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看看?”李道扭头看顾津。
顾津说好。
他走过去蹲在摊位前,挑了挑,拿起一只:“大娘,这鞋怎么卖?”
大娘看上去身体很硬朗,见有人光顾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咧嘴笑开,手指一比划:“三十块。”
李道点点头,扬起手中的鞋子给顾津看:“红的?”
那鞋子手工极佳,远远超出她口中的价值。浅口款式,大红色粗麻布料做鞋面,脚面正中坠着同色的垂滑流苏,两侧绣以金线凤凰,脚腕处十字交叉一根细带,最后在外脚踝用盘扣固定。
这鞋有点像……
顾津抿了下嘴。
李道见她没反应,一腿垫住臀,一腿撑起,捞起顾津脚踝,把她右脚放在自己大腿上。
顾津想躲没躲开,心中微妙地动了下,身体不稳,赶紧扶住他肩头。
李道把鞋子马马虎虎套在她脚上,带子太复杂,他不会系,由着晃荡在半空中。
大娘半弓身子把灯挪过来,一个劲儿夸赞:“真好看,女娃脚白,衬得起这颜色”。
李道朝对方弯弯唇,随口说:“是么。”明明问句,却挡不住语气里的嘚瑟。
他低头细看,鞋子虽有些大,却衬得那脚格外精致小巧,露着的皮肤柔腻透白,灯光下隐隐可见青色血管。
李道看着好看,心下微动,觉得这鞋有些庄重,更适合在带有仪式感的某种场合穿,又恶趣味地幻想,如果顾津穿着这鞋子,把她双腿搭上臂弯,那穗子一荡一荡,应该别有一番情致。
这样想着,他不由在她脚面揉了把,抬眼问:“怎么样?”
顾津对上他的目光,努力淡定道:“太大了吧,走路估计挂不住。”
李道问大娘有没有小码的。
她在三轮车里翻找半天,可惜就只有这一双。
顾津把脚拿下来,蹲他旁边,自己挑了几个款式试。最后选一双合脚的,水青色布面,上面绣着几簇银杏叶子,倒也和裤腿的七彩线和流苏相得益彰。
李道给了一百块,没叫对方找钱。
顾津先他一步上了车。
李道手碰上车门,顿了顿,脚步一转,又走回来:“大娘,红的那双也给我吧。”
大娘很高兴,赶紧拿出袋子给他装好,笑眯眯地说:“小闺女有福气,这双算大娘送你的。”
李道看着她佝偻瘦削的身体,蹲下来,忍不住问:“都这么晚了,还不收摊儿回家?”
“不晚不晚,还有车过。”大娘把袋子递给他,乐观地说着俏皮话:“这不就赚到啦。”
李道笑笑,问:“附近有没有能过夜的地方?”
她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高塔村,从土道下去,山后边。十几户人家,敲开一户跟人说说,住一晚可以的。”
“没有旅馆?”
她摆摆手,“地方偏得很。”想了想:“要不住到大娘家里去?”
李道说不用,从兜里又掏出一百块放在摊位上,拎着鞋子走了。
大娘反应过来,拿起钱追了几步,连连说着使不得。见追不上,冲他喊:“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那声音被拦在车窗外,像一种讽刺。
李道打着方向盘,自嘲笑笑,暗想如果她知道他以前干什么的,不清楚这句“好人一生平安”还能不能说出口。
世人往往以好与坏作为评判人性善恶的道德标准,做尽好事不见得被歌颂,但做了坏事,一定会成为反面教材,遭人唾骂抨击,成为这世界上势不两立的敌人。
如同出栏的猪,宰时一定给卡上“合格”的戳子,李道觉得自己就像那猪,背上已经烙了抹不去的印记,上面写着,我是坏人。
这就是代价,即使今后想从善,背上那标记也会提醒他曾经的黑历史,仍然被人戴着有色眼镜去对待。
按照大娘给指的方向,弯弯绕绕又开了将近半小时,果然看到一片小村落。
零星几户,分散在一处低洼的山坳中,抬眼望去,光影点点,在娱乐项目匮乏的落后村庄,已经是上床休息的钟点了。
小伍问:“真要住这儿?”
