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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李砚很是烦躁,因为西北边的突厥人又有了作乱的迹象。
与南方水太多刚好相反,北方大旱,已有数月滴雨未下。辽阔的草原化作了终日炙烫的大烙铁,原本肥沃的牧草都枯死了,突厥人赖以生存的牛羊没了食物,突厥人也撑不下去了。
善战的突厥人开始向南寻找生存的机会。
突厥人凭借他们的锋利的马刀与无坚不摧的铁骑,征服了中原帝国以北及以西的大片土地。北方因为有巍峨的昆仑山阻隔,所以西边的安西郡,便成为了逾百年来突厥人最习惯的南进路线。
可是太宗皇帝设立了安西都护府,生生掐断了突厥人的南进之路。又经过了先后三代帝王的强化与建设,安西都护府已然成为了横亘于中原帝国西部的另一道昆仑山。
突厥人下不来,自己又没得吃了,心里那个急。于是有特别骁勇的突厥人开始翻越昆仑山——他们要从昆仑山脚下梁州地带的汉人手中抢米面与布匹。
梁州刺史步庭向朝廷八百里加急递来了奏章,请求李砚加强梁州的布防力量,突厥人盯上梁州了,原来的常规军已经应付不过来了。
李砚会同内阁、兵部与户部讨论了许多日,终于决定斥巨资在梁州设立一个新的都护府,拔高梁州的军事地位,撤府卫,建藩镇。
只是如何建,还没讨论好。
新设藩镇,意味着大唐军事力量的再平衡,这兵权再平衡了,就意味着将藩镇力量背后的诸多势力原有的利益重新分割。从来都是发福利好说,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这一旦要让大家把嘴里的肉吐出来,咱重新分,那就很麻烦了。
李砚顾虑重重,李砚的泰山家钱氏一大族也想法多多。议事堂内天天上演大乱斗,李砚被吵得心烦,拉了吕吉山陪自己出去玩了一整天。
傍晚回宫后,李砚想起了被自己冷落了多日的钱媛之:荟荟孤单了这许多日,我再不去看她,怕是要受不了又在打砸东华宫了。
李砚这样想着,便一把拉住了正冲自己叩头作揖要道别的吕吉山。
“爱卿莫走,和朕一道去东华宫陪皇后打会子牌。”
……
吕吉山来了,钱媛之很开心,虽然吕吉山最终没能成为“自己的男人”,但他给自己带来了辛弈,那个可人的小心肝。不管怎么说,吕吉山也能算得上是自己这边的人了。
“二郎可是才去那青丘山跑马了?”钱媛之叼着牌,望着李砚满面的红光问道。
“是的!今日无事,便去跑马场射了一会箭。”李砚精神抖擞,神清气爽。
“吕大人陪着去的?”
“是的。今日朕才发现,吕爱卿乃一神射手!”李砚满目惊叹地凑近钱媛之,冲她诉说今日吕吉山的不凡。
“今日朕观他们比赛隔幕射毱,吕大人竟五发五中!”李砚满脸兴奋,像个才看见稀奇的孩子。
“隔幕射毱,又是何意?”
“隔幕射毱,是自西域军中流传出来的一款射箭游戏,忒刺激了……”李砚两眼放光,故作神秘地开口。
“咱将五只皮毱悬于树上,让射击者先观察清楚。少顷,便支起幕布将树遮起,射击者隔着幕布朝幕布后悬挂树上的皮毱射箭,一箭击落皮毱者为胜。今日,朕的太尉大人表现最为突出,五射五中!”
“支起幕布,瞧不见皮毱,如何射箭?”钱媛之也甚是惊讶。
“是呀,如此射箭,全靠脑中记忆咯!吕大人果然记忆力超群。”李砚今日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惊人的玩法,他的赞赏发自内心。
“陛下过誉了,这游戏,吉山以往在徙河时见过兵士们玩,便偷学了些。今日,吉山却是仗着众人没玩过,献丑了。谁不知陛下勇武,若是陛下出手,哪里还有吉山出手的机会……”
吕吉山拿这些稀奇古怪的游戏逗得李砚开心,却也不忘时刻吹捧吹捧他。
“唔,说起这事,朕倒真是挺想学学。明日起,咱散朝后,吕爱卿留下,便与朕说说,这隔幕射毱的诀窍。”李砚对这种刺激的体育运动向来感兴趣,拉着吕吉山便表达了自己想要学习的决心。
吕吉山受宠若惊,当下便深深伏地,忙不迭地接下了李砚派给他的新工作。
见自己夫君对吕吉山有好脸色,钱媛之也莫名欣喜得很,她笑眯眯地支着下巴冲李砚打趣:“陛下可是觉得吕大人能文能武,智勇双全,是咱朝廷难得一见的好人才。”
李砚今日正被吕吉山的绝招逗得高兴,这吕吉山时不时就会露两手新鲜玩意出来,可是有趣得紧!听自己的皇后如此表扬吕吉山,也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是的,荟荟说得对,吕太尉真乃帝国的肱股之臣,朕为身边有这样的能人治臣感到高兴。”
首次获得李砚如此高度赞誉的吕吉山立马一副满心惶恐的模样,急急忙忙叩地表忠心。
钱媛之抿嘴一笑,一边捻起手边的杨梅一边打趣地说:
“二郎早就该看到太尉大人的不凡了,过些日子陛下不是要游幸江都吗?可令吕太尉随侍,岂不妙哉?”
