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
时值中午,怡春院的大门还是关着的。
余初进茶馆找了个窗口的位置,点了一壶浓茶,给了小二了点赏钱,让他搬了个屏风来。
茶馆喝茶的女眷不是没有,只是单独一人坐着的,有些过于打眼了。
饭点过后,茶馆慢慢热闹了起来。
茶馆的说书人在台上说着某个名将剿匪的英雄事迹,而喝茶的听客,三五成群,聊着自己的八卦。
聊着科举的选题、考官、师从与谁的,大多是准备科考的书生。聊着花魁、马球、美酒、新开的哪家店的,多是一些二代纨绔们。
而聊着粮价、票号、天气、驿站的,多是商人。
还有的吃瓜群众,过着底层的日子,操着一品大员的心,高谈阔论的都是国家大事。
左上方的那一桌,坐着三个成年男子,衣着打扮有些市井,看着出身一般。
他们端着茶杯,用着十分八卦的语气聊开了。
“那位自上次祈雨后,就一病不起,连岁初的祭春大典都未出席。”
“那位——是指国师?不是说,他重病缠身,是糟了……天谴吗?”
“可不是么,我还听说呀,那位为人跋扈,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几次驳斥大臣不说,还拂袖而去。”
第三人低声插了一句:“无论如何,当初千里干旱,是国师用十年寿元换得上天降雨。”
“呵,你当为什么会千里大旱?”
“难道……”
……
余初手中的资料里,驻地一手扶持教导出来的国师,确确实实是已经失踪了。
可朝廷当局,却用了个“病遁”。
有意思。
余初一壶茶喝了近三个小时,店小二收了赏钱,服务很殷勤,不厌其烦的替她免费续杯。
茶水加第四遍的时候,余初起身付账,临走时像是不经意的问起。
“我正打算找个地儿吃饭呢,对面的酒楼怎么关门了?”
“姑娘,您说怡春院呀。”店小二朝着门外看了一眼,“一个多月前突然就关门了。”
他说着眼底露出疑惑:“您说是不是奇怪,这头天晚上还宾客如云呢,第二天就没有开门了。也没有听说过要盘出去的消息,也没有看见遣散伙计,说关就关,连掌柜的带伙计,都消失了。”
“王屠户和刘记的酒家,听说还有一大笔账没结呢。”
余初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这些奸商,怎么不报官把他们都抓起来?”
“怎么没报官……官也报了,钱也花了,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人,这段日子也难过得很。”店小二被余初逗乐了,“您啊,离那门远一点就是了,前段时间还有两个人找上怡春院,说是找故友,邪门的是,后来也消失了。”
“消失?”
“王屠户翻了整个长平城都没有找到人,可不就是消失了么?”
喝了一肚子茶后,她的脑子清醒不少。
长平驻点全员失踪不说,之前出发的自由人,貌似也在这不见了。
那么问题来了,人呢?
**
余初走出茶馆,外面春日正好,暖风吹得人微醺,
从兜里面掏出一只怀表,已经是下午三多点了,这个点,倒还有时间压压马路。
驻地这次给的活动资金给的足,金子和银子就给了满满一盒子,底下还压着一叠银票。
简单地说,她不缺钱。
余初先去成衣铺,给自己买了几套成衣,两套女装一套男装,都是挑的素面不起眼的。接着去了秦玉堂,拒绝了掌柜极力推荐的粉底,买了她家热门的古代口红。
路过小吃摊的时候,顺手打包了一些自己爱吃的零食小吃,准备打道回府。
“啪!”
