有些不信,双双说:“大郎,你怕心头欢喜,夸大了吧?”
沈拓心道:在我心眼中,别说桃溪,便是天下也再无第二个。口中却道:“我也不知,不过何小娘子确实生得好。”
曹大曹二打量着沈拓的模样,大家都是男人,有些心照不宣,何家小娘子到底如何不清楚,却是个美人没跑。
“老天还是疼憨人啊,表伯恭喜大郎了。”曹大为长不尊在那冲着沈拓挤眉弄眼,曹二跟着猥琐地笑。
“呸呸呸,什么疼憨人。”曹沈氏将佛珠惯在一边,“好什么?有甚好恭喜的?大郎他娘也是个颜色好的,结果呢?大郎,娶妇当娶贤,这颜色好的靠不住。”
“好。”曹九眯着眼,“大好,颜色好的话,更是大好。”
“我打死你个老不差的。”曹沈氏抬手就给了曹九一下,立着眼,“你倒说出个三六九来。”
曹九抚着胡子,声音昏昏欲睡:“阿沈你想啊,何家是个什么光景,若何小娘子是个贪图富贵的,将那何老秀才撇在一边,凭着颜色什么人家去不得?便是作不得当家主母,作个妾侍总使得。这些年也没见何家有好女的风言风语,可见她是自重。她好,何老秀才也是好的,多少人家养了好女儿,恨不得卖去换场富贵。这门亲好啊,大郎是个有福气的。”
曹沈氏细想一番,确实如此,又问道:“那你与何家女结了亲,就接了何老秀才家住?”
“这是自然,说好要奉养何公,怎能出耳反尔。”沈拓点头。
“也罢,她家就她一个,还有个铺子,一年总有出息。既然她带着老父出嫁,铺子自也要带进沈家,倒也不算亏。”曹沈氏细细算了一笔账,深觉这门亲结的既不赚也不亏。
沈拓哭笑不得,他又怎会贪图何家的铺面?只是这话却不好在沈姑祖母面前说。“左右我还有二郎要养,少不得她操持劳心。”
“哼,她既嫁与你,那便是她的本份。”曹沈氏不以为然,又想了想,“你既要结亲,少不得诸多花费,我知道你脸皮薄,不会自己跟我张口,姑祖母却不能不管你!”掀着眼皮扫了两个儿子一眼,“阿大,阿二,你俩做表伯的可不许小器。”
曹大曹二苦笑:“阿娘当我们兄弟是什么人?侄儿要成亲,我们三兄弟一毛不拔,岂不是成了笑话。”
沈拓起身道:“姑祖母,姑祖公,大伯,二伯万万不可,若如此,我岂不是成了上门乞银的,这银子我是万万不会伸这手。”
曹沈氏道:“大郎别发犟驴脾气,你年小不知成婚花费,零零总总,总是没个够。婚姻大事,总要办得体面些,才显得你对妻族的敬重。”
“姑祖母,沈拓这身家,一清二白的,何必非强争这个体面。”沈拓正色道,“我有十分便与她十分,我只五分却做出十分的样子,那也只是欺她,弄个表面光亮而已。何家也是知我的根底,若是因此心生不满,又何必与我结亲。”他自信何家小娘子绝不是这般计较之人。
曹大笑:“大郎啊,你就是好强了些,不过男儿家有身硬骨头是好事。”又道,“你结亲要不要请表伯们喝喜酒的?你既请我们吃喜酒,难道我们不随礼的?”
“随礼是随礼,帮衬是帮衬,随礼是姑祖母家与我家的情谊,帮衬是却非本份。姑祖母一家已经对我照料良多,我再不能占这样的便宜。”沈拓执拗起来,又微红了脸,道,“只还有事要托赖姑祖母,家中没有理事的人,成亲诸礼,到时要烦劳姑祖母与伯母们操持。”
“你放心,这事不消你说,这是姑祖母应当的。”曹沈氏一口应下了。她年轻时的柳叶眼成了小三角眼,现在微眯着,透着精光来。心里道,她不操持难道由着沈母跑回来作威作福的?要是带了李货郎这个后父来做主位,她非得呕出半斤血来。
曹二道:“你就我们家一门亲戚,我们不帮忙谁去帮忙?你那舅家只知在乡下作窝,甩手一问三不知,不担半点干系的,还能指望他们?”
