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开口:“虽然有些话不该由在下说,但事关国公府的清白,在下还是希望姑娘能听一听,若是不信,也无妨。”
苏蔷知道他要说的事关皇后,微一颔首道:“洗耳恭听。”
“在过来之前,我曾想过很多话来试图劝服你相信我的话,比如崔家的教养之道,我所知的皇后为人等等,但此时想来,那些话不说也罢,”他从容不迫地道,“先皇后当年虽然病重,却并非病逝,而是因饮毒之故,但无论她是否是自戕,皇后都毫不知情。”
她原也猜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多少也做了准备,但当他当真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动了相信他的心思。
但她还是迟疑着道:“皇后不知情,那崔国公府呢?”
她如此明目张胆地问出这样的话,也算大逆不道了,倘若他今日是以崔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来找她的,定然是不会轻饶了她,可他的神色如常,并不以她的话为杵:“虽然当年的真相我尚未查清,但先皇后薨逝与崔国公府没有分毫关系。”
崔羽明说得云淡风轻,但他一向是高山朗月的性情,若非用了心思实打实地确定了崔国公府与此事无关,是断然不会向她这么说的。
虽然心中困惑更重了几分,但她还是微一颔首,道:“既然崔公子这么笃定,我自然会留一份心,只是先皇后当年故去后,还在妃位的皇后便在不久被册封为了六宫之主,而今别宫又凶案不断流言四起,桩桩件件都将皇后娘娘卷入其中,崔公子可曾想过应对之策?”
崔羽明神色微动,道:“在下明白姑娘的意思,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我都会竭尽全力护皇后周全,护崔国公府周全,但在下毕竟远离朝堂已久,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看来他也已经看得出来此事是睿王府在背后推波助澜了,苏蔷突然想起她刚入宫的时候,曾经听宫人提起,说是睿王除了与云宣交好外,便是与他的关系最为亲密了,而且当初他尽管不愿干涉朝堂纷争,但也多次对睿王和云宣出手相助,如今听他们三人却在无声无息间离心至此,也不知睿王是否会觉得可惜。
“公子放心,我定会秉公办事,倘若皇后娘娘无辜,明镜局也会还她清誉,但是……”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满,也犹豫着道,“但是,我与公子一样,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
他点了点头道:“在下并未打算让姑娘为难,这次来,除了方才的话外,还有一件事想相告姑娘。这件事虽然是在下于无意间得知的,但也许对姑娘破案有所帮助。”
苏蔷提了精神,静静听着。
崔羽明的声音低了些,但仍清晰可闻:“虽然世人都说先皇后乃是病死,但其实她是中毒而亡。那毒名唤断九魂,并不是什么难得的毒,后来,那种毒在她当日的饮食与茶水中都被验了出来,看起来是先皇后寻死之心已定,所以在她但凡能接触到的东西里都下了毒。”
这些她之前已经听向之瑜提及过了,当初李嬷嬷被害,睿王为了将云宣软禁,向她推测说李嬷嬷之死与年妃有关,而向之瑜为了让她借此事将矛头指向东宫,却说李嬷嬷的死因与先皇后当年的病逝脱不了干系,可无论他们夫妻二人是否各执一词各怀鬼胎,目的总归是一样的,那便是消除异己。
可此时她回想当初睿王对她解释说云宣如何是牵扯到泉姨和李嬷嬷被害的两桩案子中时,犹记他的神色是那般平静语气是那般笃定,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努力说服她事实便是如此,可如今想来,他定然也是从向之瑜听说另一番说辞的,只是那次,他说的那些能够派上用场。
在那之后,云宣被软禁,他定然是要换一种说法了。
苏蔷心中微寒,睿王和睿王妃当真是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地配合着弄出了琉璃的这场大戏。当初睿王对她态度如此诚恳,但其实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而睿王妃也不过与他是一样的,只是在拿人心做文章罢了。
她想着其他,见崔羽明的神情,觉得他要说的话并不止于此,便收了心神继续耐心听着。
“不过,除了先皇后寻常的吃食茶水外,有一盏燕窝里也被加了毒。而那盏燕窝,是皇上赐给先皇后,”崔羽明的神色稍稍沉了沉,“皇上的人送了过去后,吴隐之在场,是他将燕窝端给先皇后的,先皇后接过后隔了一会儿才吃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但苏蔷听了却是堪堪打了个冷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是吴公公?”
崔羽明点了点头:“对,先皇后在琉璃时,他曾经在她的院子里当过差。”
苏蔷心下疑惑,问道:“我还以为吴公公是被皇后一手提携的,难道他也曾服侍过先皇后吗?”
