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熙说罢,便听裴斯幽幽补了一句:“这也不一定,毕竟陛下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魏熙拿起桌上葡萄向他砸去:“你既有这猜测,方才还多嘴作甚。”
裴斯接住葡萄,抬到眼前看了看:“这就多不了嘴了。”
他说罢,便启唇含住了那枚紫莹莹的葡萄。
魏熙也拿了一粒葡萄吃了,待酸甜清凉的果肉一路从口腔滑进肚腹中后,她又道:“我这样做,不仅是想要清理那些蠹虫,也是想要让百姓多少不再像以往那般信奉僧道之言。”
魏熙说着,又拿了一粒葡萄滚在手中:“阿耶信道,这十多年有形无形的将他们捧得太高了。”
裴斯垂眸看着魏熙掌中的葡萄,道:“依我看,陛下也是打算如先帝那般,毕竟天底下没有比鬼神之说用起来更省力的了。”
裴斯说着,抬眸看向魏熙:“公主此举可是违背了陛下的本意。”
魏熙悠悠一叹:“人生在世有诸多不如意,庸懦之人也唯有将希望寄托于神佛,盼着寻一丝虚无缥缈的解脱之机,可天下苍生又有谁能毫无庸懦之心?我如此做会让百姓对行走在世间的出家人有所怀疑,却无力撼动神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又怎么会违背了六哥?”
裴斯听罢,笑道:“公主真是用心良苦。”
魏熙垂眸一笑,将手中葡萄放在桌上,又重新从盘中捏起一颗放在嘴里。
裴斯看着吃的欢快的魏熙,突然道:“我打算将张氏母子处理了。”
魏熙咽下葡萄:“为何如此突然?”
裴斯往窗边一靠,淡声道:“从我自洛阳回来,她便越发忌惮我了,再加上四月里我阿娘被封了夫人,她便越发急躁了。”
魏熙眉头轻蹙:“她对你动手了?”
裴斯甩了甩胳膊,却又蓦地僵住,他浑不在意的一笑:“小事而已,她还没能耐动我。”
魏熙看了一眼他广袖下罩着的手臂:“是她伤的?如何了?”
裴斯整了整衣袖:“无妨,我是故意留给我那阿耶看的。”
裴斯说着眸色一利:“总得先铺垫一番,要不然等我动手了,他怕是要怀疑我污蔑张氏了。”
魏熙摇头一叹:“真是色令智昏,崔珉也是个人物,偏只要扯到张氏身上,他便如换了个人般。”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葡萄了……
第217章 梅子
换了个人?
裴斯摇头:“我看未必, 他一直清明的很,不过人终是要分个里外亲疏的。”
魏熙道:“你可是他的独子。”
裴斯勾唇一笑, 不再言语。
魏熙看着裴斯,眉头轻蹙:“他多年前既然能生了你, 为何这些年来却一直无所出?”
裴斯淡声猜测道:“许是人家忠贞不二罢。”
魏熙看着裴斯艳丽冷漠, 稍显刻薄的面容, 心知裴斯的出身, 再加上这样的容色,崔珉是绝对不会满意这个继承者的,她道:“没了妻子也就没了所谓的忠贞之说了,你小心他再给你添个兄弟。”
桌上的葡萄被窗外的阳光反射出幽光, 裴斯的眼睛似被这光刺到了,他眯了眯眼:“怕是不容易, 我可不想白白造业。”
魏熙听出了裴斯话中之意,她心中愕然,微微直起了脊背看着他, 裴斯察觉了魏熙的视线,对魏熙一笑:“自从我知道了我是他的儿子, 他便没这个机会了。”
魏熙愣了一瞬,便又卸了力道,她抬手给裴斯倒了一杯饮子, 将方才的话略过不提。
魏熙将杯盏推到裴斯面前:“这饮子中的梅子是我府中长的,你尝尝。”
裴斯含笑端起饮了一口,方一入口, 他便被酸的右眼一抽,他将杯子放下:“我那儿有上好的蜜糖,过会让人给公主送来?”
