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长傅容两岁,前几日刚刚在吏部领了差事,他母亲韩妃又是如今宫中尚算得宠的嫔妃,心气儿自然比一般的皇子要高些。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腿,眼中满是恼恨。
他母亲韩妃和冷宫里的云妃素来不对付,他和傅容也互相看不顺眼,冬日马场的事故就是为了出出心里头的恶气,没想到他和母妃竟然陪着那小子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傅容动的手,可查来查去连根毛都没查出来,再说傅容自小生在冷宫根基薄弱,似乎也确实没那么大的本事叫他母妃也遭那份罪。
意外……五皇子心里头是相当不舒坦,该叫他自认倒霉?
“七弟,来喝一杯?”五皇子拦住路过的傅容,抬了抬手中酒杯。
傅容虽比五皇子年岁小,但个子却是比他高出了小半个头,个头高总是能显得更有气势,再加上他在外面的时候又喜欢像在冷宫对云妃那样摆着一张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脸,这气势又涨了不少。
傅容微微低眸,将手中瓷杯轻附双唇仰头一饮而尽,亮了亮不剩滴酒空杯,“我先干了,五哥随意。”
他绕过拦路的五皇子,去了太子跟前。
五皇子看着其乐融融对饮的两人,哼了一声,阴着脸喝了几杯酒便借口散酒意去了外头。
傅容和太子说话的时候也分了几缕心思在五皇子身上,见他面黑如墨,不由唇角微动,他的五哥可千万不要又生出什么坏心思。
傅容垂着眼睑微的一笑,花月姐姐讲究公平,喜欢一以报一,以二报二,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呢,总得双倍偿还,十倍相付才能显现得出诚意不是吗?
“在想什么?”傅熙温声问道。
傅容举杯,答道:“没什么,只是喝的多了些,头有点儿发晕。”
夜渐渐深了,好些宾客都散了,傅容又说了些恭喜话,方才套上莹草递来的薄披风告辞。
外头飘着小雨,太监在前头提着灯,莹草在身边打着伞,傅容一路无言,走过了桃玉轩突地顿住脚步,接了太监的灯笼和莹草手中的伞,“我自己一个人走走去去酒意,你们先回北苑去吧。”
一行人告退,傅容待他们走远转了个方向缓步独行。
冷宫外头把守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傅容转了一圈儿也没见着人,他推开大门进去,正好和在院子里转着辘轳从井里打水的小太监撞了个正着。
那小太监见着他连忙请安,“七殿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来看看。”傅容对着他微微颔首,将灯笼和伞放在了外头。
“云主子,你若是将手里头的东西砸了,奴婢保证明儿个你连粥水沫子都沾不着。”里头冷着声说话的人穿着一身碧色的宫女服,瞧着不过双十年华。
云妃手里抓着冷宫唯一完好的四角凳,气的双眼冒火,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她怒道:“贱婢!”
那宫女将她手里的凳子扯了下来,“承蒙云主子看的起。”她又转身对着站在门口的傅容屈膝行礼,在他的示意下恭敬地退了出去。
云妃看到傅容,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小兔崽子,云绢呢?小安子夏嬷嬷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云妃这两年过的实在是不好,夏嬷嬷小安子他们都是老实人武力值又低的可怜,只能任着云妃磋磨。
傅容特意摆脱太子在唐皇后那儿求了个恩典,将他们调到了先帝慧太妃的寝宫,慧太妃吃斋念佛,她那儿事少清闲又远离宫中是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夏嬷嬷他们走了自然有新的人调进冷宫,傅容按理使了把手,来的宫女太监都会些粗浅的功夫,脾性也大,云妃被治的服帖,一点儿浪都翻不起来。
云妃又开始骂骂咧咧,傅容撩开衣袍坐在凳子,静静地看着她撒泼。
云妃现在可不敢打他了,骂的累了便狠狠地剜着他,恶声道:“你来干什么?”
傅容平声道:“闲来无聊,找你问些事儿。”
云妃灌了口冷水,捋了捋好几天没人打理的杂乱头发,“你想问什么?”
“先褚贵妃。”
云妃猛地睁大了眼,好一会儿发出一阵冷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道:“多知道点儿东西总归是没错的。”皇室生存不易,他总得多寻些法子。
云妃梗了梗脖子,“那你问错人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哦?是吗?”傅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母妃,容我提醒你,现在,你根本没有资本在我面前说不。”
云妃气息一滞,半晌方才将半掩的大门拉开,外面没人,她便坐在地上,低低笑道:“褚兰……褚兰,呵。”
“她其实不姓褚。”云妃面有诡异,“你知道她原本该是姓什么吗?”
