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时间:2018-09-10 07:49:03

 
  有了安禄山的好意催促,李隆基也更加坚信自己与杨玉环是天作之合。他先把韦昭训的二女儿册立为寿王妃,断了寿王与杨玉环破镜重圆的可能,然后私下筹划,为杨玉环准备三件大礼:和田玉、海棠宫和华清池。收到前二者时,裴羲岚正巧与杨玉环待在一起,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到第三道敕旨下来,听见高公公亲自朗诵“赐浴华清池”五个字,她和杨玉环都倒抽一口气;听见“入宿飞霜殿”五个字,她俩都差一点晕厥在地。因为,华清池和飞霜殿都是骊山行宫的一部分,华清池是天子最爱泡澡接待大臣的地方,飞霜殿是他的寝殿。这十个字翻译一下不是“你快洗洗干净躺下等朕临幸”吗!而且时间还是当晚!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太不可思议,邢逸疏又不巧随太子去了洛阳。裴羲岚临机立断,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洛阳,自己跟杨玉环去了骊山。
 
  月圆之夜,晚凉幽径,石榴花烧了漫山的火。萤飞思悄然,酒盏生红浪,有人月下临风,起一线清笛,此后便是行云流水,同伴花开花落。杨玉环倚树而立,一个晚上叹了一百二十口气。裴羲岚望着她的背影,小声道:“姐,其实你的心情我都懂。你思念寿王,但对陛下是九五之尊,又待你好到了骨子里,要狠下心拒绝,实在有些难。要不咱们跟陛下说说,再拖延个十天半个月?他这样喜欢你,应该不会强迫你的。”
 
  “岚儿,你知道的,我自小学舞,也很喜欢凤吹之美。”杨玉环指了指天上,“你听到了么,这笛声。”
 
  裴羲岚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在心头琢磨几遍,忽然一个念头出现,犹如一道惊雷从天上劈落,直击她天灵盖。再仔细听这月下声喷霜竹之乐,时而温婉,时而哀伤,时而如江城五月落梅花,时而如胡天八月飞白雪,不言一语,已有绝尘之致,传递了满骊山的情意。裴羲岚提起一口气,试探道:“这笛曲……可是陛下奏的?”
 
  杨玉环轻声朗诵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裴羲岚两眼一黑,再度睁开时只觉天愁地惨,日月无光。近日,她从杨玉环那听说了太多关于陛下的事,这令她很早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李隆基对女人的感情一直有些微妙。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是他年少时的镜子与阴影。五王政变令他震撼,韦后之乱令他如履薄冰。继位后,后宫的女人也没一个不会为自己、为子嗣的地位做打算,而他早已深谙女人争宠之术,可以轻易化解矛盾,也对她们兴趣寡淡。直到遇到杨玉环,他才知道,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与世无争。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觉得怡然放松,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他自小参与政权斗争太多,当他发愤图强并实现了抱负,到了中老年迎来开元盛世,反倒向往起了渊明之乐。他通音律,爱法曲,在梨园设了坐部伎子弟三百人。传闻只要有人弹错,他都能跟周郎似的察之正之。这段时间,他与玉环姐姐时常在梨园中幽会。他奏乐,她跳舞,这原来都不是只是哄玉环姐姐欢喜,而是因为他俩之间真有牵绊。综上所述,玉环姐对陛下动心了。裴羲岚本一直盼着姐心属寿王,或许时间一久,陛下疲了,把姐还给寿王也说不定。然而她可能还是有些天真。
 
  渐渐地,笛声变响变清晰,离她们越来越近,裴羲岚机智地躲到了树后面。当一道被月色拉长的人影盖住了石榴花影,那笛声便一直在几米外处徘徊不去。裴羲岚看不见树影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一朵完整的石榴花从树梢落下,杨玉环听着听着,也落下一滴眼泪。
 
  最后,笛声渐次变轻,缓缓收了尾。李隆基从繁花枝桠后走出来,把一朵石榴花别在了杨玉环的鬓发上。杨玉环垂头,苦道:“玉奴早已知陛下情意,却深知这段感情为世人所不容,所以一直使小性子,想让陛下对玉奴厌而弃之,却不知,却不知……”
 
  “却不知朕可以认真至此,是么。”
 
  “陛下,玉奴只是一介无名女子,不介意世人目光,可陛下是千古明君,若真是因玉奴龙威受损,玉奴便是死一万次,也……”说道最后,杨玉环已泣不成声。
 
  李隆基喟叹一声,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明月本无情,却因人有情。圆的是心合一,缺的是久长时。他们久久沉默,似是再找不到言语以阐明此时心境。一个是大唐的天子,一个是倾国的佳人,配上此夜风物,美得让裴羲岚都不忍心去破坏。她太纠结了,导致邢逸疏骤然出现在身边,差点灵魂出窍。她按着胸口平定心情,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悄声道:“得了,他俩是真爱,如来佛也阻止不了。若你预言是真,大唐好日子估计也剩不了太多了。咱们还是撤了吧。”说罢往后退了两步。
 
