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将脸盆放在地上,从袖子中掏出一个一次性口罩,戴在脸上,半蹲着解开小哥缠着的布带。
拧干毛巾,将腿上的草药和凝固的血渍一点点的擦掉,露出里面的伤口时,她心里咯噔的跳了下。
伤口有两指宽,一掌长,一看就知道是刀伤。
伤处已经隐隐发黑,黑褐色和灰白色的皮肉纠缠着胡乱混在一起,周遭的皮肤肿的发亮,显然早就化脓了。
她抬起头看向坐着的人,对上小哥下巴好看的弧度,这么严重的伤口,照理连行走都很困难,他这段日子是怎么撑着在外面行动的?
余初急救知识全源自对自己的实践,可以说对个中滋味深有体会,她握着小刀,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麻药。
只能将自己的帕子拿出来,卷成一团,递到他的嘴边,干巴巴的解释:“会很疼……”
摊主小哥低头看着他,眼底的复杂一闪即逝,张开了嘴,咬住帕子。
余初稳了稳心神,不再犹豫,握紧了手中刀,将对方伤口的腐肉一一剔除,将脓液尽数挤出。
她的手很稳,半垂着头,专心致志,初时还能听到小哥隐忍的闷哼和沉重的喘气声,到后来似乎慢慢安静了下来。
等敷上磺胺,缠上纱布,彻底处理完伤口后,才发现小哥已经疼晕了过去,一直到注射完抗生素也没有醒过来。
也难为他了——
余初解开小哥身上的腰带,将小哥背了起来。
小哥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近一米八的个子,感觉只有一百来斤,余初一边将人往屋子里背,一边还有心思想。
他家看着也没有什么能吃的,原本自己打算留作夜宵的卤肉和烧鸭,就留给小哥好了。
**
余初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小桃这次倒是不哭了,而是跪在床前,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她抓了外套给自己穿上:“怎么跪着了?先起来。”
“小姐答应奴婢一件事,奴婢再起来。”
“嗯?”
“小姐以后出门,能否早些回来,要是再深夜不归,小桃就一直跪着……”
余初没有搭腔
她自己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洗漱完毕后朝着房门走去,径直路过小桃。
她在古代区生活也不止一两年了,要是小丫鬟只是没事对着她哭哭,那问题也不大。
但是这一副做派——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可能最近自己活得有些傻白甜了。
顾家的丫鬟,余初没有调丨教的意思,置之不理后,去后厨顺了顿午饭。
昨日去茶馆听了一肚子八卦,大抵了解了现今的一些局势。
她将手中的馒头从中间掰开,一分为二。
目前陵朝的局势可以说是两方对立,余初看向右边的馒头,一方是以皇族和贵族门阀为代表的皇权。
她把目光转向了左边的馒头,另一方则是驻地百年来造神造出来的国师,和他门下的寒门所代表的神权+士族。
双方表面上平静,但是利益相悖,自然势同水火,目前国师和新帝还没有撕破脸,但是情形已经不太乐观。
就拿这一代来说,
小国师刚上任的时候,驻地为了造神,将准备两年多的人工降雨用上了,直接将他推上了神坛,吸引了一大波脑残粉。
民间将他视为神明,民意有多高涨,新帝就有多视他为眼中钉。
不过反过来说,只要小国师的脑残粉依旧坚丨挺,新帝就不敢冒着动摇皇位的危险,跟小国师明着撕破脸。
余初将手中右手的馒头塞进嘴里,一口咬掉大半。
也不知道她那些同事,是被殃及的池鱼,还是灭神的开端。
不过她这次来只负责收集消息,分析和解决问题就是驻地和指挥部的事情了。
余初饭量一般,被厨下的师傅塞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配上一碟子酱牛肉,吃的扶墙而出。
她还没走上多远,就被顾文澜在后院堵住了。
“顾公子?”
“余小姐。”顾文澜今天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长衫,通身都是世家养出的气度,他看了一眼余初来时的方向,“下次想吃什么,可以差人去厨房提前打招呼。”
只字不提昨日余初彻夜未归。
“不必这么麻烦,厨房吃的东西更多些,我也更自在些。”余初实话实说,“你特意找我,有事儿?”
