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言立门口没有说话,他抬眼看了看屋内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劳动场面,再低头思忖片刻,决定不再勉强周承邦,便躬身朝向屋内一个唱诺,再转身回去寻吕吉山。
周承邦不是普通的大夫,也不是吕府家养的仆人,他来头挺大,吕吉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周承邦屈尊留在了吕府做大夫。
周承邦是前世惠帝的御用大夫,官居太医令。
周承邦并不是一开始便入了太医署的,他是黔州地区最有名的药石名家周家的嫡孙。黔州的周家世代行医,祖上就曾有先人于前朝皇宫执掌医署。
到了周承邦这一代,数周承邦名气最大,他执掌了黔州周家经营的医馆、药行。因周家名气大,周承邦人脉广,前世的周家就曾是李家皇庭的御用药品供应商。惠帝生病后,周承邦便从一个御用皇商一跃飞入大明宫做了御医。因医术出众,被御赐太医令一职,执掌太医署,替惠帝贴身看病。
重生后的吕吉山同苏琬儿一样,他也酷爱使用快进键,那周承邦医术高超,把惠帝照顾得挺好,一直死不成。惠帝不死,就没吕后什么事,更没他吕吉山什么事。要不是那个江湖骗子沐阳道长误打误撞撞进了皇宫,吕后怕是要做更多年“皇帝背后的女人”。
于是从徙河回京的吕吉山早早寻到了黔州刺史,经过了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栽赃嫁祸,好一通猛操作,吕吉山终于把那赫赫有名的周家给搞散了,周承邦碾落成泥变成了一名游方大夫。
同普通的恶霸豪强不同,吕吉山是有识人的慧眼的,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破坏之王,打倒周家后,吕吉山便迫不及待地冲周承邦伸出了橄榄枝。
这是一个奇人,能将行将就木的皇帝拖回阳间长达十数年之久,得把他变成我吕吉山私有的才行。万一自己夺权过程中有个下毒暗杀,伤筋断骨的,有周承邦在身边也能有个最后的保障。
于是,原本前途似锦的周承邦就这样在不知觉间被吕吉山改写了人生命运。
可是,因为周承邦不记得自己前世是啥模样,还对吕吉山施以的援手感恩怀德,一头扎进了吕府,便再也没出来过。
吕吉山对周承邦有“再造之恩”,周承邦对吕吉山也感念在心,忠心耿耿地替吕吉山看病,照顾整个吕府的人的身体。
周承邦医药世家出身,深谙药理,他对药品质量要求很高。每年秋冬时节,周承邦会出吕府“云游”一番,眼下这满屋子的药材,便是他今年云游的成果。
周承邦在吕府地位超然,他让吕吉山自己来找他问话,吕吉山也不敢懈怠,急忙屁颠屁颠的奔来了药堂,不及入门,便扯开喉咙大喊:
“承邦兄!吉山有要事问你。”
周承邦干活干得正酣,继续头也不抬地冲吕吉山说话:
“进门后不许到处走,就坐门口那块垫子上问我,别再挪步了!”
“呃……”
一只脚才踏进门的吕吉山触电似的将自己的那扰事的腿又抽了回去,他抬眼往门边一看,果然看见靠近门槛的地方有一块锦垫。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将自己挪到了锦垫旁,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好,让自己尽量小地缩在大门边的一角。
“二爷将东西送出去了吗?”周承邦漫不经心地如是问吕吉山。
“是的……送出去有些时日了……”
“送出去便好,二爷等着便是。”周承邦满意地点点头,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自己与吕吉山的交谈,只一门心思地认真碾药。
吕吉山望着兀自忙碌不停的周承邦发了一会呆,踯躅了老半天,终是抵不过自己那沉重的担忧,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呃……吉山,今日来……今日来就是想再问问承邦兄……”
“哎呀!你都问了百八十遍了,我这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若是还问那个问题,我就把你打出去!”
周承邦一脸厌弃之色,毫不客气地朝吕吉山怼了回去。
吕吉山一口气噎住,望着周承邦那声色俱厉的模样,将涌至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药堂里回响着叮叮当当的刀斩声,药碾子撞击摩擦声,吕吉山不敢说话,周承邦也懒得说话。吕吉山呆坐锦垫上,独自讪笑了半天,终于继续开了口:
“承邦兄,吉山想知道的是,那血玉……呃……会妨碍子嗣吗?”
为避免被周承邦给无情地打出去,吕吉山急中生智,将已涌至嘴边的话换了一个方式给问出来。
听得此言,周承邦一愣,倒是停下了手上的活。他转过头来望着吕吉山那谨小慎微的脸笑得神秘。
“这些日子,你的活也不轻吧,怎的?就这样,你还指望她能给你生孩子?”
“呃……”吕吉山尴尬一笑,“承邦兄,小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问,那玩意带久了,会不会日后……日后就再不能生了?”