沈拓也不反驳,他舅舅,姨母都是好人,好人有时做的事,却让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还有件事却须大伯二伯帮忙。”
“你只管说。”
“阿爹先前在郊外买了几亩山林,有好些树木。”沈拓道,“树龄不大,不抵什么大用。我想着大伯帮我看看可有能卖的?与木材商牵个线,做棺板、梁柱、椽木的,不拘什么价格都可。”
曹大摸摸胡子,看着沈拓哈哈大笑,摇头道:“大郎啊,你到底是年轻不懂啊。也罢,午间你三叔归家,我让他领你一趟,你是身在宝山不识宝啊。”
沈拓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有心追问,曹大却故作神秘只摆手不肯作答。
第11章
曹家三兄弟曹大卖棺材,曹二做棺材,曹三却是管着板材买卖,常在外头走动,午间回来听了沈拓之言,笑:“大兄还在那拿捏个半天不肯与你明说。大郎你是县里的都头,街市上做买卖的哪个不识你?你要卖东西,寻常商户哪个不开眼压你的价?咱们既有势,不欺人,却也可以方便行事。”
又搓了搓手,道:“你不知,自你做了都头,我在外买卖都比先前顺利。”
沈拓呆了呆,他是半点没往这上头想,虽然在外行动,小商小贩各种殷勤,也只当他们卖个好,遇上贼偷地痞得些关顾。道:“我左右也只是一个衙役都头。”
两家近亲,曹三索性开了天窗说亮话:“虽说衙役没个品阶,到底也是公差,都道‘官不恶役恶’,小鬼比起阎王还要难缠些。寻常人家,没有官司不平哪个见得县丞县令的,日日得见的还不是衙役公差,你们手里拿着王法,真有心作威作福,欺了他们,又去哪里分说。无事何苦得罪你们?买货卖货,与谁不是买?岂会不给你们方便?前些年差役张狂得狠,竟比得贼匪,也只季明府到任,才收了爪子。
大郎你行事端正,又有侠心,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只是权不在大小,你又管着县里街市,商户自给你脸面。”
沈拓皱眉欲待说什么。
曹三又道:“大郎,我们做事既然无愧于心,借个方便又如何?便是你家季明府,也有买着屋宅或令家生开着铺面营生,不过借势而为。”
沈拓到底不是迂腐的性子,琢磨片刻,道:“到底赖三表叔教我。”
“也罢,我领着你走一趟。”
曹三领着沈拓找了桃溪一个叫许直的木材商,买卖虽经营得不大,却是实诚人,与曹三也有几分交情。
“曹老三?你这大下午怎么跑这来?快快来我这喝一杯。”许直远远见到曹三就在那招手,等见到沈拓,心里打个突,“这不是沈都头吗?难得稀客,快请快请!不知上门是?”这官差上门总没个好事。
曹三见他变了脸色,心里好笑,道:“许七,你慌什么脚?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能做得什么亏心事,不似你,背着老婆喝花酒被打成烂猪头的。”许直揭曹三的底,又叫妻子茶点上来,“都头喝杯茶解渴。”
“我婆娘又不是夜叉,又不会打杀我。”曹三也不生气,夫妻岂有不打闹的。“不与你说笑,有事找你呢。”
沈拓收起心中一分羞意,在那坐得笔挺,倒还似平常挎刀寻街的都头模样:“许叔,沈某想与你做笔买卖,家中有几亩山林,有些杉柏,想卖与许叔做梁柱屋橼。”
许直再没料到沈拓上门竟是为了卖树,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思量沈拓冷不丁得卖树八成银钱不趁手,是不是高价收了卖个好。
沈拓机敏,端着茶杯道:“不瞒许叔,我家那树还未长成,只眼下有用钱之处才提前卖了。许叔与旁人如何做买卖,就与沈某如何做买卖,万没叫许叔平白吃亏的道理。”
许直打量沈拓不像说假的,彻底把心放下,一口应承下来,又道:“不知都头家山林离得远不远?不如领许某亲去看看也好估价。”
曹三道:“对,总要看个分明。近得很,傍晚便可回转。”
沈家的山林在郊外甜水沟,离得并不远。
靠地吃饭殊为不易,前朝时农户除了田地收成要交税,便连种棵树也有杂税,徭役又多,百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生生被逼出反心来。本朝的太祖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早年据说连大字都认不得一箩筐,唯一的老娘还在灾年被饿死了。既活不下去,干脆加入了义军,从一个小卒一路杀将上去统领义兵,最后得了天下。太祖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勾了杂税,又减了赋税,天下百姓一片歌功颂德,恨不得给给太祖供上长生牌位。
种树不再上税,但若是买卖却有商税。
“再一个,以免涸泽而渔,你家砍了多少树,就得补种上去多少。”曹三和许直在山林里转悠几圈,果然都不甚粗壮,拍拍其中一棵,“都道十年树谷,你阿爹作了远计,只是这山林置买的迟了点。”
沈父的确是做了远计,他原料想着,长子年岁渐长,将来成家置业的,自己总能支应;只是次子念书,若有所成,必少不了另有一笔花费。因此将积攒的家底买了山林,盘算着这些树木再将养个十几年,尽可成材,到时足以支应家中开销,再者山林是恒产,将来分交与两子也算有个交待。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沈父愣是没算到自己早死,发妻又卷了家中余钱别嫁。长子抚养着次子,别说置产,娶妻都困难。
沈拓道:“眼下支应不开,也只能因小失大了。三表叔,我想着将山林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二郎,二郎那一半一根树也不动。我这一半,拣了那些有模样的卖掉。”
曹三看了半天,心中还是觉得可惜,便连许直也道可惜。沈家山林大半是杉木,看大小也有七八年的树龄,再过十来年,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既做了表叔,两家又亲厚,少不得要为沈拓打算,拉了他到一边问道:“大郎你不用抹不开脸,你只说你手上有多少银钱?聘礼又打算用多少?”
沈拓嘿嘿一笑,道:“也不过四五十两,我统笼着算一下,想凑个百两银子。纳征下聘所用布匹、首饰、鲜猪、干果等再加上现银,用上五六十两。余下修缮屋宅、置办酒水宴席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