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当然,这地方肯定没人敢上门找茬。
  巡街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晋正在巡城。
  五城兵马,听着名头极大,却也只不过是个皇城里最低的杂活儿差役。
  他正从天香楼的门前路过。
  皇帝大行一月,二皇子朱佑镇登基为帝。
  这些日子来,袁晋于四处巡查,就是要查,看是否有人在国丧期间,吃酒宴乐,狎妓逗童,行些毁坏礼法的事儿,途经天香楼时,他顿了一顿,遥遥听着里面传出细细的浅乐来,听着仿佛是《山鬼》一歌。
  有个不开眼的属下上前,问道:“指挥使,这怕是于礼不合吧,要不要上去,抄他娘的?”
  袁晋道:“滚滚滚,滚到一边儿去,这地方你也敢抄,瞎眼了你。”
  临走的时候,他再回头,便见天香楼的门前,拴着一匹毛色油亮的大白马,虽说毛色油亮,却是匹短腿,粗脖子的土马,这土马,打不得仗,跑不得路,却擅行山路,一般,只有云贵高原,才养这种马。
  他莫名觉得这马有些眼熟,想了许久,忽而一个醒悟:昨日才登上次辅之位的国子监祭酒陈澈,似乎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
  *
  天香楼中,一男一女,两个玉娃娃似的玉女金章,一对一答,唱的正是《山鬼》
  山鬼,是《楚辞.九歌》中的名篇,为一男一女对唱,男女皆是山神,女神柔情缱倦,男神风流俊秀,一应一答,从山石水木,唱到情思雨浓,词藻华丽,优美,闻之余韵绵绵,久久不绝。
  天香楼的东家黄爱莲于经乐极有研究,正陶醉的听着。
  她身边不远处,侧坐着个相貌极为标致的男子,瞧其面貌,约莫四十有余。
  一般男子过了三十岁,腹鼓面塌,皮垮肉松,形样全无。但这男人,皮肤犹还紧致,两道浓眉,一双睿眼,鼻梁高挺,端地是阔朗大气,但又深蕴着一股秀致的儒雅气质。
  这自然就是天香楼外那匹白马的主人,当今次辅,陈澈。
  他虽侧坐,却并不懒散,听罢了山鬼,鼓掌赞道:“如今,难得有唱《楚辞》还能押准韵律的孩子们了,今人喜淫词艳赋,便《山鬼》,也唱的淫乱不堪,黄姑娘两个孩子,怕是经过大家调教的吧。”
  黄爱莲笑着捧了盅酒过去,道:“大人尝尝我这茅台酒,看可合您的口味?”
  陈澈接了过来,抿了一口,点头赞了声好味道,随即将酒盅一扣,以茶漱着嘴里的酒腥之气,起身道:“罢,黄姑娘的《山鬼》,老夫欣赏过了,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浣若的公公总不正经。
  emmmm,可是我觉得,锦堂里的公公都是正经人,真的,陈杭只想做官儿,陈澈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大约还是狗血,但,真的公公都很正经哈。
  至于黄姑娘,我觉得满朝文武爱上我这种事情,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第110章 桂榜之首
  对面一男一女,俱皆皮囊娇美至极,黄爱莲当然是给陈澈备的。
  毕竟当今官场,男人们除了喜欢狎妓,大多还喜欢走走后庭,所以,黄爱莲连小童都备着,就是准备给陈澈挑个前庭后径的。
  见他不上钩,黄爱莲笑着上前两步,道:“大人于音律韵赋上有独道之处,这俩孩子,您瞧着哪一个能出师,不如,单独指点两句?”
  陈澈身量并不高,两道浓眉略弯,天生的温和气质,一笑,眸中已然是了悟黄爱莲的龌龊之心,却全然不为所动,但也不戳穿于她。
  “老夫不过略懂音律,带不得徒弟。黄姑娘,你父亲乃是当朝首辅,你姑母还乃是当朝皇后,便老夫,如今也得听从他们的示下。
  至于姑娘您,陈某也向来敬重您的为人,觉得您是满京城之中难得有才华,有思想,与普通妇人囧异的女子。”
  毕竟黄爱莲的父亲是首辅,陈澈才进内阁,并不想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
  所以,虽说心头厌恶黄家没有家风伦常,让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像个老鸨一样开着酒楼,抛头露面,还调教着一群年纪小小的孩子做暗娼,但还必须得要伪心的捧上两句。
  “您就真的不指点他们一番?”黄爱莲犹还不死心,追着陈澈道:“孩子们敬仰您都敬仰的紧呢。”
  陈澈回过头来,扫了眼那个抱着琴的少女,小姑娘大约也是头一回,两只秋水似的眸子,疾剧的颤着。
  他垂下眼眸,沉声道:“真想要老夫指点,就放了他们的自由之身,叫这俩孩子还归家去,老夫从此敬黄姑娘是个真正的奇女子。”
  言罢,也不要黄爱莲送,陈澈疾步下楼,骑上白马,转身离去。
  黄爱莲倚在天香楼的大门上,仿如小猫叫春似的,就轻哼了一声。
  于她来说,这新任的陈次辅,历史上继她爹之后的首辅,年愈四旬,魅力深沉,醇和清正,仿如一坛老酒,看似温和,却又有无比的锐势,于女人来说真真儿的难以抵挡啊。
  而他本身不滥饮,却好酒,之所以能被黄爱莲请到天香楼来,凭借的,其实还是锦堂香酒的面子。
  她从罗锦棠那里没有抢来酒肆,于是就高价购买她的锦堂香回来,再砸掉锦堂香的坛子,换坛子而装,假做茅台酒用来诱惑招待这些贵客们。
  如今京里大部分的达官贵人们,之所以肯捧场天香楼,肯捧她的场,其实是冲着茅台酒的面子。
  但如果有一天罗锦棠入京,并带着锦堂香酒来打开京城的酒市,那么,达官贵人们终会发现,茅台就是锦堂香,锦堂香就是茅台,到那时怎么办?