凌空炸响一记鞭声响起,紧密的哒哒马蹄声从地底传来。
余初个子不够,视线被前面的人挡住,等到她看见马匹时,手臂已经感觉到了它疾驰时的带过风。
她眼神冷了下来,连退几步,和奔驰而过的马擦身而过。
原本事情应该到此为止——
只是不知道哪个路人好心,眼看她就要卷入马蹄之下,拽着她的袖子,往后向一旁狠狠拉扯去,反而将她自己的重心拉偏了。
对方为了救人,可能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力气之大,让余初摇晃着往后滚了几圈。
“碰——”
“哐——”
连着撞翻两个摊位才停了下来。
她就那么五体投地的躺在大街上,摊子上的荷包和纸张被撞飞后,最后都落了她一脸一身。
余初扒拉下自己脸上的纸张,皱着眉坐了起来。
街上很多摊位被波及到,不少行人也受到了惊吓,众人自顾不暇。
只有隔壁摊位的大姐,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眼神牢牢盯着她,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被余初塞了支口脂后,又喜笑颜开的重新支起摊位,捡起荷包一个个摆了回去。
倒是代写书信的摊位——
摊主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肤色黝黑,五官看着违和,一双眼睛却很亮。
他大概是受了伤,身上都是浓郁的草药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白纸。
只是伤口的腐烂味道,压过了草药味,以这里的医疗条件,腿保不住还是小事,万一细菌感染的话,就会像顾文青那熊孩子一样,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余初收回思绪:“您先坐着,这些放着我来捡就行了。”
对方抬眼,扫了她一眼,垂眸继续捡东西。
余初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了捡东西的速度。
捡到大半的时候,余初的手一顿,视线向下,落在了手里捏着的纸张上。
和之前捡到的一沓白纸不同,这张纸上写了一阙词,墨迹未干透,显然刚写没多久。
这是一阙最常见的祝寿词,在古代区的普及度,大概类似于现代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内容没什么特殊的。
但是这字,太漂亮了。
字如苍松,风骨透纸三分,笔锋内敛,气势却惊人。
余初再抬头,看对方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这种书法造诣——
一级保护动物。
第八章
驻地第一代总负责人徐老,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古代区是古代人自己的,可是艺术家是全人类的。
这句话侧面反映了,他们对古代区的态度,看似公正,实则有所偏倚。
就好像人类面对动物时,会根据动物的稀有程度,划分相应的等级,从而投入与等级相匹配的资金和保护力度。
他们面对古代区时也思维模式也有些类似,只是评判的标准,有些不同。
并不是根据身份、官职或者财富进行划分,而是根据其在艺术或者学术上的成就。
古代区有着他们有自己社会体系运行法则,并不需要他们横加干涉。
富商病死,自会有嫡子接手,皇帝驾崩,也会有太子顺位登基。
但是如果一个艺术家或者医学圣手消失,可能永远都弥补不回来。
自古医圣只有一个张仲景,诗仙只有一个李白,而书圣也只有一个王羲之,千年来也难找到几个与之比肩的。
而眼前这位小哥,这一手书法,不说登峰造极,也是个中翘楚。
标准的一级保护动物。
按照驻地规定——
“给我。”
“哦——”余初回过神来,对上小哥没什么波动的眼神,将手中的纸递了回去,“给。”
小哥收回右手,将这阙词收进袖中,不再看余初,默不作声转过去,重新支起摊位
挂招牌时,他腿脚不便,重心不太稳,伸着手挂了几次没有挂上。
余初赶忙上前,将招牌接过,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我来,我来,先生您坐下休息。”
对方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整理好纸张,摆好笔墨砚台,布质的招牌再次飘起来的时候,代写书信的摊位就算是重新开张了。
余初将自己的东西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在意是不是弄脏了,随意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摞到路的一边。
自己找了块台阶坐下,抱着零食,边吃边看小哥上班。
古代区的文化普及不够,即使是在长平城这样的城区,识字率也不一定突破了个位数,需要代写书信的人并不少。
等街市纵马的风波彻底过去,小哥就迎来了他新一单的生意。
一个包着蓝色粗布头布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小篮子鸡蛋蔬菜,坐在了小哥的摊位前,说要给云锦城里当伙计的儿子写信。
“……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生的时候七斤八两,圆头大耳,接生的七婆说,这孩子生来就有福相,以后必定大富大贵。她说的话你晓得的,一说一个准,村里的琼哥考上秀才之前,她不就说过琼哥是个当官的面相么……”
“今年大旱,村头的老陈头都准备要逃荒了,还好国师祈来了雨,庄稼补种了一茬,村子里给国师供了神像,希望他一世安康,长命百岁……”
小哥写字的手一顿,半垂着眼帘盯着纸张,过了几秒钟,他换了一张纸继续写。
“……隔壁莲嫂子托我问你,你大牛哥上次写信回来说,得了伤寒,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子,在外要多穿一点,注意身子。我养了几只老母鸡,等你过年回来……”
午后的阳光暖意熏人,老太太絮叨起来,有让时间慢下来感觉。
余初从油纸包里捡了颗梅子扔进嘴里,视线从老太太身上,落回到摊主身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脚底的布鞋还打了补丁,长发只用了根木簪盘着。
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他端坐在摊位前,半垂着头,鼻梁高挺,侧脸的弧度十分耐看。
尤其是写字的样子,周遭很玄妙的有了一股子儒雅的书生气,上身挺直,手腕悬空,左手握着毛笔……
余初思绪一滞。
他刚刚接纸和挂招牌,都是用的右手,说明惯用的手就是右手,现在写字用的却是左手?
