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兰雪墓地附近的人有两个,行动鬼祟,但明显是来探路,而不是来拜祭什么亡者的。
赵陌当日前往皇城密谍司领回兰雪骨灰时,曾经在父亲赵硕家门前被阻拦,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打发走了,当时拦门的甄忠说得很清楚,是赵硕嫌弃他带着的骨灰不吉利。赵陌事后转身就往城外去办兰雪的后事了。如果脱逃的北戎密谍一直有留意赵硕家的动静,很容易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兰雪的埋身地。只是她人都死了,遗骸装在一个坛子里,明摆着不可能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给同伙的。所以就算有心人找到她葬身何处,也没有挖坟的打算,只是在周围查探,观察地形之类的。
赵陌便想起了赵祁。说不定那帮北戎密谍在庙会上接连两次失去接触赵祁的机会,元宵灯节赵祁又不曾出门,所以就把主意打到死去的兰雪身上了。如果赵祁要祭拜生母,他们岂不是就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赵陌对此喜闻乐见。兰雪墓地附近就是他的庄子,隔着数里地才有别的村庄和人家,事先布置得周全一些,包管那些前来接触赵祁的北戎人插翅难飞!
他与赵祁连夜商量过后,决定与皇城密谍司的袁同知合作。肃宁郡王府虽然人手不少,但皇城密谍司的人经验更加丰富,再加上这是在京城周边,由朝廷的人出马,自然更加名正言顺一些。赵陌私心也认为,给出身带着原罪的小兄弟赵祁一个立功的机会,也能让他日后的路走得更顺一点。
袁同知那边得了信,立刻就找上赵陌,商量了一番行动计划。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两人都觉得,早一日把那几个北戎密谍捉拿归案,审问出背后与他们勾结的所谓“贵人”,对皇家与朝廷更有利。本来赵陌跟赵祁说好了,要等开春之后,天气暖和些了,再安排他去祭拜兰雪,但如今还是把日子提前的好。
正好今年正月下旬,天气也转暖了,没有先前那么寒风凛冽。赵陌便装模作样地吩咐阿寿去寻阴阳先生卜了个合适的日子,然后让兰雪墓地附近那处庄子上的人开始准备祭拜要用的香烛纸扎等物。
庄子上的人做事十分自然,仿佛就是在附近镇上置办香烛纸扎时,顺嘴跟人提了一句,说是家里生了小爷的姨娘因为新年里得了重病死了,家里的老爷少爷都觉得十分晦气,没叫大办丧事,悄悄儿送到庄子附近找块荒地埋了就算。如今三七到了,小爷求了几回,终于得到了老爷少爷的许可,到坟上给姨娘上炷香。管家吩咐庄头去买祭拜用品,但拨下来的银子却很少,因此庄头也很随意,想着是个失了宠的姨娘,随便弄点便宜货应付一下就好,发给底下办事人的银子又克扣了一半,剩下的银子够买什么东西的?到头来叫小爷看见,定要生气了,还不是他们这些办事的人背锅?因此请那香烛铺子的店家,弄些样子货哄一哄小爷。反正再好的东西,烧了都会变成灰,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呢?
那香烛铺子的店家想必是知道行情的,拍着胸口表示没问题。转过身,他的婆娘就碎嘴地把事情传得几乎整个镇子都知道了。
阿寿私下还笑着跟赵陌报告呢:“那香烛铺子的老板娘,大嘴巴是出了名的,什么事儿到了她那儿,都保不住秘密,她自个儿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忍不住嘴。因此他家做了谁家的生意,谁家给的钱多,谁家爱吹牛,打肿脸充胖子,谁家穷酸小气,没两天就传得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了。附近村庄的人若是要面子的,都不肯上他家光顾去。咱们家的庄头是个机灵人儿,直接就从她那儿入手,不必咱们的人费一点儿心,那些北戎人轻易就能得到消息。”
赵陌笑了,问阿寿:“那庄头是什么来历?多大年纪?”