  她这等于是辛辛苦苦替罗锦棠铺路,做了嫁衣裳。
  到时候这些捧着她的人,都去捧罗锦棠那双小细足儿,她黄爱莲在京城这些年苦苦经营的人脉,商脉,可就全是罗锦棠的了。
  头一回夺酒肆不成,黄爱莲银牙暗咬,绞尽脑汁,心说,怎么地,我才能把那酒肆并锦堂香给夺过来呢?
  *
  陈淮安当然没有给锦棠写甚和离书。
  锦棠早晨起来,陈淮安已经走了,书案上赫赫然铺着一张纸,上面还压着朵子香气浓烈的秋桂,甜兮兮的。
  她只当真是和离书,捧了起来,一路看下去。
  看完,缓缓坐到了桌前。
  陈淮安娓娓而谈,写了将近三千字,从各方面分析他做为罗锦棠丈夫时,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比如她的生意,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要把酒坊开到京城时,他能给予的帮助。
  他的主张还是当初那样。
  婚姻是次要的,作为一起重生的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他去完成他上辈子未能尽的事业,了他的遗憾。
  她将她的锦堂香酒发扬光大,既是如此,和离也不过一纸书,该给的时候他自会给她,但如今不是时候。
  于锦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间酒肆了。
  她坐下来,重新审视目前自己所面对的困境,不得不说,陈淮安所想的,所看到的,确实比她更高更远。
  而且,他也把她如今所面临的困境罗列的清清楚楚,如今和离,真不是合适之机。
  将信扣在桌子上,和离之事,就这样揭过了。
  陈淮安走之后约莫半个月,秋闱就放了桂榜。
  整个陕西行省的秀才之中,葛青章居于第七,而陈嘉雨后来居上,居然考了第六。
  至于陈淮安。
  放榜之时,康维桢从最后一名开始往上找,找来找去找不到他,找到第六时,捉到陈嘉雨,他已经在满头冒汗了。
  按理来说,陈淮安这个杜鹃抱来的大女婿,在他这两年的亲教亲授下,成绩也有了莫大的进步,不该连榜都上不了的。
  再往上找,康维桢已经不抱希望了。
  两年苦心攻读,陈淮安于读书上用的心,大约只有康维桢知道。
  但他的文章并不在一般的世俗规范之中,总于天马行空之处,又有神来之笔,在世俗的框架之外,远见高识,非一般人能欣赏。才华横溢,仳离开合,但是,不对考官的胃口。
  所以,康维桢不怕他的文章有问题,就怕同考官们浅见薄识,要把他刷下去。
  谁知桂榜之首,赫赫然,就是渭河县陈淮安六个大字。
  看到他名列第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康维桢这一届学生,才算叫他心满意足。
  桂榜之首,光西安府,就要奖励他大笔的银子,另,因为是今科解元,官府于他的家人们就不收任何税赋,而且还要附赠于他一百亩田地,叫他能从中取租为用,或者让他家人耕种之,也是为了让一个人材,从此无后顾之忧,能够安心读书。
  陈淮安此时早上京城了,出面受赠的,自然就只有罗锦棠。
  知府王世昆王大人亲自从秦州府下降,送的喜报。因为康维桢的指引,喜报没有去陈家,而是一路,就送到了罗家酒肆。
  罗锦棠当垆卖酒,供夫读书考科举,在整个陕西省,因为提学陆平的四处传唱,都算得上是一段佳话了。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锦棠本在酒窖里忙碌,叫葛大顺并一群婆子簇拥着从地窖里上来,便见知府王世昆笑的胡须乱抖,一张喜报已经捧了上来。
  锦棠此时倒不着急,也是早有预料,连忙命着葛大顺从柜台里搂了一箩子的大钱出来,皆是串成串的,见者有份,人手一串,赏送喜报的人,也赏围观的乡邻们,一箩又一箩,至少三五千枚大钱,哗啦啦的就赏了出去。
  赏罢之后,送走了人,将王世昆迎到二楼坐下,锦棠特地把念堂也叫了上来,替知府大人斟茶,递酒。
  “王大人,我这锦堂香,算是咱们秦州府第一大酒坊了。你也知道,酒品不比桑麻与田地,十成之中,要取三成的税。
  我一年赚着一万两银子,三千两都得交成税。 “
  酒税,历朝历代都是属于重税。
  “我的酒肆不论走的再远,根在渭河县,在秦州。我听人说,拥有举人功名的人,经商可以酌情免去税赋,不过酒不比桑麻,能够全免,也不知,徜若这酒肆是在我名下,可以减免多少税款?”
