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的把唇边一点儿口水,在他衣衫领子上蹭了蹭,然后呢喃着嘟囔道:“到家了?”
未待他回答,她一歪头,依旧如婴儿般沉沉睡去。或许,此次征途,她实在太累了。毕竟,她也不过刚刚及笄的少女。
“到家了,十七,咱们的……家。”他在她耳畔轻语,心尖之上,遂而旋起一抹亲昵与宠溺,以及陌生的甜蜜。
刹那间,他只愿这条青石小路,能更长远些。
明月夜醒来,已在夜半时分。
陌生的房间,但有熟悉的人。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降龙木制成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哥舒寒的雀蓝薄缎素色披风。而他,正靠着榻旁小桌几,用胳膊支着太阳穴,似乎正在闭目养神休息。
长安的夏天已到尾声,暑热已过,近来时常有霖雨,夜总会微凉。明月夜披上披风,蹑手蹑脚走近哥舒寒。
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黑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他没有戴金冠,也没有系着发带,看起来柔和了太多。
藏起来邃黒如寒潭的重瞳,便隐藏了冥王般的威慑与杀气,而那弯而密的长睫毛,在蜜色肌肤上形成了扇形的阴影,毛茸茸的甚为好看。
明月夜近距离的打量着他熟睡样子,她挑了挑眉毛,终于忍不住好奇,伸出细白食指,触摸了下他长长的睫毛尖儿,几乎带着点儿嫉妒,轻声嘟囔道:“居然比我的睫毛都长,长得比女人都好看,就是心不好,恶毒刻薄,可惜了这幅好皮囊,若卖到倚翠楼,一定很值钱吧。”
她朝着他轻吐丁香小舌,再扮个鬼脸,顿时觉得心情愉悦了许多。
见他并未有所察觉与动作,她又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解下披风,轻手轻脚的展开,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为他搭在肩上。
这应该就是他的府邸了,明月夜退了几步,打量起这个陌生的房间,似乎和上一次自己来过的,并不相同。
虽然同样没有灯火蜡烛,要依旧靠硕大的夜明珠来照明,但这个房间分明有太多女子气息。
特别是那羊脂玉石制成的雕栏圆形大床,从高高的顶子上垂挂下,一层层软烟罗霞影纱帐,远远看去就像如朦朦胧胧,银红色的轻烟软雾中,躲着一抹皎洁的月光。
梳妆台、折叠案、月牙凳、落地铜镜以及各种精致的箱笼,都是价值不菲的崭新之物。
梳妆台上有展开的梳妆盒,插满了金银嵌宝琉璃的花朵钗首,以及琳琅满目的金步摇、翡翠玉镯、宝石臂环、珍珠项圈等。另一只盒子则摆满了装在青玉描金瓶里的上好胭脂、黛粉、额黄、花钿和丹蔻等。
明月夜只觉得大开眼界,但确定这房间的主人应为女子无疑,因为在那缂丝攒竹嵌玉石插屏后面,一排衣架上挂满了用绸缎、蜀锦、绮罗制成的各样衫裙袍服,都是清浅不一的白色:玉白、纯白、月白、牙白、莲白、银白等等。
“你得养了多少女人,在家里呢?双瞳妖孽,太不要脸了。”她越看脸色越阴沉,终于忍不住蹙眉,抓起果盘中的一个佛手,转身就想掷向休憩中的哥舒寒。
“养一个军医,就能让我倾家荡产。”他重瞳闪烁,揶揄道。
明月夜几乎直接撞进他的怀抱中,惊得她几乎蹦跳起来,佛手柑也吓掉了,骨碌碌滚了很远。
“你什么时候醒的?”他从背后环抱,让一时她挣扎不开。
“嗯,忘记了。反正知道你偷看我,轻薄我,诋毁我……”他重瞳眸光凝聚,带着些许不怀好意:“若不看在,你还知道,天凉要为我披件衣服。我都要后悔,何必为一个如此薄情寡义的夫人,辛辛苦苦来修建这座湜琦苑。”
“湜琦苑,什么鬼名字?”她没好气。
“再说一次?”他不吝威胁。
“原来是给哥舒夫人的……甚好!”她皮笑肉不笑的:“将军,属下知道您有钱,但没想到,您这么有钱。看来十七真是赚到了。”
哥舒寒微笑,他拉起明月夜的手,径直往楼梯走去。
“知道你喜欢看书,这边是书房。那边是药房。你想要的东西,里面都有,一会儿,慢慢去看。其他的都不打紧,我带你来看看这个。”
他带着她走上二层的亭阁,随着他们的脚步走近,她闻到了各种新鲜的香气。