“吴公公的确是皇后举荐给皇上的,不过那时他是以打扫内侍这种最末等的身份去的乾坤宫,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崔羽明显然已经将吴隐之的底细查了个清楚,一五一十地对她道,“在此之前,他之所以能在先皇后的院子里侍奉几日,是因赵尚宫举荐的。只是那个时候赵尚宫还是先皇后身边侍奉的一个下等宫人,好像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先皇后对她另眼相看了些,提了她的品阶。之后,先皇后的宫里有个内侍病重被打发出去了,赵尚宫便将吴隐之引荐了过去。先皇后见他做事稳妥,便也留在了身边,但至于赵尚宫和吴隐之是怎么相识的,便无人知晓了。”
所以吴隐之先是结识了赵尚宫,通过她在先皇后面前服侍过,然后又被当今皇后引荐到了皇帝的乾坤宫,所以才有了今日。
苏蔷理了一下思绪,思忖片刻后问他道:“崔公子是怀疑吴公公与先皇后的死有关?”
“这件事无凭无据,在下的确不该妄自揣测,”崔羽明不置是否地道,“只是在下并不相信先皇后是饮毒自尽的,因为我还查到,先皇后在临死那日,曾吩咐为她调理身子的太医在为她配置下个月的养生茶时多加些茶花进去,这样口味会更香甜些。”
她记得睿王妃曾经提起过,断九魂是由九种草药提炼而成的,倘若先皇后当真有自戕之意,那必定早做准备。一个一心寻死的人,大概对世事都是心灰意冷懒于应付的,又怎会在太医去请平安脉时还提及自己下个月养生茶要多加茶花这种微末的小事。
苏蔷了然道:“先皇后用过的吃食茶水都被放了毒,在她故去后,定然会有人怀疑是被动了手脚,但连皇上御赐的燕窝都被下了毒,而接触燕窝的又没有几个人,查探一番也耗费不了多少功夫。”
“不错,先皇后的薨逝原本是对外瞒着的,但不过一日一夜,皇上便命人传出了她因病离世的消息,想来也就在那一日一夜间便查清了真相。”他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或是被有心人精心安排的真相。”
“多谢崔公子点拨,”虽然他所说的一些在案卷中定然也能找到一些端倪,但苏蔷还是感激道,“如此,我心中便有些算计了。”
倘若先皇后是中毒而亡,而当真又与皇后无关,那最近琉璃发生的这些事便是子虚乌有,皇后定然是被人构陷,而给先皇后下毒的人至今都还逍遥于法外。
崔羽明微一叹息,有些歉疚道:“皇后此时又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也无能为力,但愿你能平安渡过这次危机,否则,无论皇后与崔家将来如何,云宣大概是饶不了我了。”
她摇头,微然一笑道:“崔公子言重了,危机也是机遇,倘若没有皇后娘娘的提携,以我的年岁与资质,怎么可能能够担任典镜一职?倘若此劫可过,那我便可服众,以后在明镜局也会仕途平顺;倘若此劫难渡,明镜局上下都难逃罪责,即便我缩在阴暗角落里也是躲不过去。所以,说起来,这于我而言也并非是件坏事。”
见她的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态度又是如此积极乐观,崔羽明的神色也不由松缓了几分:“所以,云宣明明对姑娘的安危牵肠挂肚,但却还是不同意我想办法将你调离琉璃别宫,如今看来,他信任你,也是因为苏姑娘自有一番巾帼之姿。”
她心中微动,也不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只含笑道:“正如崔公子所言,阿宣他懂我知我,我也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崔羽明亦微微一笑,道:“虽然此时别宫中诸事不明,但时至如今,你尚可信任我,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与他作别后,苏蔷依着原计划去了藏书阁,先她而去的钱九凝已经找到了当年先皇后病逝一案的卷宗,正在仔细翻阅。
但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记录十分简单。除了崔羽明对她提过的包括燕窝在内的所有膳食都被下了断九魂之外,明镜局还在先皇后当日穿的衣裳袖笼里找到了一包已经用了大半的断九魂粉末。另外,凡是接触过先皇后膳食的所有人和先皇后宫里的所有宫人,包括从皇帝那里送燕窝过去的内侍以及赵谦和吴隐之都被严刑拷问过,得出的结论是不仅没有人对那些膳食动过手脚,而且像赵谦等几个贴身侍奉皇后的宫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些草药是先皇后密令她们做的,而她们却并不知她要那些是何意图,所以卷宗最后的论断便是先皇后乃是饮毒自尽。
钱九凝若有所思地道:“既然先皇后真的是中毒而亡,那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便是如此了。”
虽然她并未明言,但苏蔷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向之瑜曾对她说过,先皇后中的断九魂是由九种草药提炼而成的,而在暗中为她采集草药的人便是赵谦,另外,卷宗里也提及先皇后宫里也有几人是帮着提炼药汁并将其晒制成粉末的。倘若先皇后中毒并非自愿,那莫说在她宫里伺候的人,即便是整个琉璃也定然会跟着遭殃。
而若是先皇后乃是自愿赴死,那便是大大的不同了。