初夏渐至,李砚怕热,拟携钱媛之一道去往江都行宫避暑。吕吉山是“自己人”,钱媛之也非常希望吕吉山能经常陪陪自己玩双陆。
只是不等李砚再度开口,趴地上的吕吉山却开了口:
“陛下,娘娘,梁州拟撤府卫,建藩镇。下官身为国之太尉,如此重大军事动作,理应全程参与,严格把关。另外,关于将颍川一道纳入设藩建镇一事,陛下需要实地考证,所以,下官正想请奏陛下,下月初便赴梁州与颍川实地考察,并督促梁州设藩……故而……故而,怕是无法随侍江都了……”
梁州设立藩镇,提高当地驻军级别,这是大家都认可了的。只是将与梁州毗邻的颍川也一并纳入其中设藩,却是吕吉山提出的倡议了。
在前几日的讨论会上,吕吉山的倡议并未获得李砚与内阁大部分臣工的认同。因为设藩,梁州已然足够,犯不着非要拉上个颍川来。再说了,桐城也挨着梁州,为何不拉桐城,只拉颍川?
所以李砚制止了吕吉山的动议,并随口应道,此事可着梁州刺史写个当地的军情调研后,再做决断。
可没想到吕吉山对此事竟分外上心,今日竟直剌剌提出要亲自去实地考察写报告,连近身陪侍帝后的拍马机会都不要了?
李砚只觉得吕吉山时而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模样,时而又一副刻板夫子的计较模样。写一份报告而已,又得不来高官厚禄,居然值得他亲自下场去抢?
李砚不知道吕吉山那九曲回环的心思,钱媛之却是明白了一些:
因为颍川是李韧的封地。
将颍川与梁州一道设藩,颍川的军事布防便统一由新设的节度使一手把控。李韧的颍川王,便真就是一个虚爵了。
李韧有李肇的聪慧与精明,却无李肇的固执与刚硬,他是李家最具天子气象的皇孙。如今虽是李砚坐了皇位,但是留个李韧,的确像在李砚的身后留了一个尾巴。
虽说李韧年纪轻,眼下也挺老实,但是任何一个做帝王的人,都不喜欢自己身后有一个虎视眈眈又强有力的兄弟吧!
其实,李砚倒真是不在乎的,可钱媛之却在乎得紧。
于是,在听吕吉山说出了颍川这个词语后,钱媛之沉吟了片刻便决定支持吕吉山将颍川一并设藩的提议了。她做出一副意外的表情,冲李砚问话:
“陛下,北边生变了?”
“非也,突厥王并未生乱,只是梁州一带出现了不少突厥流匪。”
“陛下,太尉大人说得对,颍川与梁州乃北线重镇,撤府卫,建藩镇事关重大,的确需要朝中派出妥帖的人仔细监督。吕大人文武双全,提领天下府军多年,对边疆各处的军队布防最是了解,将此事交与吕大人,合理又合情,陛下应该放心。”
钱媛之是女人,她其实关心李砚的兄弟,赛过关心昆仑山外的突厥人。
所以,钱媛之比敦厚的李砚更加迅速地领会到了吕吉山说出的话背后的意图:吕吉山亲自去颍川绝不只是实地考察军队情况这么简单,那里有李韧,吕吉山怕是不安好心。
除去李韧,对巩固李砚的皇位有好处,对她钱家更是有益。所以,钱媛之十分愿意在这件事情上,给予吕吉山最大的方便与支持。
“如此看来,与设藩镇相比,随侍江都倒的确是小事了。那么,太尉大人便安心去往梁州公干即可。”
其实,就连赴梁州监督设藩镇,也并未确定好由谁前去监督。只是按以往惯例,监督此类重大军事改革,的确是由负责执掌府军的太尉,或负责军事管理的刑部尚书提名人选。
只是如今吕吉山突然提起,他自己想要去梁州,而执掌后宫的皇后则直接拍板定下了人选,将李砚这个当皇帝的彻底晾在了一边。
不过李砚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皇后做出的决定,与他李砚亲自作出的决定,都是没差的。既然皇后娘娘都这么说了,那么我李砚也就不再想了。就算钱彧有什么不满,他自己的女儿钱媛之可以亲自出马让她的爹闭嘴!