  邢逸疏却一动未动,漠然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杨玉环,周身有十多条碧光环绕,衣摆无风自舞。裴羲岚被光亮吸引得回过头来,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见碧光旋转得越来越快,纷纷化成了剑的形状。她看看月下的两个人,又看看邢逸疏:“难道,你想杀了玉环姐姐?不行!总会有别的方法的,使不得莽性!这样随便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在我这里,没有王法,只有邢法。”说到“邢”一字,他特意停了一下。
 
  “……”如此关键的时刻,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他是认真的吗?
 
  她刚冲上去两步,一把碧光剑便飞过来,化作枝条缠住她的双腿,令她不能动弹。她张嘴想大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睁睁看见邢逸疏周身的碧光剑整齐飞出,刺向杨玉环!
 
  心都快从裴羲岚的胸膛中撞出,她闭上眼不敢看下去,但久久都没听见人倒地的声音,或是求助的呐喊。她睁开一只眼瞄了一下,发现杨玉环和李隆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们被定格了,周身有深黛雾气环绕,碧光剑一把把撞上去,都被拦截下来,在地上摔成粉碎的波光。接着,一道黑影瞬间闪现,挡在他们前面。
 
  那是一个留着绛红长发的男子,玄色华袍与苍白面孔上均有绛红花纹点缀,看不出具体年龄,举止打扮均不似唐人,甚至不似凡人。他仪态端庄,手握书简,书简像由动物的齿骨制成:“多年不见,太微仙尊。”
 
  邢逸疏面无表情,眼中却有隐怒:“涵虚,我早该猜到是你在从中作梗。”
 
  “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身为魔界的无生左尹,本座向来只与高位神族交手,你还是本座第一个对付的仙。当然,也会是最后一个。”涵虚自得地笑,眼角自带一股裴羲岚从未见过的妖冶之色,“因为待结界打破,神仙界都会成为魔族的地盘,哈哈哈哈。”
 
  “做梦!”邢逸疏又聚集了碧光剑,挥手令它们向涵虚飞去。
 
  涵虚用书简一挡,把飞剑打成了碎光。他拉下脸,冷笑道:“不自量力。今日本座没空和你玩。宝贝,去罢!”他打了一个响指,一团烟雾在地面爆开,粗重的兽类呼吸声响起。待烟雾散去,一只宫殿大小的凶兽出现。它羊身人面,虎齿人爪,每走一步都会地动山摇,踩碎大片石榴树,犹如凡人踩碎枯草。它胸脯上下起伏,吐出的红雾团绕成百丈云层,把月亮都熏成了血色。
 
  “饕餮……”认出了这只凶兽,邢逸疏飞速看了一眼裴羲岚,变幻出八卦法阵与一百四十七把碧光剑,把自己与饕餮封锁在明如星辉的八卦法阵中,蓄气准备迎击。
 
  涵虚本想离去,却没有漏掉邢逸疏这一瞥,目光在裴羲岚身上停滞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就说嘛,为何太微仙尊会对神州结界如此上心,原来北落仙子尚在人世,还当真‘落’在了北极星之下。”
 
  邢逸疏面色苍白,呵道:“你敢动她!”
 
  涵虚不搭话,笑意更深了,展臂扫袖,一道青光从他袖中射出,直击裴羲岚,速度快得裴羲岚没时间反应。青光在飞行中化作一条狈首蛇身的怪物,周身黯黯青蛇色,片片绿龟鳞,满口獠牙明晃晃地咬向她,完全可以把她活脱脱吞下去。而且离她越近,这怪物喉咙里的嘶声就越响亮,喉咙里跳动的肉刺一张一合,居然都是肉灰色的!邢逸疏这个混账,还用仙术把她定住了。临终前她就只想说两句话:吾命休矣!让我死得这般恶心,还我命来啊邢逸疏!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强大的力量把她扑倒在地!那怪物也一口咬下来!她终于可以发声,一阵如狼似虎的哀嚎过后,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她眨了眨眼,发现邢逸疏正紧抱着自己,那怪物有八根尖长的獠牙,均如昆吾铁冶的宝剑,深刺入他的肩膀与后背。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只是皱了皱眉,并着右手食指中指指向夜空,七把碧光剑飞下来,刺入怪物的头颅。它拔出獠牙,仰天长啸,油青色的脑浆四处崩溅,乱跳了一阵,便倒在地上。而随着它拔牙的动作,邢逸疏的伤口溅出鲜血,也落在裴羲岚脸上。
 
  裴羲岚诧异道:“邢少师,你的伤……”
 
  他脸色难看,身后的饕餮却未受到制约,吐着红雾,踏着沉重的步伐,朝他们爬来。李隆基和杨玉环也恢复了常态,圣驾自然饱受惊扰。裴羲岚把邢少师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翻身站起来,焦虑道:“不管了,我们先跑为妙!我背你!陛下,玉环姐姐,你们也快跑!!”
 
