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时间:2018-09-10 07:49:03

 
  邢逸疏轻轻一笑:“五十年在你们听来很久,是么。可是对我们而言,不过薤上露水。当你见过日月轮换数以千计,还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凡人么?”
 
  “我听说很多仙人都是凡人修炼而成的。”
 
  “没错,淮南华子期,齐人乐子长,都是羽化升仙的凡人。但一旦他们决意脱离凡世,便不会再与凡人有所瓜葛,包括他们的父母。人仙殊途,终无法成正果。”
 
  她笑了笑:“奇了怪了,河泰明明告诉我,你娶了一个凡人爱妾,还与她恩爱有加,把你的正妻都冷落了。”
 
  邢逸疏满目不可置信:“河泰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
 
  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通常与人闲谈时,她的习惯是点到即止,很少因为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本想把话再圆回来,邢逸疏已望着远方,声音漠然:“这都是我的私事,与裴幕僚无关。”说罢朝河泰消失的方向离去。
 
  裴羲岚只觉得心中微微刺痛。不知是为河泰,为阿妮蛮,还是为了自己心中一个刚被斩断又微不可闻的“或许可能”。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自己的心情。
 
  是年,裴耀卿奄然离世。顶梁柱现已坍塌,裴家和杨家都很焦虑,把希望放在最后一人身上。裴羲岚看见杨玉环以泪洗面,忧伤却也不知为谁,逐渐明白了邢少师所言“人仙殊途”之含义。裴耀卿下葬那一天,她身披孝服,亲眼目睹不久前还骑马与自己调笑的叔叔身体变冷,亲眼目睹一代名臣终归尘土,家人们却忙着应对动荡的局势,连悲伤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唯一的感慨也确实是,人生有期,有如薤露。
 
  天子是潮流带动者,不仅仅表现在他捧红的人身上,还表现在当朝的宗教、文学、称呼、风俗上。大唐开国以来,皇帝便多爱道教,李隆基更把这种热爱推到了顶峰,他给庄子娶个新名儿叫南华真人,文子为玄通真人,列子为冲虚真人,连抢个老婆都要叫太真道长。当朝诗人作诗也都喜欢写道教风,若在行文中不加点青鸟赤松、仙桃金灶、云君银台,都显得不够有腔调。因此,游仙诗大神李白最受宠,何足怪乎。除此之外,连诗人隐退江湖都要选择比较符合时兴品味的方式,也就是度为道士。天宝三年,贺知章隐退就选了这种禁欲的高品味方式。不过这之后两年,他就被杜甫无情地拆穿爱酗酒又影响市容的真相。
 
  杜甫这人什么都好,为人厚道,忧国忧民,就是不懂含蓄既美,总在作品里揭人老底,太犀利。古今华夏文人大部分有个癖好,若文风受到甲的影响,他们决计不会怎么提甲,反倒要大肆吹捧乙,以此声东击西,拉高自己的腔调。对李白而言,那个乙就是谢灵运,“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吾人咏歌,独惭康乐”“谢客临海峤,严光桐庐溪”,谢公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貌似真爱,少有人知他的甲其实是鲍照。但他藏来藏去,都没躲过杜甫的法眼。杜甫写了一首诗,又无情地揭穿了李白文风俊逸如同鲍照。也难怪他孜孜不倦地向李白告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样充满龙阳气息的句子都写出来了,也没有得到李白太热情的回应。这事情告诉人们,做人不能太耿直。
 
  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特地写了诗送他,怎知仅过了俩月,自己也被赐金放还了。离京之日,李白在朝廷的新识旧友、文人骚客,都一一到长亭与他送别,叹他是八斗之才遇上了万斛之恨。他举杯痛饮中,写下了一首跌宕起伏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作为李白的多年老友,裴羲岚自然不能错过这一环节。都说送别有四宝,长亭、杨柳、美酒和芳草。由此可见,裴羲岚头插柳,手拿酒,来到被芳草包围的长亭里寻找李白,是多么有诚意的事。李白应名应景地穿了一袭白袍,与众人道别之后,和裴羲岚共饮一角酒:“裴小娘子,你我一见如故,却难得见上几次。真正碰了面,又总让你撞上我的窘境。这回也是一样,唉。”
 