阿寿回答:“郡王爷入手那庄子之前,他就已经是庄头了,上头几代人传承下来,算是当地老户。这人约摸三十多岁,人很机灵能干,虽然在郡王爷手下算是新人,但十分有眼色,也知道上进。他那庄子上的账,是十分清明的,没做过什么手脚。庄里的人都很信服他。他还有两个儿子,都送到附近学堂读书了。一个闺女则送进了京城,十一二岁年纪,如今就在别院的茶房里做事。不过郡王爷应该没见过,这丫头生得不出挑,性子挺老实。”
赵陌明白了:“可见这庄头是个聪明人,办事也能干。既如此,日后有什么位子空了,看他合不合适,提拔上来试一试。若他能干出点样子来,也算是改换了门庭。”这庄头显然不甘心做个庄户人家,否则不会送儿子去读书,又送女儿进王府做丫头,但既然他能干的同时又懂得分寸,赵陌不介意给他们一家一个机会。
阿寿答应下来。其实他也挺欣赏那庄头呢。他打算回头就吩咐一声茶房总管,让他对庄头的闺女稍微关照一些。
庄头的安排想必是奏效了。在赵陌与赵祁定下的祭拜日子前两天,兰雪的墓地附近再一次出现了鬼祟的人影。对方在山林间寻找到了一条通畅的小路,然后又在小路附近找了个可以藏身的山洞,事先运了一些武器或不知用途的物品到洞中,又开始在墓地周围观察地形,白天黑夜地忙着。那两个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别人的眼中。
赵陌得知来的人是两个而不是三个,便知道定然还有一个人藏在暗处,不曾现身。既然要瓮中捉鳖,自然是要一举全功的好,上回漏掉三个人,就已经够让人郁闷的了,怎能再放过任何一个?他与袁同知商量了许久,对行动方案又做了一点小更改。
赵祁在兰雪“三七”那一日,准时由阿兴带着另两名下人陪同,坐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小马车,来到了庄子中。先在庄里安顿了一下,吃过午饭,主仆四人就往墓地上去了。一应扫墓、上香、供奉、祭拜等仪式步骤,虽然略嫌简陋,却也有个差不多的样子。然后赵祁便提出了要求,想要在生母坟前静静待一会儿,与生母说些话,让阿兴带着人到附近寻个避风的地方等候。
阿兴摆出一副不大恭敬的模样,不咸不淡地道:“三爷不要耽搁太久了,郡王爷吩咐过,天黑前就得回去的。若是误了时辰,没能赶在太阳下山前进城,三爷今夜上哪儿住去?”
赵祁露出一脸委委屈屈的表情,抽泣着应了。然后阿兴便带着两个随从,一副光棍的模样转身离开。离着墓地大约百来步远的地方有一处山坳避风,还有地方可坐,在那里等着要轻松得多,只是不能看见墓地的情形罢了。不过他们也不担心,反正这前后就只有一条路,附近山林又没什么野兽出没,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赵祁的安危。
赵祁有了独处的机会,而潜伏在附近的北戎密谍,也终于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于是,躲在暗处的赵陌与袁同知,就看见小小年纪的赵祁表现出了惊人的演技。
那几个逃脱的北戎密谍,先派出其中一人上前去与他交谈,赵祁露出惊恐的表情,又想逃,又想叫人,但人小体弱,很轻易就被那北戎人制住了。对方放了一番狠话,他似乎老实下来,蔫蔫地抽泣着低头不语。接着那北戎人又叫来了自己的一个同伙,两人再度开始轮番上演红白脸,一个吓唬赵祁,一个哄骗利诱,费了好一阵功夫,两人都开始担心地望着路口方向,生怕阿兴他们会等得不耐烦,前来看个究竟了,赵祁才松了口,怯怯地问自己要做些什么。
两名北戎人大喜,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进赵祁怀中,如此这般低语吩咐了一阵,又哄了几句好话,赵祁就露出了动摇的神色来。另一人连忙又哄了他几句,等到赵祁怯怯地点了头,早就守在路口方向的阿兴便故意踩断了脚下的枝叶,做出马上就要过来的假象,两名北戎人迅速丢下赵祁离开,循着小路躲进了山林,边跑还边回头看。而赵祁则将那个布包紧紧抱在了怀里,拿小斗篷给遮住了,仿佛在阿兴面前,也在保密一般。这让两名北戎人放下了心,脸上还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容来。
袁同知冲着躲在暗处的手下做了个手势,便有人追着那两名北戎密谍去了。接着他回过头看向赵陌,微微一笑,倒显得脸上的表情更加狰狞:“肃宁郡王有个十分聪慧的小兄弟,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能干了,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赵陌笑笑:“好说,我替小弟谢过袁大人的夸奖了。只是那两名北戎人还有同伙未出现,也不知藏身于何处,还望袁大人多多费心,尽快将他们全数擒拿归案。倘若能查出与他们勾结的大昭人是谁,那就更好了。”