“我府中又不是没有蜜糖。”魏熙说罢,惊讶道:“没想到你如此怕酸,竟是半点都沾不得。”
裴斯笑道:“少时不懂事,赌气离家,在外面饿狠了,逮到没熟透梅子便啃了许多,现在吃到这东西便觉得牙酸。”
魏熙掩唇一笑:“没想到你幼时还会和裴娘子闹脾气。”
裴斯将饮子往外推了推,道:“少时不懂事。”
二人懒懒说着毫无意义的闲话,气氛却不如往常松快,裴斯看出了魏熙的倦意,正欲起身告辞,却见陈敬进来,对魏熙道:“公主,司农卿挨不住,将与他勾结的人都招认了,被供认之人都列在这个单子上了。”
陈敬说着,将手中名单递给魏熙。
魏熙接过单子,却不忙着看,她看了陈敬一眼,道:“先坐下喝杯饮子解渴,暑热未消,跑出去一趟也怪累的。”
“公主体贴入微,真是令人艳羡。”裴斯叹了一句,抬手给陈敬倒了一杯饮子。
陈敬接过杯子,侧头瞥了裴斯一眼:“又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魏熙却没有计较裴斯的话,她敛起袖子,将裴斯的杯子添的满满的,裴斯看着杯中饮子,眉头缓缓蹙起,只听魏熙笑吟吟道:“不必艳羡,我也体贴你,你快饮了,莫要辜负我的心意。”
陈敬看着裴斯的表情,心中明了,他含笑催促:“还不快饮了。”
裴斯看向魏熙,面上是如慷慨就义一般的神色,他端起饮子,道:“公主的心意,即便是穿肠毒药我也要饮。”
魏熙含笑听着,下颌一扬,示意他喝,却见裴斯将饮子利落的放回桌上:“这个便算了,平白被我糟蹋了。”
魏熙展颜,也不再难为他,低头将手中的纸打开,一边看,一边回忆上面的人职位是何,与何人有牵扯。
将纸放下后,魏熙脸色有些不好:“六哥这是想接着机会清理朝堂呀。”
她说罢,将纸揉成一团,丢进窗外溪水中,松松散散的一个纸团沁在水中,不消片刻便柔柔摊在碧荷掩映下,怕是再等一会,上面的墨迹便会化在水中,直到再也寻不见。
魏熙将手肘撑在窗上:“底下官员结党营私,鱼肉百姓,阿翁身为中书令,怕是难逃其责。”
陈敬沉声道:“陛下不准谢公辞官,可是为了今日之事?”
魏熙抬眸看着窗外已经见了颓势的的荷叶:“我阿翁不会碍着六哥什么,他不会做这种拐弯抹角的狭隘之举。”
裴斯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多想无益,等陛下处置的旨意下来后便明了了。”
“反正谢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陈敬接着裴斯的话道,说罢,便端起饮子一饮而尽。
魏熙将头靠在手肘上:“那便等着吧。”
魏熙说罢,又闲话了两句,裴斯便起身告辞了。
等裴斯走了,魏熙慢悠悠瞌眸,陈敬以为她要小憩,正想要劝魏熙去榻上躺着,却听魏熙问道:“他怎么样?快两个月没有收到信了。”
这个他,不必想便知道是谁,陈敬道:“苏巍之前来信,说他要去天竺,路途遥远,信晚了些也正常。”
魏熙轻轻嗯了一声:“让苏巍他们不必太过小心躲着,我虽派他们悄悄护着他,但他也不是傻子,定是有察觉的,本就是桩辛苦差事,别让苏巍他们太过为难。”
陈敬应是,提议道:“既然如此,他写的信便让我们的人直接送来便是,多走裴斯手下那一遭,平白麻烦了许多。”
“裴斯那里也算是个遮盖。”魏熙说着睫毛颤了颤,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他写的信像是游记一般,我还是很喜欢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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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中秋,朝野有动荡开了,此次却只是因为一个司农卿惹出来的,司农卿获罪,抄得珍宝无数,引得魏潋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却牵扯出十几位或身居高位,或身在要职的官员。
人赃并获,有的人所犯之罪甚至远大于贪墨,魏潋得知后,更是气怒非常,命人依罪论处,最轻的也是革职抄家。
一下子扯出这么多人,终究不是小事,一连好些天朝堂上都在议此事,这些人的罪多加探查,已经无可论辩,但一下子空下来的缺却是不好补的,因着这事,一连闹了一两个月才真正消停下来。
此次事后,因战事天灾而亏空的国库也有了充盈的迹象,朝堂之上,官员大换血,倒也有序了许多,魏潋登位将近一年,大夏朝廷也有了复苏之意。
而在此时,中书令谢珏又一次上书乞骸骨,却再一次被魏潋留住,只说朝廷尚无可主持大局之人,要等天下大定时再放谢珏。
谢珏见魏潋意态坚决,不似作假,便也只得继续任着中书令,不过却是因年老之故,越发懈怠了,只在政事堂挂了个名头,多将权柄放给其余人。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梅花初绽时,魏潋此时也隐隐有了先帝壮年时说一不二的迹象,而魏熙,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魏潋之下第一人,威势正健,荣宠愈盛。
朝中诸臣在经过魏潋登基之初短暂的观望后,便断定了,当今圣上,对于这位楚国长公主宠信非常,魏熙说的话,是比皇后和诸位相公都管用的,一时有许多拜帖往公主府送来,而紧跟着拜帖的,是或携着重礼或携着文章的人。
魏熙对于这些人也不怎么搭理,若是理了,也定是从中寻出了对魏潋有用之人,将其举荐给魏潋,从不图报居功,一派全心全意为魏潋考量的光风霁月。
过了年忙了几天,魏潋也有了些闲散时间,晨起时见了屋中的梅枝,不知怎地,便想到了当年对着梅枝都能摆弄许久的魏熙。
他随心所动,当即便换了衣服,轻车简行去了魏熙府上,到了魏熙府中,他也未叫人通传,一路去了魏熙所在的暖阁。
魏熙没有在屋中取暖,反而裹了裘衣,坐在太阳底下不知在看着什么,面上带着柔柔的笑,很是赏心悦目。
魏潋看着魏熙的笑脸,脚步一顿后又若无其事的走到魏熙身边。
魏熙见有一道阴影过来,挡住了阳光,随意抬头瞄了一眼,却见来人竟是魏潋,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慌,手一动便欲要将信藏在身后,却终是被她忍住了。
魏熙若无其事的将书信对折在手中,对魏潋问道:“六哥怎么来了。”
魏潋矮身坐在魏熙对面:“闲来无事便来你这里坐坐。”
魏熙颔首:“今日不忙?”