“是文青找你。”
余初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可能不行,我要出门了。”
“文青有东西想给余姑娘看,不会耽误多长时间,最多一炷香。”顾文澜叹了口气,脸上全是纵容,“他昨晚一直在等你,怎么劝都劝不住,等到三更天实在撑不住,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今日一大早就爬了起来,那时姑娘你还在休息,他只能眼巴巴的等了一上午。”
眼巴巴这个词,顾文澜用的很准确。
余初刚走到东院的时候,就见一个小豆丁坐在台阶上,脑袋伸的长长的,瞪大了眼巴巴的看向这边。
见到来人,他“啊——”了一声,立刻转身,迈着两小短腿,跟炮弹似的往屋子里冲去。
等余初刚走到房门前,顾文青又跟炮弹似的往门外冲来,直直的撞在了她的腰上。
余初倒退了半步,伸手顾文青抱了起来,捏了捏他的脸:“等我?”
顾文青脑袋跟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半是分享半是炫耀:“看。”
余初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顾文青双手抱着的,是一个塑料瓶。
第十一章
这是一只纯透明的塑料瓶,市场上常见的旋盖运动款,瓶盖和系绳都是深蓝色。
造型简单,实用性强。
瓶身上下干干净净,既没有图案,也没有LOGO。
瓶子里装着十几个大白兔奶糖,彩色的糖纸称的瓶子十分好看,顾文青摇了摇瓶子,糖果上下翻动着,哗啦啦直响。
听着响动,他满足的露出个笑容,双眸弯成一弯新月。
之前顾文澜带着护卫进入界市,拼成着生命的危险,偷了瓶矿泉水。
现在想来,可能是想着孩子凶多吉少,能让他在“最后”的时间开心一点。
后来被送进医院后,余初把矿泉水放在了这孩子的床头,几次去探望的时候,他都抱着瓶子,连睡觉时都没有放开。
只是规定就是规定,无论他有多喜欢,都无法把矿泉水瓶子带出驻地。
余初掂了掂顾文青,觉得他似乎沉了点:“这么漂亮的瓶子,你的?”
顾文青看了一旁自家哥哥一眼,乖巧的点头:“大哥,送的。”
“糖怎么没有吃?”
“吃了。”顾文青小声反驳,“我每天都吃一颗。”
“晚上可不能吃哦,会牙疼。”
……
顾文青等了余初大半夜,今日一早就爬了起来,那几分强撑着的精神,在见到余初后,慢慢散去。
一大一小并没有聊上几句,顾文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一会儿就趴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怀里依旧紧紧的抱着他喜欢的塑料瓶。
顾文澜将自己熟睡的弟弟接了回去,递给一旁的丫鬟,低声嘱咐道:“把小少爷送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晚饭若是未醒,就任他睡。灶上把晚饭热着,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
他语气温和,眼底都是宠溺,有一种长兄如父的家长风范。
丫鬟福了福身应是,抱着顾文青退下后,屋子里就剩了两人。
顾文青看向余初,神情郑重,作揖行礼:“余姑娘,谢谢。”
这种大礼——
余初侧过身,没有受礼:“举手之劳。”
顾文青摇头,引余初入座,给她倒了一杯茶:“不止是今日,那日在界市多亏了余姑娘相救,舍弟才能捡回一条命。”
余初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侧眸看着顾文澜,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
“声音。”
余初恍然。
界市中的人,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机会进入古代区,所以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声音。
她一向洒脱,笑了起来:“在界市我也和你打了一架,谢就不用了,不记我仇就行。”
顾文澜端起杯子敬她:“以茶代酒。”
大恩不言谢。
两人说开了,屋子里的气氛,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余初脑子里还回想着那个塑料瓶,看向门外:“刚刚文青手中的瓶子……”
“那瓶子,是我在西市偶然所得。”顾文澜一脸平静看着余初,似乎料定她会询问这个问题,“我在第一眼时就猜想,这应该是从界市流出的物件,遂派了人去打探消息。打探的人今日传话过来,现在已经有了些眉头,相信不过了多久,就能找到谁是卖家。”
余初知道他想岔了,这塑料瓶其实不是界市流出来的,应该是从驻地流出来了。
不过目前这个不重要。
余初端起杯子:“以茶代酒。”
十分感谢。
余初原本今日的计划,是去街上做些准备,晚上冒险进宜春院一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发地多少就留下些许痕迹。
只是顾文澜递上来的这条线索,让她打消了自己的计划,决定静候佳音。
***
余初站在房门前,抬头看着院子的上的一方天空,起风了。
午后的天色阴沉了下来,乌云低垂,涌动翻滚,像死死的扣在了长平城上空。
气温也急转而下,早上还是初夏,下午则是初冬。
小桃被别人搀扶着,踉跄的来到她的身侧,“扑通”一声跪下:“小姐。”
余初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脸,只是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你还没跪够?”