袁同知点头:“郡王爷放心。”他起身带着几名手下,朝着北戎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而赵陌则回过头看向在阿兴的陪伴下,离开兰雪墓地的赵祁,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没有急着跟小弟会合,反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兰雪墓前,盯着墓碑上的名字,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没想到吧?你这样的女人,也会生出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呢,想必你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阵风吹来,兰雪墓前点燃的香瞬间熄灭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书信
赵陌追上了赵祁所坐的马车,兄弟俩低调地先行回了城。
进城后,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寻个不起眼的地方,换了马车,就往皇宫去了。
赵祁怀里揣的那个布包,无论是他还是赵陌都不曾打开看过,得先让皇帝与太子过目。为了避讳,赵陌更是连包东西的布都没碰过,一路上还让袁同知留下来的一个密谍司的小吏与他们兄弟同坐一车,让那小吏看个清楚,没有人对那布包做过任何手脚。
布包就这么原封不动地送到了皇帝与太子面前。赵祁还在赵陌的鼓励下,战战兢兢地向皇帝与太子行过大礼,然后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两名北戎密谍交代他做的事:“他们让我回到哥哥王府的别院里,找没人的时间进哥哥的书房,然后找到一个黑漆描金彩的开光人物漆盒,那盒盖上画着一个美人倚在窗前看花儿的。找到了,就打开盒盖,把布包里的东西放进去,再上暗锁。上锁的法子,他们也说了。”
赵祁一边苦想,一边将北戎人告诉他的机关窍门讲了一遍,包括如果漆盒上了锁,要如何打开,又要如何在其他人察觉不到的前提下上暗锁,等等,完了才继续道:“他们让我要赶在二月二哥哥生日之前干完这件事,不必太早,要是能在正月底或者二月初一的时候干完,就最好不过了,说是怕太早放东西进去,会叫哥哥发现端倪。其他的,他们没说太多,就是威胁我,不许告诉任何人去,也不许看布包里的东西,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动过哥哥书房里的这个匣子。”
赵陌意外地看着那个布包,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下意识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面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黑漆描金彩开光人物漆盒……听起来真熟悉,他记得自己去年岁末才送了这么一个匣子给赵陌,而那匣子确实是有机关的,带着暗锁。这是底下人敬献上来的匣子,不过是个玩物,他曾想过要给女儿敏顺郡主玩,但敏顺郡主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反而讨要了书房里的另一个摆件——一个精致的西洋八音盒,那是蜀王世子献上来的东西,十分合敏顺郡主的喜好。而太子殿下舍了八音盒,拿这机关匣没用了,便随手摆在了书房的多宝格上。赵陌无意中瞧见,觉得是机关匣,问了得知确实是,便开口向他讨要,他也就随手给了赵陌。
这机关匣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会到东宫书房也是件小事,转而落到赵陌手中,更是不曾大肆宣扬开来的琐事,那北戎密谍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居然连机关匣的暗锁怎么开,都一清二楚,对匣子外表的图纹,更是如数家珍。
难不成北戎人在东宫也安插了奸细不成?!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太子立时心下一寒,额角微微冒出了冷汗。
皇帝看出太子与赵陌面有异色,便问:“怎么回事?”