“下去看看。”
把车停在树丛的隐蔽处,李道背上随身物品,捏着顾津的胳膊走下山坡。
村口有一条崎岖蜿蜒的小道,没碰路人,倒偶尔听见几声狗吠。
顾津要往脸上带口罩。
李道手滑下来,挡住说:“村子偏,连信号都没有,不带也行。”他握住她的手。
顾津看看他,回握住,顺从地跟着走。
拐弯后终于看到一点灯光,有处砖房院子。石垒的台阶上站个女人,四十岁上下,正扒着院门,朝一个方向张望。
李道手指蹭蹭眉心,走上前问能不能借宿一晚。
他人高马大,不苟言笑,往那儿一站,不说话时都显得凶,更何况开口还一副沙哑嗓子,半句软话都不会讲。
女人身子一缩,立即警惕地看着他,手搭在门板上,摆出下一刻就要关门的架势。
顾津赶紧往前走几步:“大姐。”这一声甜甜的,面相又好,让人无端放下戒心。
女人停下动作看着她。
顾津说:“我和我哥还有弟弟出来游玩,导航坏了走错路,无意中来到这儿,时间实在太晚了,所以想麻烦大姐在您这儿借宿一晚。”
小伍也嘴甜,站旁边溜缝儿。
女人看看这三人,又打量顾津,最后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你这鞋……”
顾津连忙说:“是在路边一个大娘那里买的。”
对方“哦”了声,身体探出来些:“是孙大娘。”
孙大娘也是高塔村的人,一个村住着,都知道她在公路边上卖绣花鞋。
李道从兜里掏钱给顾津,说:“大娘告诉我们往这儿开,说可以借宿。”
顾津迈上台阶,笑着把钱递过去,红红的票子卷在一起,大概有两三张的样子。
女人推脱着不要,拉扯几下,倒也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其实不算稀奇,以往也有过路的来投宿,家徒四壁的别人也没什么好贪图。
女人还算和善,把他们三个让进院子:“叫我冯大姐就行。”
“唉。”顾津笑应一声。
李道在她身旁走着,侧身低语:“也会撒谎?”
顾津和冯大姐说着话,没回头,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第37章
这院子很大很空旷,院墙是黄土和不规则石块砌成的, 靠墙放着破木桌子和几把小板凳, 旁边有锄头、镰刀、耙子等工具,另一侧地上晒着打蔫的野菜和萝卜。
冯大姐将他们带进一间厢房里, 说:“这是我那傻儿子的地方,不知上哪儿疯玩儿去了, 还没回来。要是不介意的话,两位兄弟就和我这傻儿子凑合一晚,让闺女跟我住。”
李道打量着这间房,没吭声。
顾津刚想应好,冯大姐又斟酌着开口:“要不……你们兄妹仨都住这屋, 一会儿让我儿子回来跟我住?”
李道:“那麻烦了。”
顾津拿眼尾偷偷瞄他,没有插话。
冯大姐看看三人, 笑了笑,“家里还有张折叠床,给你们支屋里?”
顾津说:“谢谢冯大姐。”
大姐一挥手,一脸和气的看着他们:“谢什么,跟自己家一样, 别拘束啊。”她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
“大姐。”顾津惦记着李道没吃饭,跟上几步, 有点难为情地开口:“您这儿有没有吃的, 我们路上没碰到餐馆……饭钱再另外给您……”
“什么钱不钱的, 几碗面能值几个钱。”大姐笑着说:“我这就和面去。”
最初看见冯大姐时, 她正站门口张望, 和刚才的话一联系,顾津猜到她是在门口等儿子。
顾津说:“要是方便的话,您告诉我厨房在哪儿,我自己做就可以。”
“你会?”
她点点头。
“那行。”大姐求之不得,拉着顾津手臂熟络地走出去。
厨房在主屋的外间,一个砖砌的大灶台,上面放口铁锅,旁边横块板子,摆着油盐酱醋和几个碗盆。
冯大姐给她放好面板,端来面口袋和几枚鸡蛋:“那边还有葱和青菜,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好歹将就一口能填饱肚子。”
她再次道谢,大姐便快步出去了。
顾津边四下打量边洗手,从前在洛平老家,家里的厨房跟这差不多。
那时母亲已经走了,顾维做饭,她就搬个小凳坐下面摇风轮。
一个不会做,一个不会摇。
两人时常被黑烟抢出来,饭菜也带一股串烟味儿。
想起这些,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几天来情绪上发生着变化,抗拒,悲恸,接受,逃避。
顾津不愿再想顾维,曾经目睹的每一个惨烈画面都是种创伤,越想越难愈合。她努力把关于他的记忆封存,不给大脑留太多空隙去怀念,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还得活着。
顾津稍稍吸口气,甩了甩手,从墙边拿个盆子开始和面。
擀面皮的时候李道走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他刚洗过澡,身上是股老式紫罗兰香皂的味道。
顾津忍不住回头,发现他紧贴自己身后站着,她踮起脚,鼻子凑到他下巴上嗅了嗅。
李道:“狗啊。”
“想起我奶奶,她以前就用这种香皂。”
“辈分还长上去了?”