“不是……不是……”小桃放开了一旁丫鬟的手,挣扎着自己要站起来,只是她跪的时间太长,扶着柱子好半天才稳住身体。
看着余初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小桃颤抖的嘴唇,想哭却不敢哭,呐呐的开口,“小姐,奴婢知错了。”
她错不该以为新来的姑娘心善,就想着把姑娘管住了,不仅可以让姑娘更“讨喜”,也可以讨好大少爷。
她错不该觉得姑娘最多是个妾,在府里无依无靠,把姑娘拿捏住了,以后姑娘即使去了云锦府里,有了别的大丫鬟伺候,她也会是头一个。
余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只是半敛着眸子,整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衣摆。
小桃面如死灰,几乎要软倒地上:“小姐,奴婢……”
“去给我拿件披风来。”
小桃愣了一下。
余初视线落在院子里站着的小厮身上:“我一会儿要出门,今天风大,多穿点。”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拿。”小桃摸了一把脸,踉跄着步伐,朝着屋内而去。
小厮遥遥的冲着她行了个礼。
“余姑娘,大少爷让我跟您说一声,人找到了。”
**
“那人叫汪小武,今年三十七岁,桃于县人,前些年跟着村里的人一起逃难来的。”
牙郎是个爽利的中年男子,灰色的粗布短打浆洗的发白,脚上踩着黑色千层底,小巷子路并不好,他像是脚底长了眼睛,每一步都避开了垃圾和污水。
步伐的速度恰到好处,既和后方的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又不会让别人觉得跟不上步伐。
“汪小武靠卖苦力倒夜香为生,生性好赌,输得多赢得少,家徒四壁,大闺女十四岁就被他卖给了春楼。”
“二闺女六岁,在赌场输给别人做了童养媳,要不是他的女人是个病秧子,估计早就当做赌本输出去了。”
“这两日,他无端的阔气了起来,呼朋唤友,到处胡吃海喝,买了件新衣服,还给自己买了个小丫头,说要……”
顾文澜握着虚拳,放在嘴边,余光却看向一旁的余初:“咳咳——”
牙郞立刻止声,拍了拍自己的嘴:“哎,您瞧我嘴上就是把不住门,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污了两位贵人的耳。”
余初对汪小武买个丫头来暖床,还是来聊人生什么的并不在意:“你继续。”
牙郞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同去喝酒的人,可能套过他的话,回来就传他捡到了个宝贝,卖了个大价钱。”
三人走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在破旧的一条巷弄里,找到了汪小武的家。
他家的大门基本上已经不能称作是门了,到处都是刀斧砍过的痕迹,看起来,饱经追债人的摧残。
门上坑坑洼洼,大洞小洞一堆,小破洞干脆随意放任,大破洞就用颜色不一的木料钉上。
这种门,连挡风估摸着都很困难,就别说隔音了。
所以三人刚走的近些,就听见屋内有哗啦啦的摇色子声音,还有两拨不同的声音在起哄,声音几乎要掀翻大门
“大大大——”
“小小小——”
显然正赌的兴起。
牙郞往前跨了一步,来到大门前,抬手拍门:“汪小武,你在家吗?有人找你!”
他拍了两遍都没有动静,正打算再拍一遍,屋内的动静渐渐小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被很不耐烦的拉扯开了,屋门发出几乎悲鸣的摩擦声。
“咿呀——”
从屋内探出半个人,黒瘦的体型,颧骨高起,胡子拉碴,消瘦的脸被胡子遮挡了大半,只能看清一双浑浊充满血丝的眼睛。
他身上挂着件不合适的蓝色精锻长衫,袖子撸到肩膀,下摆皱的像是被风掠过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