一国之母竟饮毒自尽,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有损皇家颜面还是小事,严重的话还有可能会引起朝野动乱。若是这样查下去,也不知会牵扯多少人。
更何况,那时皇帝最为在意的女子便是赵谦,他虽然痛心先皇后的离世,但大概也是不愿相信他那时最心爱的女子会是如此歹毒狠辣,更舍不得她也去送命吧。
第231章 君子好逑(二十六)秘密
先皇后是在用了皇帝御赐的燕窝后的两刻钟后毒发身亡的, 从卷宗是找不到先皇后中毒的真相了,但若从常理分析,她是被人毒杀的可能性更大。
在先皇后故去后,她宫里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不知所踪, 有人说是皇帝恩准他们出宫另谋出路了,但从那之后也再未有人见过他们,所以即便是被灭了口也是有可能的。
听明镜局的其他宫人说, 胡典镜之所以这些年未曾立功却还一直安居典镜之位, 除了她左右逢源的个性外,还是因为她在这件案子上立了功, 但想来,皇帝此举也有安抚之意, 而胡典镜也是个聪明人, 为保性命, 将曾经精明能干的自己硬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八面玲珑不干实事的闲人, 这便是胡典镜与先皇后一案的关系。
至于其他人, 当初, 先皇后在薨逝前, 因着她的身子不适, 所以皇帝特意恩典她的膳食由她宫里的小厨房准备, 负责小厨房的便是李嬷嬷, 是由付嬷嬷向先皇后举荐的。而因为先皇后宫里随时会添置人手,泉姨有时会被派到那里当一时的差,有时一两个时辰, 有时一两天,而且因为这样被随意抽调过去的宫人也不止她一个,所以在当时泉姨尚不如李嬷嬷显眼,只是先皇后中毒而亡的那一日,她也在场。
钱九凝问她道:“虽说泉姨、李嬷嬷和付嬷嬷从表面看起来的确与先皇后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但她们毕竟都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说毒是她们下的,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因为与这件案子真正有关系的人,要么已经找不到了,要么杀不得,能下手的便只有琉璃别宫的她们了。”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悲伤,苏蔷顿下了脚步,对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凤来阁。”
她们正在回戊子院的路上,钱九凝抬眼看了看已经暗了下来的天色,有些担心地问道:“不用我陪你吗?”
苏蔷摇了摇头:“不必,将今日查到的这些如实告诉梁辰紫,问一问她的意见。”
钱九凝道了声“那你自己小心”后,只好自己先行独自回去了。
到了凤来阁,皇后似乎十分诧异她的突然来访,问道:“怎么,案子已经有眉目了?”
皇后不曾让苏蔷起身,苏蔷也便一直垂首跪着,也免得一会儿开口时又要下跪。
她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道:“奴婢是想来请教皇后娘娘一件事,还请娘娘如实相告。”
皇后察觉来者不善,迟疑了须臾,道:“你先说来听听。”
苏蔷也不与她绕弯子,直接问道:“宫人皆知赵尚宫对皇后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奴婢想知道,皇后娘娘与赵尚宫初相识时,如何又为何要将她纳为己用?”
皇后显然不料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愣怔,但很快便回过了神,神色微微一沉:“怎么,你查到她的身上了?”
“奴婢不敢,”苏蔷谦恭道,“只是凡有关者,奴婢都不敢不解惑,以免误了重要线索而辜负了娘娘的嘱托与提携。”
皇后沉吟片刻,语气稍稍冷了些:“之前阿羽曾在本宫面前替你求情,本宫原也不打算为难你,但如今看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不错,赵谦是本宫眼皮子底下的人,本宫也时不时便看她不顺眼,偶尔也不愿让她称心如意,但她既是本宫的人,就算犯了错,那也该本宫去质疑问罪,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宫婢来打探她的底细。”
“奴婢不敢置喙皇后娘娘的亲信,”苏蔷也不料皇后竟如此偏袒赵谦,但还是硬着头皮坚持道,“奴婢只是出于直觉,想知道更多关于赵尚宫在先皇后身边当差时的往事。”
皇后似乎十分在意赵谦的这段往事,面色登时一凛,似乎有怒气染上了眉梢,但在片刻后,她还是命秀树带着其他宫人先行退了下去,对她道:“你若是怀疑先皇后的死与赵谦有关,那便最好换个思路,否则就算是撞个头破血流也是白费功夫,毕竟她不可能是真凶,否则皇上又怎会将她交给本宫照看。”
苏蔷讶然,忍不住抬头问她道:“皇后娘娘是说,您之所以一直提携赵尚宫,是因皇上所托?”
皇后沉吟了片刻,道:“有些话本宫也不好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还是让徐嬷嬷告诉你吧。”
徐嬷嬷是伺候皇后的一位老嬷嬷,是从崔国公府带出来的,自打皇后入宫便跟着她,但因上了年岁,行动也不方便,所以平日便留在皇后寝宫里领个闲职,也算是皇后对她的恩典,所以比之对凤仪宫的大宫女秀树,皇后对她的信任也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