  “这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不能放它祸害人间。”邢逸疏推开她的胳膊,按着胸口又做出念诵咒文的姿势,“……只有赌一把了。”
 
  邢逸疏挥动袖袍,只听见浩浩海声起,骊山泉溪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形成盘旋在空中的沸浪。在这片沸浪中,碧蓝光芒凝聚成一道人影。一个青年悬于海浪之上,穿着靛青长袍,面有水纹印记,长发溪流般覆盖了衣袍,发梢随着海浪声轻微飞扬。他眼载星光,神情冷漠,远远眺望着饕餮,没有丝毫进攻的姿态,但饕餮骤然停下了脚步,弓着背后退两步,吐出的红雾变得断断续续。短暂对峙后,它长嚎一声,身形淡淡隐去,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残月、大片被踏碎的石榴花枝。
 
  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李隆基强作镇定道:“这凶兽……去了何处?”
 
  “应是回了魔界。”邢逸疏吃力地答完,便按着肩膀跪在地上。
 
  裴羲岚扶住他,急道:“陛下,他受伤了!”
 
  “来人,快来人!”
 
  李隆基带着杨玉环去传人,裴羲岚跪在邢逸疏身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邢少师,你还好吗?你是仙人之躯,凡间的医术对你能有用吗?你有生命危险吗?”
 
  他颓然跪在地上,双目昏暗,似乎意识很不清楚,只用沾满鲜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羲岚,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束缚你。你可以爱别人,你可以跟任何男人远走高飞。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会活着。我错了一千六百七十二年,折磨了自己一生,早已不再畏惧孤独。可我真的……不能再亲眼看你消……”话没说完,他晕倒在她怀中。
 
  裴羲岚睁大眼,大颗大颗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就好似不是她自愿的,而是体内有其他人逼她落下的。她撕扯衣料为邢逸疏包扎,但脑中全是混乱。那个叫涵虚的魔族管她叫“北落仙子”,邢逸疏没有否认。邢逸疏叫的这一声“羲岚”,很显然也不是“裴羲岚”。她真的很可能是北落仙子的转世。可是,除了几个破碎遥远的梦,她为何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北落仙子与太微仙尊之间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谁爱着谁,谁欠着谁,谁守着相思,谁又变了心,抑或是早已形同陌路。唯一真实的感觉,只有这一份喜欢着邢逸疏的心意。可这一份心意与仙界、魔界、尧之地、舜之疆、禹之封相比,实是微不可闻。
 
  因此,这个良辰美景奈何夜,有那么一丁点儿难过。
 
  不过难过也就真只持续了一个晚上,毕竟裴羲岚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睡一觉起来她瞬间通透了:人永远不要企图让别人理解自己,尤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更别如此指望,就像她不能理解秦武王他爹娘为何给他取个名字叫嬴荡。乾坤日月、神魔人鬼、社稷兴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胸无大志混吃混喝的小小女子,她意志是如此坚定,只要过得开心,得到一生所爱,她才不管什么天下事。她把从外婆那里学来的烹饪绝学发挥了一下,便装胡饼进锦盒,去少师府探望邢逸疏。少师府阍人通报,说少师今日身体未好,不便出门见客。裴羲岚点点头,把锦盒交给他,让他转交邢逸疏,轻手轻脚地跟他进了邢逸疏的卧房。
 
  阍人正双手奉上锦盒,里面童仆看见他身后左右探首的裴羲岚,一个个都惊呆了。裴羲岚敲敲门道:“邢少师身体可大好啦?”
 
  邢逸疏原本侧卧踏上读书,被她这一声唤得书都差点掉在地上。她笑盈盈地扶门钻进去,也惊得“哇”了一声。因为平时的太子少师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一副位高权重难亲近的模样。但此时此刻,他衣衫轻披,肤白如雪,碧眸几近透明,长发如云积榻上,狐眼长眉难描摹。但他很快调整姿态端坐起来,把童仆都遣出去:“裴幕僚怎么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阴神君:“今天应读者要求,来调查一下各位小哥哥对长得好看的女生的看法……”
 
胤泽:“长相不重要。”
 
凌阴神君:“虚伪= =。”
 
逸疏:“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妻子,但性格更重要吧。”
 
子箫:“我只喜欢寐寐。她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她不好看我便喜欢不好看的。但我喜欢她,那她即便是八十岁老妪,在我看来都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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