魏潋摇头:“哪天不忙,可若是时时都忙岂不是累死了。”
魏熙颔首:“劳逸结合才是正理。”
魏潋笑问:“那你方才是劳还是逸?看个信都笑的那么开心。”
魏熙理了理信纸,含笑答道:“应当算逸吧,裴斯手底下有些走南闯北的客商,我听了按捺不住好奇,让他们写些各地见闻给我看,也算全了我不能四处游玩的遗憾了。”
魏潋抬手替魏熙拢了拢向下滑去的裘衣,温声道:“等过几年安稳了,我带你出去看看。”
魏熙点头:“是该四处巡视一番,也省的底下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的胡来。”
魏潋笑意略淡,帮魏熙拢好了裘衣便回身坐好:“看一看也好长些见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带着浓浓困意的一章~
第218章 心迹
魏熙摇头一笑:“长不长见识另说, 可若是一辈子都待在长安,终究是有些遗憾。”
魏潋垂眸, 轻抚裘衣上被风吹乱的绒毛:“虽是如此说,可天底下哪里有比得上长安的地方。”
魏熙听了这话, 突然想起了温绍延口中的江南, 她转眸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 白的刺眼, 还带着浓重的冷意,好似吸一口气都能凉了心肝脾肺。
魏潋看着魏熙被雪光映出白瓷般润泽之色的脸,眼中有些晦暗之色,过了片刻, 他视线下移,看向魏熙的袖口, 不知何时,她已经将那封信收进袖中了。
魏魏潋心中有些怀疑,一个商人能写出那般遒美飘逸的字吗?
魏熙回过神, 对魏潋道:“六哥饿了吗,今日我吩咐厨房炙鹿吃, 那鹿还是我前天亲自去打的呢,回了之后也没来得及吃,今日才吩咐下去, 偏六哥就来了。”
魏潋抬眸看向魏熙,含笑道:“既然是阿熙打的,那我定是要尝尝了。”
魏熙遗憾道:“可惜不新鲜了。”
魏潋道:“无妨, 寒冬腊月的,放上十天半个月都无事。”
魏熙颔首,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独春榭用膳吧,哪里的梅花开的极好。”
魏潋补充道:“再烫些酒,那样才算合契。”
魏熙点头,回身交代了,便与魏潋一同慢悠悠往独春榭去,独春榭周围遍植红梅,远远看去,蔚然如霞。
魏潋负手站在一株梅树下,抬头看着枝上疏落的梅花:“我记得我当年从弘农回来后,你便是站在梅树下折花。”
魏熙摘了一朵梅花放在鼻端轻嗅:“可惜折的太多了,精挑细选出来的梅花,大都白白进了肚子里。”
魏潋低头看着魏熙:“能填你的口腹,也算是它们的福气。”
魏熙闻言一笑,胜却满园嘉卉。
魏潋牢牢看着魏熙,视线再未从她面上离开过:“当年弘农雪灾,满目冰雪疮痍,连带着心里都生了苍凉之意,直到回来见了阿熙,我才觉得暖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鲜活绮丽的了。”
魏熙听了魏潋的话,从心底泛出古怪之感,面上的笑意也慢慢淡了。
魏潋看着魏熙的神色,双手在袖中握紧再松开,面上的专注之色,也化作了温和笑意:“脸冻得都红了,还在那闹腾,堂堂公主,竟是比平民女子更有烟火气。”
魏潋一笑,魏熙方才升起的怪异之感,便如同一粒颤巍巍的种子,还未来得及发芽,便被一抔土掩下,那土又厚又密,再也寻不得一丝异样。
魏熙抬步往独春榭中去,便是不回身也不忘反驳:“谁家小娘子不赏梅折枝,就算要染也是梅香,好端端的哪里来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