委托人叙述的多,写起来耗费时间,一封信写起花了大半个时辰,等到第三单结束后,已经日落西山。
小哥站起来,行动不便的收拾完摊位,摆好椅桌。然后左手拿着包裹,右手提着布招牌,离开了街市。
余初跟在小哥身后,看着他跨过石阶,走过了主街道,穿过小巷。
小哥在前面一瘸一拐,她抱着零食,在后面亦步亦趋。
终于,小哥在一座石桥前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直视着余初:“姑娘跟了我一路,不知为何?”
“我想知道你住哪。”余初视线落在了小哥的腿上,解释,“你这腿如果不及时就诊,可能就废了,我得知道你住在哪,明日才好给你送药。”
基础的抗生素和消炎药,她们每个人都会备一些,
对方似是没有料到余初会有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冷笑一声:“姑娘说笑了,我们素不相识,担不起此等馈赠。”
“担得起,担得起——”
因为驻地条款第十一条:保护一级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就好像在现代文明里,如果看见受伤国宝滚滚,打电话给相关救治单位,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而古代区,在有余力的情况下,救治稀有古代人艺术从业者,也是每一个一线人员的义务和职责。
小哥愣了一下,被余初的话堵得一时间不知道接什么,他心底思绪复杂,拱了拱手:“姑娘止步。”
话说到这,他以为事情就打住了。
没料到等他重新没走几步,后面的姑娘,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依旧亦步亦趋。
他现在拖着一条半残了腿,行动受限,走也走不快,甩也甩不掉,只得再次停下,冷着一张脸半躬身,几乎行了个半礼:“姑娘请止步。”
这次,余初将尾随距离,拉开到了三米。
余初慢悠悠在小哥身后,跟着将半座城都绕了一遍,他不言苟笑,全程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
但是余初的性子,哪里会消停,东扯一句,西问一句。
“我叫余初,不知怎么称呼先生?”
“这长平城繁华,我刚来不久,不知道这城内有什么地方值得游玩,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处?”
“今日隔壁摊主大姐,趁别人不注意,塞了个荷包给铁匠铺的大爷,想来好事要近了。”
……
可能是天色越来越沉,也可能是余初一副缠着人到底的架势,摊主小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停止了绕路。
一柱香之后,他站在自己租住的屋子前,推开了大门,从包袱里找出火折子,摘下挂在门后钉子上的灯笼。
他一头的汗水,面色苍白,伤口抽搐着,几乎无法站立,拿着火折子的手也颤抖着,几次才点着灯笼。
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室内被烛火照亮,他沉着一张脸,思考着怎么打发这个跟了他几个时辰的姑娘。
只是他回过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巷子。
哪里还有什么姑娘。
***
余初从一级保护动物那回来,绕道去了一趟怡春院。
夜里大门紧闭,后门深锁。
她甚至爬上了后街一颗老槐树,站在高处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踩点结束回到顾家别院,月已中天。
深更半夜,顾家依旧灯火通明。
余初从原地翻墙而入,在夜色下,动作流畅,落地如同猫一样,几乎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