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停下了脚步,整个人僵立在那里。
蜀王世子妃不知几时来到了书房中,沉静地端坐在正间里喝茶会客用的八仙桌旁,在她前方不远处,书房里侍候的心腹侍女正跪倒在地,头伏得低低的,大约是察觉到蜀王世子回来了,想要抬头看过来,但终究没敢动弹。
蜀王世子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走上前去,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大郎有些不适么?天气渐渐炎热,孩子脾胃弱,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咱们家还没沦落到不能请大夫的地步,大不了跟守门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寻个大夫来就是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罪。太后和皇上也没那么狠心。”
蜀王世子妃神色淡淡地:“大郎无事,我让人给他照着旧方子熬了药,他喝过后已经没有大碍了,刚刚吃过半碗粥,就睡下去了。我想着世子爷近日似乎也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中了暑气,熬好的消暑药还有剩,就亲自来给世子爷送一碗。我只当世子爷是在书房里读书呢,没想到……”她睨了侍女一眼,“这丫头竟然骗我。世子爷明明不在,她却说你昨儿晚上睡得不好,这会子要补眠,已经睡下了,让我回去。”
蜀王世子干笑了一声,看了心腹侍女一眼:“那是这丫头的不是。我确实有些不适,肠胃闹起来了,但又觉得丢脸,便不许丫头到处乱说。方才我在后头净房里呢,这丫头也是蠢,夫人又不是外人,就算跟你实话实说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蜀王世子妃笑了一笑:“世子爷就是太宠着这丫头了,宠得人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家如今境况确实不佳,但身份还在那儿呢,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主人可以任性,丫头们却需得知道自己的职责。世子爷既然是闹肚子了,就该早些请大夫抓药,早日治好了才是正经,怎能傻傻地只知道在前头屋里发呆,却任由主人到后院草丛里去解手?那也太不讲究了些!”
蜀王世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勉强微笑着,没有吭声。
都已经被撞破了,他强行解释,妻子不肯信,他也不好继续睁眼说瞎话。妻子总归跟他是一路人,即使真的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出卖他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法子为自己辩解。
蜀王世子低头看向丫头:“你先下去吧。”丫环头都不敢抬,就这么磕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身,后退着出了屋子。
在她关门的时候,蜀王世子正好看见她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显然是磕头磕出来的,他不由得一阵愕然。
他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虽然他不曾将这丫头收房,但她也是他如今得用的人之一。要知道在他现下的处境,在这座宅子里还能有信任又能办得了事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这丫头因为护着他的秘密,竟然被与他同处一个立场的妻子重罚了,这无异于打了他的脸!
蜀王世子不悦地质问妻子:“你这是做什么?!对我的丫头,你犯得着如此辣手么?!”
蜀王世子妃冷笑了一声:“世子爷只顾着怪我,怎么不想想,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万一被人发现,告到宫里去,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即使如今我们一家被困在府中,不得自由,好歹还能性命无忧,吃穿不愁,过得几年,等太后娘娘与皇上消了气,我们还有出去的一日!大郎也总是要出去读书的,那也用不着两年了!可世子爷却不肯老实待着,非要去挑衅宫里的贵人,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非要我和孩子们被你连累得丢了性命,你才能甘心?!”
蜀王世子只觉得她的话刺耳无比,不耐烦地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老老实实被人关在这座宅子里,什么都不做,我们就一定能安然无恙了?!皇帝只是想要别人夸他仁慈罢了!等到我们被世人遗忘的时候,他对我们还不是想杀就杀?!就象是杀一头猪似的,轻而易举!”他咬牙切齿地道,“叫我心甘情愿去做等待被宰杀的猪?他休想!”
蜀王世子妃却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类似的言论,她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那世子爷又打算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就靠着隔壁老迈的顾长史夫妻,还是他带回来的那几个蜀地旧人?”
“你——”蜀王世子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瞪向妻子。他隐约察觉到了妻子远不如从前温顺,甚至还因为目前的处境对他生出了不满,他心里不高兴,有些事就没让妻子知道,不料还是没能瞒过她。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该不会……连楚渝娘的存在都知道吧?那他的新计划呢?但愿这妇人不会在知情后拖他的后腿……
与蜀王世子的反应不同,蜀王世子妃表现得十分冷静,看向丈夫的表情还带着那么一丝儿不屑:“世子爷当真以为,那些事能瞒得过你的枕边人?还是觉得我身为这座王府的主母,会连府中到底在发生什么事,都一无所知?顾长史搬进隔壁宅子已经有好几年了,只是从前我们从来不跟他来往,他也没有上过门。但他在蜀王府做了多年的属官,丢官之后回到京城,还要在我们王府边上安家,这般忠心的旧属,世子爷以为不会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么?!我早有心要与他家重新结交起来,只是你不肯,我才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可自打我们被困在府中,再不得外出,世子爷没抄几日经,便吩咐让人把这处僻静院子收拾出来,专给你做读书的静室。等你搬过来了,又嫌原本的院子太过简陋,配不上你的身份,便闹着要修整院落,整日有人在此敲敲打打,世子爷却还不肯回前头去读书,非要亲自监工不可……若这样我还猜不出,这院子有问题,那就太失职了!”