周承邦仰头大笑,“二爷你多虑了,你当它是绝胎药呢?”
周承邦擦擦自己额上的汗,直起身来负手踱步走到吕吉山身边。
“二爷勿忧,这寒血玉只是极阴极寒。承邦也多次同你说过,女子精血气不够旺,压制不住它的寒气,元阳之气会被它吞噬,导致人体虚寒,元本亏空。女子受孕讲究的是温和平衡,在此种状态下想要受孕自然是痴人说梦。但寒血玉毕竟只是区区外物,并未植入女子体内,若是想受孕,只需将它抛弃,再用温补之物调理数月,即可恢复。”
周承邦说完,突然想起了一事,他转身唤住药童洛弦,让他去药柜中取件物事来。
待药童递过来一只油光水滑的木匣子后,周承邦啪地一声打开匣子,将它递到吕吉山眼前:
“二爷请看,这就是承邦跟你提到过的五盛丸。女子在体寒亏损时,会有心慌气短、头晕心悸等症候,此时只要多吃固本壮元之物便可减轻。八月是雪玉山山参成熟的采挖季节,前些日子,承邦外出好容易寻得了一些,回府后给二爷赶制出来这么一盒。二爷且收着,待时候到了,你把这些五盛丸送给苏夫人服用即可。”
吕吉山大喜,如负重释,他迫不及待地直起身来,一把接过装满五盛丸的盒子,忙不迭地向周承邦表示赞美:承邦兄妙手圣心,有如华佗再世,有你在我身边,是吉山之幸,吕家之幸!
周承邦咧嘴,抬手打断吕吉山没头没脑的狂吹滥捧,“二爷要记清楚了,此药得待症状发作后再用,一日一次,一次一粒,七次为一疗程。停药一月后,待症状复发时再用一疗程。如此往复,不可懈怠,也不可服用过密。”
“吃了七次,症状可是全解了?”
“当然可解,不能解,承邦还制这药作甚?”周承邦对吕吉山的疑问表示鄙视,他周家制的药可是向来都能药到病除的!
“只是因病患带着那块寒血玉,不多久还会再犯,所以差不多一月后便会再犯,发作后再服此药即可,切不可服早了,二爷可曾记牢了?”
吕吉山捏着盒子,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谢承邦兄,小弟记下了!”
第101章 御侍
许氏静静的看着端坐眼前的吕吉山, 他头戴浑脱帽, 身着八宝流云纹织锦窄袖紧身翻领长袍, 腰间金玉蹀躞带,足登高腰靴。目若朗星,英气逼人。
许氏心内暗叹, 可惜这孩子姓吕, 不然琬儿也不会这样左右为难了。只是吕吉山这么随意进出后宫,不光是对他自己不好, 怕是也会牵连到自己的女儿。
于是许氏抓紧时间冲吕吉山温和地开了口:
“吕大人, 不知今日来咱瑶华宫有何公干?小女起不得床, 吕大人若是有话给琬儿, 怕是只得由老身转告了。”
看这许氏迫不及待的样子,吕吉山自然知她心中所想。如今的自己, 就算不是过街的老鼠, 也是万众瞩目的敏感人物。当众与琬儿纠葛不清,当然是不合适的。
可是,今日自己是非得给许氏这个五盛丸不可的。琬儿已经发作了,她必须得吃这五盛丸了,他今日来就是要把这药丸给许氏的。
吕吉山直起身来恭谨地朝许氏躬身一揖:“许夫人, 琬儿生病, 吉山心急如焚, 今日来就是想知道太医开的方子,管用吗?”
“老身谢太尉大人关心。”许氏轻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太医署的方子连着吃了两日了, 说没一点作用,也不对,至少琬儿没再犯恶心。可是要说有多大作用,也不一定……”
许氏抬头望向吕吉山,她的确很担心,太想找个人来分担一下,尽管她并没有指望吕吉山能给自己的女儿看病,但至少能让她倾诉一下自己的苦闷。
“昨夜,琬儿又唤头晕,心跳得厉害,喘不过气,人难受。又开窗户,又煽风的,吓得老身一夜没敢合眼……”
许氏的眼底有一层浓浓的青色,满布细纹的脸上是沉沉化不开的疲惫与忧思。她的琬儿向来身体挺好,可如今,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许氏的忧愁,吕吉山感同身受。他二话不说,自怀中摸出一只小木盒,躬身靠近许氏:
“许夫人……”
木盒打开,露出五粒乌黑光亮的药丸。吕吉山对上许氏疑惑的眼,温声开口:
“这是吉山自一位游方高人处得来的五盛丸,乃保肝养肾,护心润肺之仙药。正好与琬儿姑娘的症候相吻合,在下今日来,也是为了将此仙药交予夫人您……”
吕吉山只送来五粒丹药,他在周承邦的方子上减掉了两粒。
除了怕许氏贪图效果好,给琬儿吃多了,所以亲自控制剂量,更多的却是他私人的考量——
他怕琬儿吃五盛丸好太快了,他需要琬儿就这样恰到好处的病着。
琬儿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奴婢,她只能龟缩在他的羽翼下听他的话,而不是像琬儿如今正试图做到的那样,反过来……
许氏收下了药,太医署的药效果不好,她怕自己的女儿病死了,既然吕吉山送来了仙药,倒不妨一试。连太医署都办不好的事,只怕是绝症了,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吧!
