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太医从床前矮凳上站起身来,太子连忙上前问道:“怎么样,可有大碍?”
“七殿下这腿伤的有些重,不过……太子殿下放心,好好将养着,外敷内服百日可愈。”
屋内众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太医开了药后告退,随行跟来的几个皇子也相继告辞,独太子留了下来,温言抚慰了半晌。
“七弟你旁的莫想,静心修养。”太子皱着眉头,“孤先去回禀父皇。”
“有劳长兄。”傅容扯出一抹笑回道。
太子颔首离开,眼角余光瞥到墙上的美人图不由一怔,“宋钦的春江花月美人图?”他扭头笑了笑,“现今这可是无价之宝呢。”
傅容目送着他离开,又挥退了内里伺候的宫人,门扉轻合,楚意方在床沿坐下,他咬着泛白的下唇,半支着身子抱着她细瘦的腰肢,头埋在脖颈间,声音委屈道:“花月姐姐,疼。”
他甚少有这样委委屈屈叫疼的时候,哪怕昔日在冷宫遭云妃打骂,也是不哭不闹,如今抱着她像只软嫩嫩的小鸡仔儿,楚意心头憋着一口气,轻拍他的脊背,柔声道:“我渡些灵气给你止止疼。”
傅容抱着她不撒手,脸埋在她肩头的衣裳上,“现在不疼了。”
楚意抬手拂过滑落在他鬓角的冷汗,没好气道:“坐好。”
他不情不愿的靠回软枕上,看着楚意帮他疗伤。她的眼睛像是阳春三月飘落的桃花,看向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春日的微暖。
他发着呆,直到楚意伸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方才缓过神来,低着头落寞道:“花月姐姐这么努力修炼,以后是要到那上头去吧?”
“上头?”楚意正准备去给他倒点水,停住脚步探近身子,捏着他的脸道:“想的可真多,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仙的。”
凡人艳羡仙神,也有仙神羡慕凡人,刚好她就是其中一个。
房中的茶水是不久前莹草刚灌的,楚意握着提梁倒了大半杯,傅容端着茶杯咧嘴一笑,“那就好,不然以后姐姐就瞧不见我了。”
楚意翻了个白眼,偏着头正色道:“行了,这些就不说了,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容目光闪了闪,“没什么,就是骑射的时候出了点儿差错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楚意忧愁地捂额,孩子长大了,都不跟她谈心了,真是伤怀。
傅容不说楚意也不逼他,左右她想知道的事儿只要晚上出去逛一圈就什么都晓得了。
待到傅容喝了药熟睡过去,楚意才从他手里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出来闪身离开了北苑。现在天色尚早,想着方才太子说要去找靖德帝,楚意便没往其他地方去,而是径直去了皇帝日常办公的长信殿。
长信殿内靖德帝高坐上首,听完太子的禀话他只微微点头,视线仍旧落在御案上摊开的奏章上面,提笔蘸了点朱砂,“朕知道了。”
“父皇,此事略有蹊跷,皇家御马都是精挑细选的出来,骑射课上突然出事儿,七弟如今卧伤在床,儿臣……”
“太子。”
靖德帝放下朱笔合上奏章,淡淡地看向他,“你什么都好,只凡事都喜欢探个究竟彻底。”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你回去吧,待会儿天暗了路就该不好走了。”靖德帝抿了一口茶,“此事朕自有分寸。”
靖德帝积威多年,他这话一出傅熙只得咽下满肚子的话恭敬告退,出门时望着漫天风雪不由叹了一口气。
总管太监立在案前收拾散乱的奏折,靖德帝靠在椅背上,缓缓启声道:“谁下的手?”
“回陛下的话,是五殿下。”
靖德帝嗤笑一声,“老五?韩妃也支了手吧。”
总管太监弯了弯腰,“陛下英明。”他握着拂尘立在边上,小心问道:“您看这事儿……”
“玩忽职守的该怎么处置就处置。”靖德帝眯着眼,又抽着了一份奏折,不再言语。
总管太监见他只提了玩忽职守四字,绝口不提七皇子受伤的事,知道这是打算处置了马场的人就这么轻轻放下了,他握着拂尘退下,往下低了低头掩住面上的复杂,陛下啊……果真还是不待见七皇子的,事过八年依旧迈不过褚贵妃那道坎啊。
长信殿内已经点满了灯烛,靖德帝伏案批改奏章,丝毫没有把刚才的事儿放在心上。楚意看的来气,挥袖一扫灭了烛火,殿内突地一暗,靖德帝手抖了抖,皱眉望向紧闭的门扉,内里并无风,这满殿灯烛怎么突然就灭了?
殿中宫人点烛续火,楚意暗自冷哼了一声转去了北苑五皇子的住处,做出了因就得承担果,伤了人就想这么算了,天下间可没有这等好事儿!