傅容:“我若是知道又不会来找你问这些了。”
云妃啧啧了许久,“说的也是。”她顿了顿,“小兔崽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知道的越多可不一定就越好,须晓得口舌耳目总是容易招祸的。”
“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今天晚上说了什么。”太子大婚,六宫上下都忙得紧,可没谁有闲工夫盯着冷宫。
云妃咬了咬头发尖儿,“她姓傅。”她哈哈笑道:“巧不巧,她和你一个姓呢。”
………………
东宫龙凤双烛整夜不歇,红帐暖光里太子躺在屋内的贵妃榻上双目紧闭,显然已经熟睡。
蒋韩蓉坐在床上将画卷抻开,塞了一块莲子糕在嘴里。
春江瞪了她一眼,“洞房花烛夜,你把当今太子给敲晕了??蒋韩蓉,你有病吧你!”
蒋韩蓉重新拿了块莲子糕丢进画里,嘁了声,“我是为他好,我都病入膏肓了,万一传染给他怎么办?”
“……我看你明天怎么交待。”春江咬着糕点,含糊道。
“哦,他自己不胜酒力晕的,可不关我的事。”
“蒋韩蓉,你可真行。”
蒋韩蓉往榻上指了指,对着春江道:“太子叫什么来着?”
春江连续翻了好几个白眼,“傅熙,听说这个太子很不错。”
蒋韩蓉瘫在床上打了个嗝,嘻嘻笑了两声,“是挺不错的,歹竹难得出来这么个好笋。”
第110章 美人图(九)
傅容在冷宫呆了将近一个时辰, 外头小雨渐大, 飘了几滴在他额上,微带着些凉意。他接过小太监帮他撑开的伞, 提着灯笼回往北苑。
云妃坐在外头的石阶上,张开嘴接着雨水, 宫女使劲儿拽着她回屋, 她将人推开在外头又转又跳,傅容踏出冷宫院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这次过后他大概是不会再过来这里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楚意吃着桌上的栗子糕, 对着他笑了笑。
傅容舒了一口心中郁气, 和她挤坐在榻上,就着她的手将双指间剩下的小半块糕点含进了嘴里。
他的唇瓣扫过她的指尖, 传来的软凉触感让楚意眉心一跳,她双手抵着他的肩将人推远了些,傅容不解地望向她,将口中之食咽下, 笑着问道:“花月姐姐,怎么了?”
他面无异色,楚意又重新拿了一块栗子糕, 摇头道:“没什么, 你去哪儿了?莹草他们早回来了。”
傅容含糊回道:“没去哪儿, 只四处转了转。”
楚意也没追根问底,应了一下便转而谈起了东宫大婚的事儿。
“见到太子妃了吗?”
“今日没见着,明日去长信殿请安应是能碰上的。”
“啊, 我还想问问你新娘子漂亮不漂亮呢?”
“肯定没有花月姐姐好看。”
他又把话头扯到她身上,楚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俯身凑近了些,两只手捏着他的脸,“小子,你最近不大正常。”
傅容不解地眨了眨眼,“有吗?”
楚意拧着眉点了点头,飘悠悠地回了画里,“我估计你是青春期到了。”
“青春期?那是什么?”
“你的人生中第二个生长发育的高峰期。”
傅容:“??”
解释是很麻烦的事,楚意盘膝坐在画里,摆了摆手,“你自己意会,我先睡个觉。”
傅容取了灯架边案台上的剪子拨了拨烛心,烛光陡然亮了些,他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才去了旁边叫人打水沐浴。
浴桶里的水没至腋下,他猛地埋头下去,外头的虫语鸟鸣霎时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水里出来,抹掉脸上的水,靠在浴桶上神色难辨,讽笑道:“真是荒唐。”
晚间虽下了雨,第二日却是个大晴天,早晨起来只石板路上存留着雨水的痕迹。因太子夫妇要一早前往长信殿,傅容比平时出门更早些,楚意窝在画里打了个滚,发现自己的人生又无聊出了新高度。
而东宫的春江则是又被某个人气的差点儿转身跳进后面的河。
“蒋韩蓉!”春江看着她身后湛湛清波上活蹦乱跳飞来飞去的小锦鲤,拎着裙摆蹦的老高,恨不得钻出来把继续在琉璃鱼缸里捞鱼往画里塞的蒋韩蓉拖进去摁到河里。
春江的声音有点儿大,蒋韩蓉伸了手指比在双唇上嘘了一声,“别吵吵,等会儿叫外头的人听见了,你就该死无全尸了。”
“你在干什么?”春江发出呵呵的冷笑声。
蒋韩蓉撅了撅嘴,还是收了手拿了手绢擦干净水,把小鱼缸抱回了远处,“送鱼给你呢,养大了还可以吃呢。”
“去你大爷的!”春江挥了挥衣袖将乱蹦的小锦鲤全扫了出去,湿哒哒的小鱼哒落在屋内的绣毯上,瞬地濡湿了一团。
蒋韩蓉哎哟两声,将地上的三条小鱼捡起来捧在手心,斜了斜眼,“真是个坏女人。”
春江,“滚!”
