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没能在邢逸疏家里找到他。少师府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家丁只说他这几日鲜少用膳,日益消瘦,时常看文书至深夜,似有心事,今日一大早便没了影儿。裴羲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少师府,心想他们或许真的无缘,不知不觉便到了曲江。
密雨斜倾,雾锁宫殿。曲江之春是春中之最,此处曾有文人骚客的插柳送别,有霓旌飞扬的光影,有斗草宫女的笑声,有白马金勒的队列,有才人翻天仰射云的英姿,有如今昭阳殿第一人的承欢侍宴,也有她逸疏重逢在春日烟柳下的记忆……此时,往事已矣,只有画舫一叶,江水空流。鬓发已湿,裙摆浸入水中,裴羲岚只能望着眼前的风物,默默吞饮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忽然,那画舫晃荡了一下。裴羲岚眨了眨眼,侧头眺望,看见里面探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邢逸疏撑着伞,对里面的童仆说了几句话,正想到船头拿点什么,却看见了雨中的裴羲岚。他携伞下船,带着些责备的目光走过来,在离她一段距离处停下脚步。他眼神黯淡了一些,松开手,任伞悬浮在空中,施法把伞轻轻推出。油纸伞平移到她头上,他头上出现了冰雾仙术,挡住了雨水。他漠然道:“今日不是你的好日子么,为何会在此处?”
衰柳轻雨中,他的身影淡如云烟,而她双鬓花红,朱唇明艳,是这冷灰色天地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她笑了笑:“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邢逸疏蹙眉道:“什么?”
“你到底是谁。”
他怔了一下,神色未变:“你逃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便只是想来聊如此无聊的事?快回去,别耽搁了时辰。”
“你从前以各种理由把我推开,什么人仙殊途,什么世事难料,都不过是满口胡柴——前世的我根本根本不是凡人,你人仙殊什么途啊?而即便前世的我是仙,高高在上的太微仙尊,不还是照样爱了别的女人。不爱就是不爱,哪来这么多借口……”
她话未说完,他已打断道:“既然你知道,为何又要多此一言。”
“不,我也是今日才发现的。你把我推开,并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太微仙尊。”
邢逸疏张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终究未再辩解,只是紧闭发白的嘴唇。接着,他头上的仙术被击坏了般溃散而去。斜飞的雨水淋湿了长发与华紫锦袍,在他的睫毛上留下一层绒白。他远远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没错,我只是你用千丈幻毫画出的幻象。”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真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难免感到震惊。那支笔真的不是画什么就能召唤什么,而是画什么就会出现什么。但画出来的东西,本身未必是存在的。所以,眼前这人,不过是她凭借残留千年的记忆绘出的一幅画……
天长日暮,断鸿声远,曲江水流成了一片赤色的曲回肠。寒雨浮烟中,他的身形高挑却略显单薄,比云雾还淡,比烟柳还素,真如水墨一般,只是这曲江秋雨图中最美的一部分。他道:“幻象无情,亦不会爱。因此,不必再与我周旋,浪费大好光阴。”
她顿了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我不相信。你不接受我,是因为你认为我爱的是太微仙尊……对不对?”
“不是。”
“可是,我从一开始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太微仙尊是什么人,我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你误会我了,是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要冷落我?难道因为你有前世的记忆,当时不喜欢我,现在也不会喜欢吗?还是说,你有了前世的记忆,这一遭下凡,你也跟太微仙尊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苍生?!”
“不是!”他蹙眉道。
“你再否认也没有用。”她断然道,憋着泪水不让它滚下,“我知道,太微仙尊不爱我,可是你爱。”
他身体僵硬,像听不懂她说了什么。
在这幅画里,他是水墨,夕阳是红罗。而她真像火一样,提着裙摆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羲岚,你……”他双眸骤然睁大,却无法将她推开,一时只有慌乱。
他的身体是如此真实,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结实清瘦的触感,与梦中那个亦真亦幻的薄情郎全然不同。她把头靠在他的颈项间,任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我爱的人是邢逸疏,不是太微仙尊,不是那个看不到摸不到的千年仙魂。我不管,我都这样爱你了,你必须爱我!你……”
“你别胡闹了!”