  “无妨,在我耶耶心中,太白是谪仙降世,这已经影响了我大半辈子,到现在我也只当李郎是谪仙。”
 
  李白呵呵笑了两声,递给她一叠彩笺:“我作了一首诗,赠予我自己,也赠予小娘子。”
 
  “多谢李郎,我可否拿它与我耶耶分享?他若能读,必然高兴坏了。”
 
  “一纸鸿毛,何足挂齿。既已送给你,便是你的东西,你可随意处置。”李白又微微一笑,他喝多了酒,望着裴羲岚的眼略写了醉意与感伤,“但愿此去一别,千里之外,鱼雁能为我送情。我的长相思,始终在长安。”
 
  李白辞去以后,裴羲岚拆开信看,原来是《行路难》的后两首: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裴羲岚被李白波澜起伏的诗风感染了,所以她不仅拿给了老爹欣赏,还跟邢逸疏显摆了半天。邢逸疏读了这两首《行路难》,认出了李白的字迹,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这两首诗是李白亲自送你的?”
 
  “对,因为这两首诗,耶耶这两天可高兴坏了,直接改善了我的家庭地位,这段时间催我成婚都温和了些。”
 
  邢逸疏想起初识李白时,李白曾说不会送诗给女子,疑惑道:“除了送你这两首诗,李白还说了什么?”
 
  “我想想哦……他说,他的长相思始终在长安。”
 
  邢逸疏沉默半晌,道:“不管你与李白再有伯牙子期之情,他始终是年长你许多的男子。以后你与男子交往,还是要适当保持距离。不然事情传出去,对男人而言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清誉受到影响的人会是你。”
 
  裴羲岚想到国子监自己与邢逸疏的传言,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提点,以后我会注意的。邢少师……可是听说了什么?”
 
  “不曾。”
 
  “哦哦,懂也。”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我与李白有点交情,他这人是个好友,对女子来说却未必是个好归宿。你若嫁人,应该嫁更好的郎君。”
 
  裴羲岚呆了一下,心砰砰乱跳起来。再是傻子也不会不明白,邢逸疏这番话有些越界了。而且,他说的“更好的郎君”,又令她想起同学说的“还有个更好的夫婿候选人”。她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擦擦额头装作很热的样子:“说得好,邢少师厚道。你这样为我考虑,我可不能亏待了你。你喜欢吃什么,我找人帮你做,当是回礼。”
 
  “不必如此客气,我对食物兴趣不大。”
 
  “我猜是酥饼。”
 
  “一般罢。”
 
  他答得虽快,她却没有漏掉他听见“酥饼”二字后眼睛微亮的表情。果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依然不确定的就是,自己与北落仙子羲岚是什么关系。
 
  翌日,裴羲岚便去桃花源探望祖母。祖母已是一头白练,一根黑色的杂质也无。听闻外孙女要来,她早早准备了裴羲岚最喜欢的胡饼。裴羲岚一边啃饼一边假装不经意道:“祖母,这胡饼该怎么做呀?”
 
  祖母在桌旁擦拭红木书几与白瓷辟雍砚,那些都是祖父生前最爱使的文房器具。她笑了笑,没看裴羲岚:“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胡饼,何故今日才想到如何做饼?”
 
  裴羲岚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撒娇道:“我不能欠邢少师人情呢。他可是那个下凡的仙人,好凶的。”
 
  祖母这才转过身来,横了她一眼:“不过逗你玩,你便解释这么一大通。祖母怎会不懂你?祖母也是活了快七十岁的妇人了,年轻时喜欢你祖父,也喜欢为他做饭。”
 
  “哈,祖母理解就太好……”裴羲岚顿了一下,“什么?!祖父?为何会牵扯到祖父身上,我我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不喜欢邢少……”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撞上了祖母带着笑意的审视目光。她垂下脑袋,脸颊一路烫到了耳朵后面,嘟囔道:“我真的不喜欢他,本来好清白的关系,都被旁人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乱七八糟……”
 