“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奴婢进来了。”彩玉深知蒋韩蓉的脾性,在她把所有人都挥退出来的时候就眼皮子直跳,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站不住了,叩响了房门。
蒋韩蓉又把鱼丢进了琉璃缸,看到她轻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坐回到梳妆台前,问道:“太子呢?”
彩玉搅了帕子与她擦脸,回道:“殿下有事去了书房,一会儿就过来,该收拾收拾了,还得去长信殿永乐宫呢。”
蒋韩蓉摸着蝴蝶振翅簪,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挑了挑眉,“啧,长信殿,永乐宫,凤梧宫……”她反着簪子挑起额角的碎发,“本宫今日要穿那一身大红双层雕绣醉芍药的裙子,再梳个十字髻好了。”
按她的意思倒也不算出格,彩玉便没说什么,转身唤了宫人进来。
很快太子便从书房回来了,他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女人一时有些出神。
“太子殿下愣什么神儿?”
太子对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恍惚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太子妃,但细想又没什么印象。”
蒋韩蓉扯了扯嘴角,“说不准儿还真见过呢。”
长信殿里宫中的几位皇子聚了个齐,排着候立两列,傅容站在左边最末,他半垂着眼余光落在御案前头的靖德帝身上,瞄了瞄颇觉烦腻又收了回来一心看着脚下地毯。
外头传来太子夫妇到来的通报,殿中视线皆往门口聚去。
靖德帝闲闲地抬眸,当视线触及到随着太子一道逆光而来的人影时,他瞳孔猛地一缩,身边伺候的总管太监更是差点把手里的拂尘都甩到了地上。
衣裙上的芍药绽放的迷人欲醉,那眉那眼竟是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父皇?父皇?”
太子请安就不闻叫起,又低声唤了两句。
靖德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袍,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猛地闭了眼,换了换再度睁开时眼中又恢复了一片寂然。
朗声道:“起吧。”
低下兄弟见礼,说了些什么话靖德帝是一个字都没听见,直到太子和蒋韩蓉离去,他都还是心不在焉。
蒋韩蓉离去时勾了勾唇角,哎呀,这长信殿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难闻呢。
“你看见了吗?”殿中没了外人,靖德帝捂着头问道。
总管太监咽了咽口水,“奴才看见了。”那太子妃分明跟褚贵妃像极了。
身上的衣裙和头上的发髻,都是贵妃身前最喜欢的样式,再配着那张脸,明明只有六七分的相似,愣是摆现出来了九分。
长信殿的靖德帝丢掉奏章,抱着书案上的画卷发呆,那头永乐宫里谢太后唐皇后和几个年岁较长的嫔妃看到来人被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太后抖着手接过了蒋韩蓉敬的茶,清香扑鼻的茶水落入嘴里怎么的都不是滋味儿。
她望向蒋韩蓉,蒋韩蓉便冲着她笑,她笑的时候眼尾略略上扬,水汪汪的眸子像是清泉碧波般招人眼,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个在后宫不可言说的女人。
如果不是年龄不对,她就差点儿以为站在面前的就是当初的褚贵妃褚兰了。
后宫嫔妃心思各异,就连唐皇后领着人到了凤梧宫都没一点儿心思提拨两句,等着蒋韩蓉随着太子走了,唐皇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以前瞧着只觉得眉梢眼角略有相似,今日一见怎的跟褚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身边伺候的侍婢噤声屏息,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蒋韩蓉不想和太子睡,对着春江威逼利诱叫她想了法子将人迷晕,楚意跟个鬼似的飘悠到东宫的时候,她正把人往床上搬。
“我真是个好人,嘻嘻。”蒋韩蓉取了梳子刮弄着床前的流苏,笑容满面,“这颗好笋还是留给别人煲汤好了。”
“没了蒋夫人压着,你这是要上天了。”春江冷笑,“不想和人睡进什么宫啊?出去当尼姑呗。”
“我原本也是想去当个尼姑的,可惜啊佛祖不收我呢。”蒋韩蓉啧啧两声眨了眨眼睛,抽出剪刀咔嚓咔嚓将床上的流苏剪了个干净,没东西剪了便扯过自己的头发剪了一刀,她摊开手,吹散了手心里的黑色碎发,碎发散开飘悠悠的到处都是,她双手捧着脸,神色陶醉,“真美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