蜀王世子的脸色越变越难看,他其实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掩饰功夫不太到家,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这些旧人到他被禁足在府中后,方才联系上他?而且他们刚好就在隔壁顾家,为了突破守门的士兵,竟然选择了挖地道……他也是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生怕这些人的作为被官兵发现,才借口要修整院子,为他们做掩护的……
蜀王世子妃根本没理会丈夫的脸色变化,径自说着:“我在这府里住了几年,对里里外外的院落再清楚不过了!在外人看来,我们与顾长史家似乎还隔着一条巷子,事实上,在东北角这一片,与顾家宅子的西北角有几尺墙是挨在一起的。我们这边是全府最僻静的院落,而那一边应该是座佛堂,我从前站在那边墙根下,总是能闻到墙那边传过来的檀香味,而从一个月前开始,那股檀香味就能从假山下的洞穴里闻见了……”
蜀王世子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了,他打断了妻子的话:“够了!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知道自己破绽不少,但这也是不得已!我是不会心甘情愿困死在这府里的。而那些王府旧人能找上门来,也是走到了绝路。他们想要救我出去,我也需要他们在外头办事。借顾长史的宅子与他们秘密相见,也只是为了方便罢了。我也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但我已经瞒住了这么久,宫里也不见有动静。只要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象往常那样过日子,这个秘密就不会泄露出去!我若能得到自由,你也一样能得好处。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们也不能把自己困在这府里一辈子。我们如此年轻,都会觉得不甘心,更何况是两个孩子呢?!”
蜀王世子妃阴沉着脸看向他:“那么……世子爷到底想要做什么?!与那些人见面,就能离开这里了么?那些人若真的忠心,当初我们全家遭逢大难时,怎不见他们出现?非要等到我们身陷困境,手上几乎没了人手的时候,方才露面,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无路可走了么?若不想落草为寇,他们就只能回头投奔我们了吧?这样的人,不过是为了利益,才找上我们罢了,如何能相信?!”
蜀王世子没打算告诉妻子,他对这些人也仅是利用罢了,真正依靠的可不是他们。
楚渝娘,从前他只以为那是父亲手下属官家中有几分姿色的外孙女儿,时常能在母妃那里遇见,想着她若是年纪再大几岁,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个侧室。然而蜀王府败落了,他与楚渝娘分别数年,万万没想到会在顾长史那里重逢,而她对他的一片痴心依然未改。当时他看着她那张美貌的脸,就觉得自己有了新的筹码。
蜀王世子将实话咽进了肚子里,只对妻子道:“放心,我不会盲目地依靠几个心思不明的人,不会让他们去做危险的事,引祸上身。眼下我只是想将他们都安抚住,别让宫里发现了他们的来历,也拦着他们去做傻事罢了。至于脱身之法,我如今还在想,等我拿定了主意,会跟你商量的。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向任何人泄露实情。密道的事,你也帮着遮掩一二吧。要知道,这都是为了我们俩的孩子!”
蜀王世子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我会配合世子爷,只是……希望你不是在骗我。”
第五百二十章 议定
楚家和蜀王世子暗中搞事,秦含真对此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顶多就是觉得楚家很讨厌,但也被打脸打得挺狠而已。
太后训斥魏氏与楚家的消息传开,那些因为楚正方而捧着楚家臭脚,觉得云阳侯府风光不再,可以冲着蔡胜男一个来自边城的“村姑”使劲儿踩的人,就立刻换了口风,转口说自己被魏氏骗倒了,被魏家人欺骗了,才没有认识到他们家的真面目,误会了好姑娘蔡胜男,如今真相大白了,他们都为蔡家叫屈,不齿魏家人的作为,云云。
如果他们不是只说魏家与魏氏的不是,没有延伸到楚家头上,而夸奖蔡胜男时,也主要是对着云阳侯府说好话的话,兴许蔡家那边还真会相信。但如今,谁都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欺软怕硬,又有谁会放在心上呢?蔡家上下只是为蔡胜男摆脱了坏名声、恢复了清白闺誉而高兴,再来,便是马家两位嫡支的夫人郑重向云阳侯夫人表达了歉意,再三申明她们并不是误信了谣言方才拒的婚,而是不想被卷入蔡楚两家之争而已。