他推开了她,胸膛起伏片刻,扶着她的肩说道:“你听好,我没有凡人的感情,不会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是我原身的故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裴羲岚没有表情,不作回答,只用一双红红的兔子眼看着他。他眉心皱了皱,道:“如今情势紧迫,魔界似乎打算从暗地里操纵九州,上界忙于看守神魔天堑无心兼顾此间。而我幻象的力量极弱,很难与魔族相抗衡。所以,我若真有时间顾虑你,也是该顾虑你能不能活下去,会不会在战乱中饿死,没时间与你谈儿女情长。”
她觉得他说的什么都对,却只觉得更加无力。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回去成亲吧,再耽搁就太晚了。”
心沉入了深而冰冷的湖底。她拉着嘴角,却连笑也挤不出来,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嗯。”
待裴羲岚牵着马离开曲江,天色已晚,老百姓们都回了家,夜禁武侯也都陆续出来。这逃婚算是圆满结束了。她把马系在柳树上,打算溜达到武侯较少的城南寻个住处。走了没几步,只见半轮清月出长安,为烛明香暗的坊里住宅披上秋霜。一阵阴风吹过,前方几个灯笼摇晃,一道红影骤然出现在前方。裴羲岚大惊,躲在短石墙后。她闭着眼睛静待了一会儿,偷偷探头去看,发现灯笼停止了摇晃,那里早没了人影,简直跟鬼似的。又一阵阴风吹过,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松了一口气,刚转头想看看后方状况,却发现一人站在自己身后。
裴羲岚发誓,她差点当场归天。
眼前的男子穿一身红袍,眉如远山,长发如鸦,一双眼睛是不见底的深黑,皮肤是毫无血色的白。看打扮不似唐人,脸孔又不似外族,美得像鬼一样。这比喻颇为清奇,但看见他站在这样的月色下,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只低声道:“你……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
“在下是裴姑娘前世旧友,与姑娘也曾在边疆山谷间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姑娘贵人多忘事,想来是没什么印象了。”他冲她拱了拱手,“在下幽都花子箫。”
“幽都花子箫……子箫?!”
子箫是她梦中的仙界好友啊。那他可不是“美得像鬼”,而是“美得就是个鬼”。而且,幽都,这不是阴曹地府的京师吗……她捂着胸口,颤声道:“子箫,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花子箫笑出声来:“那是勾魂鬼的司职,子箫可没这么大权利。”
“那你出现做甚?”
“得知裴姑娘今日大喜,特意前来,赠姑娘一份薄礼。”
大喜之日收到幽都来客的赠礼,那算是喜事还是丧事?他会不会提出一吊纸钱出来?裴羲岚惧道:“那裴羲岚先行谢过足下了。还敢请教这份大礼是……”
花子箫缓缓打开一个卷轴,只见金光溢出,其中文字一个个跃入空中翻动,字体不似隶书或蝌文,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文字。他道:“北落仙子羲岚的记忆。也就是说,裴姑娘前世的记忆。”
“什……”
裴羲岚还没来得及惊讶,花子箫挥了挥手,便见那些字朝她飞来,冲入她的额头后消失。霎时间,她如饮千斗,脚下踉跄,脑袋无比沉重,花子箫连带整个街景都摇晃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但除了风声,她听不见别的声音……
在风月旧梦的画卷重展之前,她连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只能看见一片茫茫苍白,只能感觉泪水盈满眼眶。终于,她有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尽管只有轻似叹息的两个字:“……逸疏……”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画仙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些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我觉得喜欢是感性的,爱是理性的。这样讲可能有点颠覆部分孩子的认知,有人可能会觉得,爱不是轰轰烈烈的吗?我却觉得,喜欢是性冲动、是本能反应,真爱其实是智慧的产物,是很崇高的,只是希望这个人好、快乐,哪怕失去ta也没有关系。羲岚对逸疏,逸疏对羲岚,都是这样的感情。
逸疏:“不,我只是觉得她麻烦,不想被纠缠。”
羲岚:“你坦率点会死啊!”