哥舒寒展臂,一下推开了门,原来这边藏着一个玲珑巧妙的凭台,雕栏玉砌,视野开阔。
明月夜深深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这湜琦苑坐落在一个巨大的花园之中,不,确切说是一个种满了各种药材植物的美丽园林。
黄芩、凤仙、缬草、藿香、薄荷、茱萸、红花、独角莲、金银花、野菊花……有的开花了,有的已经结果,有的一直会是翠绿常青。
但最美、也最为壮观的,还是药草之中那一片雪白花海,那花白花紫蕊,瘦长的腰身,一丛挨着一丛,如小孩手掌般的绿叶如花朵般妖娆,其花形似虞美人,只是花朵更大了许多,花心带着一股异香。有的花朵刚刚凋零,已经长出透明的白色果实,吹弹欲破,犹如晶莹的明珠。
月光之下,各色荧光蝴蝶沉迷花中,纠缠不清,盈盈绕绕,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你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种出了这么多忘忧草?”明月夜惊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忘忧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没看见,那耗子此时正在花丛中,大快朵颐。感动得都要掉眼泪了。”哥舒寒淡淡微笑。
“喜欢吗?你的湜琦苑。”他拿起她的手掌,用颀长食指在她手心,写下了几个字:“愿我十七,琦瑞福生。”
正文卷 81.星月
一大早,明月夜就被侍女重楼,给摇晃醒了。
昨晚,哥舒寒料定她必定喜欢湜琦苑,所以留够了给她独自探险与寻宝的时间。
但因为太开心,也因为湜琦苑太大,她整理各种药材与药书,直接闹到了半夜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被几个侍女硬生生拖回了房间。
她自己也清楚,这园子里藏着的惊喜与礼物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发掘不完的,得慢慢来。
本来心中总暗暗担忧汪忠嗣,多少有些揪心和忐忑。但哥舒寒给的这见面礼,实在太令人震惊和喜悦。离开长安也不过三个月时间,不知他从何时筹建,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建造出合她心意的的居所,又搜集到这么多稀有药材,仅凭这份了解与悉心,总让明月夜心尖暖兮微甜。
特别是那四个贴身侍女,在她入府之前,已经准备好了酸甜夜宵、紫樱浴水,以及所有姑娘需要的一应用品,何其贴心与周到。
那四个女侍,分别叫重楼、景天、雪见和紫萱,是哥舒寒从自己侍女中特别挑选出来的。重楼聪明机灵,景天少言擅武,雪见做得一手好菜,而紫萱则是梳妆打扮的个中高手。
因为年岁和明月夜差不多,脾气又十分对味儿,她们彼此很快就熟悉起来。加之这女主子平易近人,完全没架子,这几个少女在一起,比主仆更像闺蜜好友。
“重楼,刚什么时辰,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明月夜抱着绣花方枕,死死不肯撒手。这玉床冬暖夏凉,能随着人的气息和呼吸调节自身温度,有着养气凝神的神奇功效,所以睡在上面,可比在土库堡夜夜躺在熊皮毯子里,舒适太多了。
“主子啊,您就赶紧醒醒吧,让紫萱来伺候梳妆打扮。郎君已经在炼武台等着您啦,要教您习剑呢?练武之后才有早膳。您的每日行程,郎君早已定好。用过早膳他就要进宫面圣了,您要开始练字的。还有……”重楼赶忙去抢明月夜霸占的枕头,一边如数家珍。
“习剑?不去。”她扔掉枕头,又抱住缎被无奈道:“你们这府里规矩怎么这么多?大早上的还要练武习剑。难道不习剑不给饭吃?那我不用吃了,咱们自己又不是没有小厨房,你让雪见给我做些点心,就好。”
“您是我祖宗行吗?”重楼赶忙跪倒在明月夜床前,眨眨美丽的大眼睛,煞有其事道:“见不到主子,郎君铁定自己杀将过来,那奴婢们肯定没有好下场。比如重楼,郎君一定会把奴婢哥送到宫里当太监的。您行行好,奴婢哥哥是三代单传的独生子,若他被郎君送进宫,奴婢的娘亲和八十岁的祖母,定会哭死过去。”
明月夜挑挑眉毛,瞪着那神情夸张的侍女:“重楼,左车就是你哥吧?”