  祖母没再看她,转身继续擦拭祖父的砚:“原来如此,那邢少师可真可怜。因为听你的描述,祖母有九成把握,邢少师是喜欢你的。”
 
  裴羲岚眼睛一下亮了,猛地站起来,随后又赶紧坐下去,可是为时已晚。然而祖母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是把碗推过来:“来,再吃点胡饼。”
 
  “祖母,我,我没有……”裴羲岚说不下去,再度垂下脑袋,红着脸郁结地吃饼。她可真是祖母的乖外孙,此前试探河泰对阿妮蛮的情意,用的法子与祖母这出一模一样。
 
  裴羲岚知道,长龟会会员众多,排队等邢逸疏,再排十年也轮不到她。有分教:白练老妪胡饼探意,娇羞娘子欲掳邢郎。她得逮个机会,做点胡气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洛薇:“我突然发现,闪闪是喜欢什么朝代就写什么朝代的故事了。”
 
羲岚:“是啊,喜欢三国和唐朝,就让洛薇生在东汉末年,让我生在盛唐。”
 
逸疏:“对你尤其偏心,唐朝她又最喜欢开元盛世。”
 
子箫:“魏晋之风,也是颇有意趣的。可有考虑写这个背景的主角?”
 
紫修:“别看孤,孤不想出现在凡间。”
 
羲岚:“那闪闪最不喜欢什么朝代呢?”
 
逸疏:“没有什么太不喜欢的朝代吧,只不喜欢辫子头。”
 
子箫:“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说要虐天帝,会不会让昊天转世生在晚清……”
 
胤泽:“………………晚清?”
 
 
 
羲岚:“……”
 
逸疏:“……”
 
子箫:“……”
 
 
 
 
 
第16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一)
  安禄山是颗讨人喜欢的球,不仅圆溜溜的地滚进了李隆基的心里,还圆溜溜地滚进了朝廷中。不过两年时间,他当上平卢节度使兼代理御史中丞,又累迁范阳节度使。他为人是如此春风拂面,说话使人耳朵怀孕,花钱也是一丁点儿不心疼,举国上上下下能买通的卿士,都感受到了何为心灵与财富双重春风沉醉。他们都跟李隆基说好话,导致安禄山可是坐镇前朝,稳压后宫,浩浩然成掎角之势。没错,下了朝他还会跟李隆基滚去后宫,甚至认了杨玉环当干娘,催促干娘赶紧嫁干爹。每次入宫面圣,他总会先去看杨玉环,李隆基问他这是何故,他给的理由是他是胡人,胡人都重母轻父。众所周知,太真道长比安禄山小十六岁。这一切怎么听怎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被安禄山处置得和他为人一样春风拂面,整得李隆基心里鲜花绽放。
 
  清明寒食过后,有位老臣去故友张九龄的坟头扫了墓,力图成为天宝年间最后独醒的谏臣,对天子道:“张九龄曾言安禄山狼子野心,进谏请斩安禄山首,陛下驳回了。今日臣斗胆再度进谏:安禄山必效仿石世龙,反晋乱华。臣不求陛下能有太宗皇帝怀鹞之敬,但求陛下听臣一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贬安禄山为布衣,永不让其出仕。”李隆基对曾祖父怀有敬畏之心,听了老臣的话,思来想去很久,把这话转达安禄山,想看看安禄山的反应。安禄山笑答:“对太宗皇帝怀鹞一事,禄山也有耳闻。禄山是个蛮夷粗人,但也知道《礼》有云:‘天地之祭,宗庙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伦也。’圣人对禄山而言,是君又如父,君父要杀禄山,禄山毫无怨言。只是太宗与魏征,君不君,臣不臣,这藏鸟之事,怎能以此为谏呢?”安禄山与老臣说得都颇有道理,李隆基茫然了。这之后不出几天,雷公震怒,大雨倾盆,老臣在一个夜晚被雷劈死,李隆基终于坚信,宠幸安禄山乃神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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