第19章 第九幅画 初相逢(一)
仙族之诞生,不外乎四种法子:从仙女娘胎蹦出、集天地之灵而幻化、神族贬谪、凡人羽化。羲岚的出生便是第二种。
话说仙界朱雀天北有座名摇光,摇光有座山叫摇光山,山顶离海二万八千仞,有六龙回日之险峰;山下云霭长风波浪阔,有冲波转石之北海。摇光山崔巍欲倒西北倾,上头长了棵苍天神柏,青铜柯,磐石根,挺秀高悬北斗星辰旁,黛色参天如大鹏展翅,出明月之天山,汲耀日之光华,一去四千年,便有了灵气……总而言之,上述描述扔到任何一本仙界典籍里,都不难猜出,这日月精华酝酿出的,是个人物。
没错,这便是羲岚的诞生。她便是那神柏,上的菟丝。
神柏诞生千年后,凤凰在它旁边播下了一棵菟丝种子。菟丝就此生根发芽,爬满了神柏的树冠,缠了神柏又一千多年。神柏想要幻化为仙,时常摇动枝桠,打算甩脱缠着自己的这个什么玩意儿。可羲岚是根很有生活品质的菟丝,每天晒晒太阳,沐个初秋雨月光浴,她便懒爽通透,她不想化仙。于是,她与神柏斗智斗勇三百八十八年,时常勒得神柏喘不过气,恨不得再这么混上千万年。然而,马有失蹄,草有失眠。一个红湿花重的拂晓,她被冷风冻醒过来。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雪袍如雾,发如青烟,一只眼睛还是美丽的深碧色。他微笑道:“菟丝附苍柏,引蔓故不长。姑娘幻化为人,当真好看得多。”
按理说,美少年与美少女在荒山野岭单独邂逅,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不出两年便共同奋斗出几个娃娃来,是符合历史与人性规律的。毕竟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说明人性本质就是吃与繁衍,不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都在绕着这俩主题转。这事撂植物身上会略有不同。植物不喜欢繁衍,植物喜欢雨水和太阳。发现自己被迫幻化为仙,羲岚觉得美少年不顾他人感受,属于人格卑劣,一个冲动,把他推下山去了。
羲岚是棵充满灵气的菟丝。她离开寒冷的北天,去了温暖的仙界南方朱雀天,游山玩水,饮遍佳酿,春来日日花下眠,春去诗画换酒钱。因为诞生在北天之下,所以卖文鬻画时,她为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北落仙子”。又因她七步成诗,笔墨潇洒,很快扬名于仙界,众仙都以珍藏她的作品为荣,好似府中不挂一幅署名“北落仙子”的诗画之作,就显得不够有腔调。不过羲岚有个毛病,既缺钱才卖画,不缺钱只喜欢晒太阳喝喝喝,所以作品产量不稳,被人说成是“不过仗着自己有才”。即便如此,这些作品还是被炒到了天价。当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争得天崩地裂之时,她觉得很难理解。她只知道,买不起酒的时候最生无可恋。就这样,在临月群星间游荡三十多年,她慢吞吞地逛到了朱雀天首府太微城。
朱雀天与仙界别的天域不同之处,就在于此处由朱雀守护,处处有金云穹火,每一片金云穹火连接之处,都是一块崭新的凌霄境地,大小取决于仙气凝聚量。只要有金云穹火之处,上界都列入开发利用名册中。而太微城作为朱雀天首府,所有金云穹火都建设了个遍,在城外都能看见高空中有楼台仙阁,宝塔万重,驾车鸾鸟,飞盖穿虹,尽数沐浴在祥瑞之光中。其繁荣佳景,吏治强盛,堪称九天一绝。
到了这种大都市,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逛逛喜欢的地方。羲岚摇着羽扇,进入了符书云火之中,这是一块方圆二十一里的凌霄境地,处处修竹为地,瑶石为桌,金荷为椅;文人雅士聚集其中,拆白道字,顶针续麻。云层间轻飘飘浮着的是曳地书卷,张张画工如山貌不同。欣赏了好一会儿,羲岚看见一张以假乱真的云霄仙人仿画,正想买下来收藏,却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北落仙子”。
羲岚没料到别人能认出自己,应声眺望,发现众仙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她溜过去看,人群包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妙龄仙子,头戴醉梦海棠;另一个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腰配腾云玉,以穿着打扮、仙力判断,最少也是个灵仙。可在这妙龄女子面前,他没半点架势,反倒成了颗痴情种子:“我已仰慕北落仙子的才情多年,今日一见,方知仙子是这般冰肌玉骨的妙人儿。不论如何,都请容许在下娶仙子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