“你又不是我奶奶。”
“是就坏了。”他在她嘴上飞快啄了下:“需要帮忙吗?”
“自己可以的。”下唇微湿,顾津不由抿了抿。
李道手指快速地拨弄几下头发,冰凉水珠落在顾津脸上,她缩肩躲开:“真讨厌。”
李道笑声愉悦,掐了把她的脸,去旁边坐着,不打扰她。
顾津继续擀面皮,擀到她想要的厚度,再撒一层面粉,卷起来,用刀切成小手指粗细。
锅里咕咕冒泡,水开了,蒸腾的热气将灯光熏染得更加昏黄柔和。
李道在后面盯了她一会儿,走上前,帮她把切好的面条扔到大锅里。
“吃西红柿?”
“吃。”李道拿筷子搅着面。
顾津迅速切好西红柿,放到锅里一起煮,只撒了些盐花,慢慢等面熟。
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做手擀面。”
“后来学的。”
之前和尚家伟谈恋爱,她是付出真心打算和他过一辈子的,他是西北人,爱吃面食,她甚至为此特意报了烹饪班。
李道转头看她一眼,没吭声。
顾津也看他一眼,没往下说。
她往锅中打两个荷包蛋,快熟时又扔了把青菜叶,最后装碗,撒葱花。
香味飘满整个厨房,刚端上桌,小伍带着狗鼻子闻味跑过来。
顾津给两人一人一大碗,每碗上面一个荷包蛋几片青菜叶,她之前吃了面包,面前只有一小碗。
李道这回没让,挑起面条狼吞虎咽。
顾津端碗看着他,这男人饿透了,吃饭的样子完全没美感,腮帮子鼓着,低垂眉眼,不大会儿额头就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顾津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举手投足过于真实,以至于让她从心底冒出不切实际的满足感。
整个厨房静悄悄,只有吃面条的轻微动静。
顾津把锅里剩下那些盛给小伍,自己的分给李道。
李道抬了下眼:“你不吃?”
顾津说:“饱了。”
他喝口面汤,执筷子的手忽然停了停,“明天几号?”
小伍说:“六号。”说完也突然想起来:“明天津姐生日。”
顾维在时,一直念叨着要给顾津过生日。
如今日子到了,人却不在。
小伍暗道自己说错话,忙抬起头看李道,又看顾津,却没在这两人脸上看出多余情绪。
李道说:“明天给你过生日。”
顾津说:“好。”
小伍见两人无恙,赶紧说:“津姐,明天我有礼物送给你。”
顾津又说好。
几人正闲聊,门外突然一阵闹嚷声。
李道指了下对面的两人,示意他们噤声,细细去听,外面喊有人落水了。
先前在门口张望的冯大姐也不知去向,远远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叫声,听着惊心。
小伍说:“不会是冯大姐那儿子吧?”
李道埋头继续吃,“吃吧,不关咱的事儿。”隔几秒,又忽然放下筷子,“你们别动,我去看一眼。”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去,原本静悄悄的小村落闹腾开来,妇女老人惊慌失措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李道随手拦住个老乡问情况。
对方拍着大腿:“冯桂玲的儿子溺水了,还在水库里扑腾呢,得赶紧过去救人。”
李道抬头扫了眼周围:“谁去救?村里没男人?”
“都出去打工了,没剩几个。”说完拂开他继续跑。
李道在原地站片刻,终究抬腿跟过去。
高塔村以后山顶矗立的高塔而闻名,山脚那片地域过于低洼,经年累月,形成一个天然水库。平时村里孩子去水库里洗澡摸鱼虾,从未出现过溺水情况。
冯桂玲的儿子叫王小春,生下来智商有缺陷,时常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捉弄。今天他们拉着他比闭气,谁在水下待的时间长谁算赢,奖品是从城里带回的酥糖和猪肉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