……
说来也神奇,当晚服下五盛丸的琬儿果然松泛了许多,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许氏这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索性将太医署开出的药给彻底停了,只盯着这五盛丸吃。反正喝下那么多也没啥用,还不如吕吉山给的这小小一粒来得快。
五日过去,五粒药也顺利吃完了,原本只能瘫卧床榻的苏琬儿也能下床绣绣花,看看书了,在许氏的陪同下还能顺着瑶华宫的宫墙走到丹凤门外去。
“母亲,再将息几日,女儿便大好了。我早就说过,我苏琬儿啥毛病没有,就是最近累了一些,休息休息便好了,母亲毋需担忧。”
夭夭梅花树下,苏琬儿挽着许氏的胳膊,笑意晏晏地同她说话。她对自己身体的康复速度感到很满意,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日,她便又可以回议事堂了。
李砚立在瑶华宫门外,远远地望着婀娜梅树下的琬儿有些走神。天气凉了,琬儿穿了一件鹅黄色云雁纹春锦长衣,外罩一件水红色狐皮大氅。大氅的帽兜松松地搭在头上,帽檐一圈雪白的银狐毛,将一张芙蓉面衬得越发粉雕玉琢。
他是来看苏琬儿的,早就想来了,可惜前几日公务缠身,没了苏琬儿的助力,他每日都要忙到亥时过后。好容易钱彧给李砚举荐了一个新的侍中祝况,这祝况乃人中龙凤,二十二岁便考中进士,被授为弘文馆直学士,现已累迁至秘书郎。
在祝况的助力下,李砚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这不,一得空便来到瑶华宫看望生病的琬儿。让人惊喜的是,几日不见,她竟然好了个七七八八,真是个坚强的姑娘啊!
李砚满心欢喜,望着恢复了那夺目气质的琬儿,他也感到神清气爽,抬步便向宫门内走去。
“陛下!”琬儿看见李砚龙行虎步朝自己走来,惊愕不已,急忙小跑几步迎了上去。
“陛下,您怎么来了?奴婢没得准备,怕是要待慢到您了。”
钱媛之看的紧,尤其对苏琬儿,所以李砚一般不来瑶华宫,就怕给琬儿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琬儿也知晓自己在大明宫的地位尴尬,从来不主动往李砚跟前凑,今日李砚突然出现在自己寝宫,的确让她惊讶了好一阵。
“琬儿病了,朕当然应该来瞧瞧。”李砚笑意盈盈,大模大样便往殿内走。
“可是好多了?”李砚目不转睛地盯着琬儿看。
“托陛下的福,奴婢就快要好全了。”琬儿笑红了脸,加紧脚步想要赶到李砚前头去带路。
“琬儿莫急,朕寻得着路,你陪朕慢慢走着便妥。”李砚放缓了脚步,抬手将琬儿拉至他身边。
“可还有何处不适?”
“谢陛下关心,奴婢没有哪处不适了,过不了几日便可再回议事堂替陛下效力了。”苏琬儿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干净利落、信心满满的样子让她看上去精神勃发。
“……呃”
李砚有些尴尬,他能看出来苏琬儿喜欢这份侍中的工作,可是他已经有了新的侍中了,不再需要苏琬儿了。他想让苏琬儿做他的后妃,但考虑到琬儿估计会不适应,那么可以先从贴身女婢做起,咱慢慢适应了就好了。
可是李砚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有些害怕琬儿生气,琬儿从不指摘李肇,也很少指摘她从前的“绯闻男友”吕吉山,但是会对他肆意指摘,李砚决定把这归咎于琬儿对自己有一份特殊的亲近与随意。
“唔……琬儿。”李砚停住了脚,一脸庄重地看着满脸兴奋的琬儿。
“嗯,奴婢在。”
“朕今日来,也是有一件要事要与你商量。”
“陛下请讲,琬儿听着的。”
“琬儿身子不好,侍中一职太过劳累,需不需要朕,替你换一个轻松的……”
“不需要,奴婢可以胜任的!”不等李砚说完,苏琬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她心中急迫,她不能离开议事堂,不能离开李砚身边,她要知道往后所有的一切。
“陛下放心,琬儿身体棒的很,这次只是意外,往后,琬儿会更加仔细地照顾自己的身体,绝不耽误陛下的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