重楼一愣:“主子怎么知道?”
明月夜叹气,不得不爬起来:“你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
重楼妩媚一笑:“感谢主子体恤,那您赶紧梳妆更衣吧。”
明月夜只好无奈的跳下玉床,紫萱递过来浸泡着玫瑰花瓣温水的金盆,她一边净手净脸,又用化开了翠竹盐的漱口水清了口。坐在落地镜前,由着紫萱为她束发,还要再上红妆,却被她硬生生拦住。
“女为悦己者容,主子若肯用上些许胭脂、花黄,郎君必定喜欢。”重楼谄媚道。
“我不喜欢,管他怎样。”明月夜呲呲牙:“对了,你家郎君住得离我,可近?若杀将过来,需多少时辰?”
“若郎君想,恐怕就在弹指挥间。因为,您的湜琦苑,和郎君的漠琪轩比邻而建。”
“这么近?”明月夜皱皱眉,暗道,那以后溜出去,或者想干点儿瞒天过海的事儿,可不太容易了。
重楼和景天一前一后,带着明月夜走进漠琪轩的炼武台。她额头上微微泛汗,岂止是近这么简单。那漠琪轩与湜琦苑又何止比邻而建那么简单。
哥舒寒住的院落也位于这处府邸的正中,就是漠琪轩。不知何方的能工巧匠,用大量的黑檀木与赭石色大理石,打造了一所高大而宽敞的坚实楼阁,它隐约藏在大片的松树之中。
那是一种四季常青的雪松,针状的枝叶在幼嫩之时呈现银白色,而随着慢慢成熟就会变成浓绿。因此,远远望去,那巍峨的黑沉宫殿仿佛隐现在雪山之中,诡异而阴森。
漠琪轩的二层楼阁叫溯台,连接着一个异常硕大的炼武台,而炼武台的另一端也连接着长廊,尽头就是湜琦苑的二层汐台。对哥舒寒这样的轻功高手来说,直接跃将过来,都是可行的。可能这漠琪轩和雪松隐匿在夜色中太不过显然,即便比邻而居,昨夜她竟敢没发现。
什么比邻而居,简直就是合二为一。看来汐台多少要安置些陷阱,机关之类,防患于未然。
那边,哥舒寒穿了一袭修身的黑色胡服,长发束起用黑色网冠罩住,遮挡了一小抹额头,益发显出身型颀长,彪悍结实。他站在炼武台中央抱着肩,手里握了一把重弓,多少有点儿不耐烦。
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明月夜就在身后,腹诽着自己。
“十七,下次若让我再等你……”他回身举弓、搭箭、射箭,动作一气呵成,流畅优美。百步之外,应声断了一根绳索,随着一阵惊声尖叫,流千树从一棵雪松上坠落下来。
一条腿上系着长长的绳子吊在树上,另一条腿上的绳子已被哥舒寒一箭射落。于是,正在睡梦中雪貂王子突然失去平衡,就被倒吊在半空中,以不太好看的姿势晃晃悠悠,几乎魂飞魄散。
“耗子就没腿了,我倒要看看就算他能变身,到时候还能不能,再长出一条人腿来。”哥舒寒把重弓扔向明月夜面前,一身银白胡服的她,黑色的长发整整齐齐编成了大辫子,看起来分外清爽与利落。
“十七,让我见识下你的箭法。”他讥笑。
明月夜嗤之以鼻,毫不犹豫伸手接下,却不曾想那弓极重,一个措手不及直接脱手掉落,直接砸到她的脚背上,顿时冷汗冒出。
“丫头,快救小爷……”流千树被晃悠得,几乎要把昨天吃的满满一肚子忘忧果,都尽数吐出来。呼救的声音异常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