  王世昆回道:“徜若酒肆是在你名下,这酒坊的税收,至少可以减到一成。”但是为了州府的财政税收,这种事情官府知道,却不会主动提及。
  锦棠笑着说:“虽说从三成减到一成,大人能收到的税似乎是少了,但您得知道,徜若我能有更多的银子投入产业,赚出来的利润是翻倍的,羊毛虽细,在于多,高梁杆子够粗,但用处不大,我的酒肆,恰也如此。”
  只要州府肯支持她发展起来,扩大酒坊,她给秦州府纳的税赋,不会变低,只会更多。
  王世昆倒是个明白人,十分痛快的说道:“徜若酒肆真在罗娘子名下,凭着陈淮安的喜报,本府从此只收你一成的税。但这必须得是酒肆在你名下的情况之下。”
  锦棠侧首,深深的看了念堂一眼,允道:“好。”
  送走了王世昆,再回到宽阔,敞亮的二楼,就只有锦棠和念堂两个了。
  念堂其实早也看出来了,姐姐从罗老太太手里把酒肆要过来的时候,其实就一直在想,要把这酒肆过到自己名下去。
  他瞧着姐姐站在窗边,极难开口的样子,也是颇难为情的,低声说:“姐姐怕是有为难?”
  锦棠是确实为难。
  这酒肆本该是念堂的,但是以罗念堂温默的性子,绝对守不住它。
 
 
第111章 两头作大
  念堂是个好孩子吗,锦棠相信他是,也相信他这辈子已经改了念,绝不会突然多之间就不认她,跟她断绝关系。
  但同时,他是个性子极为内敛的人,而且,跟她不亲,跟葛牙妹也不甚亲。
  陈淮安和葛青章,都是举世难寻的孝子。葛青章在离开家的时候,把自己进了举人之后,所得的奖励,全部留给了母亲张氏,自己只背了十个干面锅盔,就上京城了。
  而陈淮安,即便齐梅那般伤他,每每有时间,还要跑到渭河县的大衙牢里面,带着好酒好菜,与齐梅两个聊聊天儿,说上几句话儿,哄一哄她。
  念堂这孩子,上辈子长大之后,却是与陈淮安和葛青章截然不同。
  他上辈子的妻子,是大房给找的。一个比念堂大着五岁,又高又胖的妇人。那妇人高颧骨,吊梢眼,性子极为刻薄。
  但是,念堂极爱她,也格外的信任她,对那个妇人,有种亦母亦姐式的依赖。
  本来没成亲的时候,偶尔还能和锦棠有点子往来,等成亲之后,经那妇人挑唆,就完全不见锦棠了。
  他是天生的软耳朵,因为从小父母无依,没什么安全感,爱的,也不是灵魂平等,彼此信赖与欣赏的伴侣,而是普天之下,能亦母亦妻,给他安全感的女子。
  所以,即便这辈子锦棠一直在改变念堂的性子,但她仍旧怕念堂长大,成亲之后,一经妻子挑拨,就与她翻脸,六亲不认。
  锦棠费心费力,可没想过将来自己生意做到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来个不知名的女子,就来抢走她所有的一切。
  她上辈子贫穷至死,讨饭的时候,四处借债的时候,最恨也最怕的,就是没有银子用。当她乞讨着往幽州,去给陈淮安收尸的时候,一个铜板都是命啊,铜板是冷的,可是握在手里,人心是热的。
  揽过念堂,锦棠道:“酒肆在姐这儿,依然还是咱们全家人的,赚来的银子也永远有一半是你的。姐绝不会多贪昧一分。”
  念堂哪里知道自己长大后会经历什么,他见姐姐一幅要哭的样子,笑着说:“你和娘可真是,我是要读书的,将来读书,也能取功名,你是个女子,又考不得功名,要说没了酒肆,可就什么都没了。
  便你不开口讨要,这酒肆都是你的,又何必让自己如此为难?”
  锦棠簇眉,不懂念堂这话的意思。
  念堂转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了官府给的印契出来,双手捧至锦棠面前,也十岁的大男孩了,清眉俊眼,笑的颇有几分揶揄:“你经常在这楼上晃悠,究竟就没有开抽屉看过,酒肆如今归在谁名下?”
  锦棠捧了过来,一份份的揭开,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罗家酒肆,从地皮,到酒窖,老酒,再到酒具,本是一样样分列,列了所有人的,上面书的,全是罗锦棠。
  罗念堂也不知啥时候,就把这些东西,全归到她名下了。
  遥想上辈子,这永远沉默的弟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她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锦棠跪到地上,捧着脸就哭了起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