云阳侯夫人虽然心里也曾对马家的做法有过埋怨,但心里明白人家也是不想惹麻烦,错的是魏家和楚家,就算当时她们为蔡胜男说的是别家子弟,结果也差不了多少,犯不着迁怒到马家头上。眼下虽说太后出手,为蔡家解决了麻烦,但未来还长着呢,楚家有个楚正方,就跟太子妃脱不了干系,太后却还不知能活几年,而太后背后的涂家,如今也衰落了许多……考虑到种种因素,云阳侯夫人知道自家还是要与马家保持友好亲密的联系,不能生出嫌隙来,便顺着马家两位夫人的口风,与她们达成了和解。两家又重新恢复到先前那亲亲热热的关系了,没两日,还说成了一门亲事,有一位马家女将会嫁到蔡家的旁支来。
对此蔡三太太是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依然觉得挺尴尬的。不管怎么说,蔡胜男的亲事还没有着落呢。太后倒是有意做媒,云阳侯夫妻俩商量过后,也觉得秦平是个不错的对象,蔡胜男本人很吃惊,不过并没有抗拒这个安排,而云阳侯夫人这两日已经跟永嘉侯夫人牛氏见过面了,试探过彼此的口风,发现永嘉侯府对这门亲事更是热心,永嘉侯本人也很看好——秦柏这时已经进宫探过皇帝与太子的口风了——看起来蔡胜男与秦平的亲事似乎有了七八成的可能,一旦婚约定下,论富贵风光,肯定远远胜过先前的魏家,比马家子弟也不差什么。
可蔡三太太心里很清楚,秦平这毕竟是娶的续弦,马家子弟家世可能不如秦平显赫,但好歹是初婚呢,人也更年轻。倘若不是魏氏从中作梗,蔡胜男与马家子弟的亲事早就成了。如今再得富贵风光,也不能改变蔡胜男嫁过去是做现成后娘的事实,所幸秦平还未有子嗣,秦家三房也一向和气,牛氏更是对蔡胜男喜欢得不得了,她将来的日子应该会过得顺心如意。蔡三太太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好受了许多,但对娘家那边的做法,还是有那么一丝儿难过。
云阳侯夫人察觉到了蔡三太太的心结,便好言安慰了她一番。蔡三太太诚恳地道:“嫂子,不是我多心。那是我的娘家人,我还能不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么?说是为了女儿着想,其实……未尝没有觉得我们家可能要落魄了,就想赶紧另找靠山的意思,趁着如今有机会,跟马家结亲,好歹留一条后路。马老将军是国之柱石,无论新君日后宠信哪一家,马家地位都不会有所动摇。我娘家多半就是因为这一点,觉得马家比我们蔡家更稳当些,行事时才会忘了规矩……”
还有一点,那就是她娘家可能是觉得她在蔡家做媳妇,又生儿育女的,地位稳固,哪怕他们稍稍得罪一下蔡家,蔡家上下看在蔡三太太面上,也不会对她娘家如何,因此有恃无恐。蔡三太太能明白娘家人的想法,也没法狠下心肠真的不管娘家,但娘家人的态度还是令她感觉有些受伤。
云阳侯夫人听了,便劝她道:“你也想得太多了。谁家没有一点私心?我们家想跟马家结亲,先前想跟秦家结亲,难道就不是存了私心?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是为了自家家族的平安兴旺。你娘家好歹没有耍阴招,也没有背地里插我们家一刀,不过是把我们看好的妹婿人选抢过去罢了。其实,有楚家人插手,这门亲事原本就很难结成的,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让你娘家侄女儿得了去呢。起码我们知道,你侄女儿是个好姑娘,嫁给马家后生,彼此般配,谁也不辱没了谁,这肥水也不算是流了外人田。更何况,如今胜男也得了好亲事,不见得就比马家差多少。你就别再念叨从前不如意的事儿了,都忘了吧。我正打算明儿去跟永嘉侯夫人商量两家订亲的事儿,弟妹不来帮我参详参详么?”
蔡三太太连忙露出笑容来:“这当然是要的。我还盘算着,要好好给胜男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呢!”
蔡家几位夫人太太次日高高兴兴地上了永嘉侯府的门,与牛氏,以及隔房赶来的许氏、姚氏、闵氏,一起商量起了秦平与蔡胜男的婚事。这桩婚约在各方面都无人反对的前提下,很快就成为了定局,迅速得让秦含真有些吃惊。
她原本已经预料到,以牛氏对蔡胜男的喜爱,后者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继母,但没想到这事儿会进行得这么快。仿佛云阳侯夫人进了一趟宫,这事儿就定下来了一般。
她私下还跟赵陌道:“好快呀,蔡家几位夫人太太今天过来,就跟我祖母把婚事给定下了,然后商量着要在夏天里把婚礼给办了,说是我爹跟胜男姑姑年纪都不小了,没必要拖得太久。我祖母就等着抱孙子呢,自然不会反对,然后她们都已经开始讨论要请谁来挑选婚礼的吉日了。这是不是太迅速了一点?我还以为婚礼进程至少要拖上一年半载的。”如今这个速度,就连秦平都有些懵呢。不过他没有反对的意思,都顺着秦柏与牛氏的安排来了。
赵陌则道:“平表舅是续娶,本就不象初婚那般郑重其事,况且蔡家姑娘早些进门,也早些有人替祖母主持中馈,筹办你的婚礼。如今你还替家里的事务操心呢,换了是别家姑娘,哪儿会在婚礼前还忙着管家,甚至是替自己备嫁妆的呢?祖母也是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