于是,李砚非常开心钱媛之能出头,帮他解决了这个困扰他多日的世纪难题,他忙不迭笑眯眯地对钱媛之的话表示附和:
“既如此,吕大人便好好准备准备吧,下月,便启程梁州。”
第104章 暗箭
吕吉山是故意选在有钱媛之在的时候, 给李砚请命赴梁州的, 他知道李砚并不放心自己。喜欢自己陪着玩是一回事, 放心自己赴梁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消灭李韧,既符合吕吉山的利益, 也符合钱媛之的利益, 这是他们二人难得的,有共同利益的一个点。吕吉山知道, 以钱媛之的精明, 她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果然, 钱媛之并没有让他失望。
在钱媛之的助力下, 吕吉山轻松得来了赴梁州的机会,他并不在乎梁州怎么设藩镇, 他只在乎梁州旁边的那个颍川。
他要提前亲手杀了李韧, 最不济,也得要让颍川合并纳入梁州设藩的计划成行。
为了让自己走得无后顾之忧,吕吉山破天荒地一次性给瑶华宫送来三十粒五盛丸,三十粒,够苏琬儿吃一年了。
“怎的?那世外高人舍得一次做如此多仙丹了?还是他恰巧有了存货?”琬儿斜靠在床头, 挑眉望向身前的吕吉山笑得深沉。
“呵呵, 吉山这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吗?所以特意向他多求了些……”
吕吉山端坐在床尾, 规规矩矩,手中捏着锦盒笑得谨慎。
“噗嗤……”看着吕吉山如此安分守己的一副老实模样,琬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给我瞧瞧。”琬儿忍笑, 朝他探出了手。
吕吉山急忙起身,沿着床沿坐下,咔哒一声,锦盒打开,三十粒排列整齐的墨黑的五盛丸散发出淡淡的草药清香。
“五次为一疗程,是么?”琬儿捻起一粒药丸放置鼻尖轻嗅。
“是的,琬儿务必记牢了,切莫多吃。”
“唔……若是多吃了又会如何?”秀美的眸子轻挑,望进吕吉山那乌沉沉的眼。
“恩……多吃了,会导致阴阳失衡,虚火沸腾……”吕吉山眉眼沉静,有如碧潭幽幽,深不见底。他的声音温柔如常,如玉石磬鸣。
“如若内火过盛,人就会不舒服,并且还会出现心跳过快,呼吸不畅,周身红肿、发热、痛疼,心烦气乱等症状。”
吕吉山说完了话,并不直起身,依旧保持着倾身托举的动作。他直直看进琬儿的眼睛,他需要确定琬儿不会真的准备多吃两粒。
“我特意向陛下讨了这位女官,专门就是来伺候你服药的……”
说着,吕吉山右手一抬,指向端立墙角的一名宫女,那宫女严肃又端庄,立得笔直,像一杆戟。她是李砚身边的司簿,唤作玳瑁。没想到她随吕吉山来到瑶华宫是奉了李砚的旨意,专门来监督苏琬儿服药的。
“如若你多吃,我会向陛下请旨治她的罪。”
“……”
琬儿默然,她望了望吕吉山那深潭似的眼,又看了看笔挺的玳瑁,终于点点头:“知晓,我不会多吃,你放心。”
“甚好。”吕吉山没来由轻呼出来一口气,他直起身来,冲玳瑁招招手,让她把锦盒接过去收好,并示意她退下。
玳瑁抿紧嘴角,踏着庄重的步伐走过来接过这一盒珍贵的五盛丸再收好。举手投足间,她每一个抬手,每一个低眉,都规范又严谨,这让琬儿觉得她是一个扛刀的军人,而不是一名伺候人的宫女。
想从这种人手下多搞一枚五盛丸,怕是难于上青天……
琬儿望着玳瑁离开的背影发呆,她自嘲地笑,摇摇头挥去自己脑中可笑的臆想,转头望向吕吉山。
“山,你去梁州只是为了督促设藩?”琬儿捏着吕吉山的袖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是啊,不然你以为呢?我是太尉,不负责这个事情,谁负责?”
琬儿颔首,是的,吕吉山掌府军,这事还非得他去不可。
“不去其他地儿?”
“不去,设藩的是梁州,又不是其他地儿。”
琬儿再度颔首,他只是去公干,应该与李韧没什么关系。
只是琬儿心中莫名的总在打鼓,她唯一担心的是,吕吉山不只是去梁州督促设藩这么简单。颍川就在梁州的边上,那里有李韧和方清扬,还有他们的陌刀军……
她害怕陌刀军,害怕吕吉山去颍川做什么手脚,被李韧给提前斩了。
“好,边疆多匪乱,吉山切莫乱走……”
“知晓,你当我是孩子么,没事到处找好玩的?”眼前是他放大的眼,内里全是四溢的柔情与调笑,有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脸。
“我着急着办完事好早日回来看你呢,你身子不好,我是舍不得走的,要不是陛下再三催促,我还想再多陪你几个月,待你身子好了再走。”
听得此言,见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琬儿心中放下许多,她扬眉展颜,望着吕吉山翘起嘴角冲他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