既然做了事那总得付出些代价才是。
……………………
外头的雪是越落越大了,靖德帝也不想往外走,干脆就歇在了长信殿。他沐浴后趴在榻上,两个宫女跪在两侧揉按肩背。他舒服地喟叹了两声,虚眼看着榻边的高凳上摆放的梅瓶,里头插着的是从御花园梅林里折来的花枝,幽幽飘香。
他看着花闻着香渐有了睡意,长信殿的管事宫女匆匆入内,“陛下,韩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五殿下在北苑伤了腿,伤势颇重。”
靖德帝猛地睁开眼,“怎么伤的?”
管事宫女组织了一下语言,“那边来话的意思是休息的时候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腿磕在了脚榻上。但韩妃娘娘坚持认为不是意外,和皇后娘娘之间略有争执,特叫人来请您去主持公道。”
“还真是巧。”靖德帝懒得管这些闲事,蹙着眉打发了宫女,“回了韩妃话就说朕已经歇下了。”
他将偏殿伺候的宫人都挥退了下去,盖着被子闭目养神。
眯了不过一刻钟管事宫女又带来另外一个消息,小心翼翼道:“陛下,韩妃娘娘从北苑回寝宫的路上,踩雪滑脚……摔在了石阶上,腿伤颇重。”
靖德帝坐起身来,来了点儿兴致,“有意思,去查查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皇帝手下的人效率相当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回话,靖德帝一边听着一边诧异地扬了扬眉,“还真是意外?”
“确无人为的痕迹。”
靖德帝突笑道:“真是奇了,难不成恶人还真自有天收?”
经了这事睡意散了不少,靖德帝起身去了书案,铺展开上头唯一的画卷。穿着大红锦缎宫装的美人懒懒散散地斜坐在榻上,红唇如火肌肤赛雪,她眉梢眼角半含不悦似有不耐,整个人便如同那四月枝头恰似彤云的繁繁海棠,叫人挪不开眼。
靖德帝神情恍惚,“褚兰啊……”
临近年关大雪连着几日都没停过,宫里七皇子,五皇子和韩妃接连伤了腿卧床休养,暗地里传了不少风言风语。
傅容从莹草那儿听到这事反射性地往墙上望去,莹草早习惯了他时不时看画发呆,等着他将注意力拉了回来才继续道:“韩妃娘娘因为伤了腿在寝宫大发雷霆,五殿下那边也闹腾的紧,言语间还说了殿下好些难听的话,宫人们私底下都在传是撞了邪。”
傅容理了理身上的被子,点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自去外头忙吧。”
莹草躬身后退,楚意也不出来,就在画上开口道:“你总是把人支出去,小心叫她瞧出什么来。”
傅容回道:“她笨的很,哪里会瞧的出这屋里头藏着个仙女姐姐?”
“张口便是仙女姐姐,看来是真长大了,越发油嘴滑舌。”楚意佯装嫌弃。
傅容满脸带着笑却是不答话,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呀不是吗?
“你腿不好移动,这个年你是要在这床上过了。”楚意本是想直接帮他治好的,可傅容拦住了她,说是不妥。想想也是,太医每日都要过来换药,又有韩妃和五皇子两个伤患作对比,她要真动了手,很容易就能让人发现。
傅容偏着头,双手撑在床沿上身体前倾,“有花月姐姐陪着,这床上也是人间仙境了。”
楚意,“……是吗?”
傅容嗯了一声,眉眼温和,端的是人畜无害,“是呢,我可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雪花簌簌,透过半开的窗口隐约能看见雪覆下的绿植,他收回目光取了放在枕间的书翻开了两页接着昨天的地方继续。
皇家年关宴请群臣,蒋丞相夫妇乘着马车进宫,蒋韩蓉称病留在了府里。待蒋夫人一走她便撑着素色的油纸伞在雪地里晃悠,双颊白里透红分明健康的不得了。
彩玉跟在她后头苦笑,“小姐,风雪这般大,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蒋韩蓉像是没听见,从花园里的拱桥慢悠悠地走去了后山的一小片梅花林,红梅灼灼点落在皑皑白雪上,活像是那素绢白布上沾染的鲜血,明明是如画美景,偏偏叫她嫌的慌。
在雪地里走的久了,脚下绣鞋尖儿已经湿透,她恍若未觉依旧举着伞散漫地在林子里晃荡。
彩玉简直没脾气了,抓住她的手腕儿,“小姐啊,回去吧。”
“你话真多。”蒋韩蓉收好伞塞到她怀里,“别管我,难得好雪天,还不许我散散心啊?”