太子便先示意让赵祁退了下去,方才说了原委。赵陌也道:“秦家三表妹喜欢机关匣子,侄孙儿向太子殿下讨要了那漆盒,原是打算在下个月秦三表妹生日时,送她做礼物的。因一个匣子作为礼物太简薄了些,侄孙儿又另外备了些东西,连同匣子一并放在书房里。书房中侍候的人心里都清楚,那匣子是谁都不能动的。侄孙儿才搬进别院不久,平日里见客多是在外院的厅堂,极少会请外人到书房里来。那些北戎密谍竟然能知道这匣子就放在侄孙儿的书房中,实在是奇怪极了。侄孙儿只知道,别院里侍候的人,不是宫里出来的,便是从肃宁调派过来的,不可能有人与北戎勾结。而若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有资格走进侄孙儿的书房内。”
皇帝皱起了眉头,问赵陌:“有多少人知道你把这匣子放在书房中了?”
赵陌有些犹豫:“侄孙儿并没有告诉什么人……”这原是他准备的惊喜,连秦含真都不知情,顶多就是近身侍候的阿寿、阿兴两个知道些,再来便是为他准备珠宝首饰等其他礼物的费妈妈了,连青黛都顶多只是从费妈妈处辗转知道一个大致的影子,因为她从不到书房里来。可这几个人都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泄密。
太子在旁插了一句:“儿臣是知道的。广路在闲谈时提过一句,还提到要放些什么东西在机关匣中,充作给秦家表侄女的生辰礼物呢。儿臣当时打趣了他一番。这并非什么机密事,因此还有宫人与内侍在场。”他顿了一顿,“东宫兴许需要彻查一番。”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东宫就算真的要进行清查,也不会公开行事。他命赵陌打开布包:“瞧瞧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北戎人要将此物藏在你书房中,还明言必须要在你生辰之前放入,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赵陌遵令行事,小心地将布包放到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的地方,然后慢慢将布包上的布结打开,让皇帝与太子都瞧见,这布结是原封的。打开布包之后,里头露出来的是另一个布包,把内里的东西包得十分严实。看来,那几个北戎人还把这包东西藏得挺紧的。
赵陌再将小布包解开,露出了里头的一叠信来。这都是开了封的信,有新有旧,信封上的字迹似乎看着还有些眼熟。赵陌不由得愣了一愣,心下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是什么东西?”皇帝问。太子也好奇地探头望来。
赵陌知道,现在不是做手脚的时候,他原也没什么可害怕心虚的,便将信件全数呈到皇帝面前的书案上:“是几封书信,上头这一封……字迹有些象侄孙儿父亲的字,仿佛是以侄孙儿父亲的语气写给侄孙儿的家书。可是,侄孙儿所收到过的来自父亲的家书,全都保存良好,不可能落在旁人手中。”
“赵硕的书信?”皇帝挑了挑眉,不由得轻笑,“朕听说你父亲被哄骗着纳了北戎女谍为妾,赵祁便是那女谍所生的儿子,他的书信会落到北戎人手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北戎人费这么大的功夫,把这书信送进你的书房,是打什么主意呢?”
赵陌的额头微微冒出汗来,郑重地道:“回皇上,这些信……未必就真的是父亲亲笔。他倘若曾经有书信给侄孙儿,却又落到了旁人手中,断不可能不吭声的。”最重要的是,这些书信里头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北戎人将它们送到他的书房里,还明言一定要在他生日前送到,肯定是不怀好意,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