彩玉腹诽:“你这哪里是散心啊,分明是找病呢。”
她连伞都不打了,戴着斗篷上的兜帽,这边走走那边晃晃,最后更是在几个婢女的眼皮子底下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树,坐在那颗年岁最大的老梅树上,一朵一朵地捻着花往地上扔去。
她衣裙连着外头的斗篷都是大红色的,叫一颗颗花树环绕着,倒是叫下头的彩玉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花哪里又是她的裙角所绽。
蒋韩蓉将半棵树上的梅花都扒拉了,她远望天际,心情莫名好了许多,总算是在彩玉的哆嗦下从树上下来了。
被人扯着回去洗了个热水喝了碗姜汤去寒气,屋内置着暖炉并不觉冷,她穿着白色中衣盘着双腿双手抛棋子儿玩,过了会儿又无聊,便叫彩玉给她去厨房捡了根大白萝卜来。
彩玉把洗的白白净净的大萝卜给她,无奈道:“小姐,你这又要干什么?”
“你给我把梳妆台上的那匕首拿来。”
彩玉依言取了来,蒋韩蓉握着匕首给白萝卜削皮,闲闲道:“我就是闲得无聊削着玩儿,你出去吧。”
彩玉:“……是。”
蒋韩蓉削了萝卜皮又开始了砍萝卜,春江觉的这人简直有病,翻着白眼讽笑道:“你猜若是叫蒋夫人看见你这样,她会怎么做?”
蒋韩蓉头也不抬,“她肯定会说真棒。”
“……呵,你怕不是在做梦。”春江一口气堵在胸口,疏散不得。
蒋韩蓉冲着她咦了一声,“你整天阴阳怪气的真烦人。”
春江捂着胸口,“……到底是谁整天阴阳怪气?!是你好不好?”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咚咚咚的剁萝卜声,萝卜粒儿飞的到处都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姐,你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蒋韩蓉突地拔出匕首,温柔地拭去上头的萝卜渣和水,微笑道:“关你屁事。”
春江:“……”好气啊。
第109章 美人图(八)
春江觉的自己也算是一大把岁数了, 早些时候行动方便, 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人,可从来没一个人能像蒋韩蓉这么会折腾, 这女人张口闭口就能叫她心肌梗塞。
蒋韩蓉还在拿着匕首剁萝卜,咔哧咔哧的声音配合着窗外雪花飘飘, 在这寒冬冷寂的时节里莫名有些渗人。
春江捋着袖子, 半蹲在身后的江水边,滑凉的春水穿过指缝连着心中的燥意也一并洗涤干净了,她再次斗志昂扬, 冷笑道:“这几日忙着睡觉还没恭喜你呢, 再过不久就该是八抬大轿入主东宫了。”
蒋韩蓉将匕首放下,双手捧着碎萝卜, 幽幽道:“哎,我可是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长发披散着,因方才沐浴早卸了脂粉,淡粉的双唇轻抿着, 周身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忧愁,“你知道为什么吗?”
春江:“大概是因为你有病吧。”没错,这个女人就是有病!
蒋韩蓉把萝卜扫到一边儿, 拿了手绢儿捂着嘴咯咯直笑,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她又扯了扯嘴角,长睫下的黑眸里氲着水雾,抹了抹眼角, 哀哀道:“你说的对,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春江:“……呵呵,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蒋韩蓉又装模作样地擦掉泪水,一个人玩儿的开心,春江心里却是想骂娘,她宁愿对着遥遥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亦或者是花月也好,也不想和现在这个蒋韩蓉共处一室!
年宴过后南书院便不再开课了,一直被课业紧箍着的皇子们总算是松缓了下来,对于傅容来说放假还是不放假其实没什么两样……反正他都是要在床上度过的。
大概是因为在乌暄山巅从来没见过雪的关系,楚意个人挺喜欢下雪天,白日里人多不好出去,每到深夜总要出去看看,坐在高阁檐顶看寒风卷起雪花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冬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转眼间便是春回大地。经过好几个月的修养傅容总算痊愈,继续早入南书房,夜间归北苑的日子。
春末夏初天气还算凉爽,日头不猛温度不高,十八是个好日子,按着圣旨,蒋家嫁女,东宫娶妻。
太子成婚,娶的又是蒋丞相的嫡长女,声势浩大举城同欢,就是身在北苑的楚意都隐隐能听见远处飘来的唢呐声。她坐在窗前的矮凳上,微微推开了一条细缝,外头不见人,只院墙上停着一排麻雀,正悠闲地抖着翅膀。
蒋韩蓉和春江进宫了。
她得抽个时间去东宫一趟才是。
太子傅熙德才兼备,入朝不过两年便颇有声望,他只要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基本上没有皇子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傅熙一向照顾傅容,他们俩算是所有兄弟关系最好的,碍着傅熙的面子,婚宴上傅容也遭人敬了不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