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芾试探的抬起左脚,又抬起右脚,都是脚踏实地。
一点半点幻象都觉不出来。
这魇镇之中,竟真实如此。
难道,便是靠着这些不可得的宁静幻象,才将无数大能都困在了魇镇之中?
秦芾不敢大意,凝神前行。包着蓝色布巾的妇人从她身边走过,那补丁衣裳的小丫丫突然冲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扬起小脸对她笑:
“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呀!”
妇人急忙追过来,一脸歉意的将孩子拉走了。
小丫丫被母亲拎着胳膊走,突然转过脸来,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秦芾转过脸,突然之间,心像被冰锥轻轻的刺了一下。原本不疼不痒,那冰又突然融化,整颗心都是冰凉冰凉。
鬼使神差的,她跟着这小姑娘,一路走到了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头一个老实憨厚的男子,牵着牛车等着她们母女两个。
二人寒暄几句,都有些拘束和羞赧。
原来,是这妇人携女改嫁。
秦芾微微松了口气。看这男子性情敦厚,必定也能善待这母女二人。
虽然只是魇镇之中的幻影,却仍然希冀,一切都能尽如人意。不论,对人对己。
她转身离去,又回到城门口。垂杨柳潇潇依旧,她眼前却总是浮现,那小姑娘似曾相识的一双笑眼。
她又跑了回去,气喘吁吁还未平定,隔着土墙,就听见男子温厚的话音。
“小囡囡,你是叫秀儿是吗?”
转过花架,小姑娘看了看妇人,犹豫的点了点头。
“秀儿啊,你知道叔叔是什么人吗?”
“秀儿”低下头,从秦芾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小姑娘的眼睛微微发红。过了一会儿,“秀儿”小声说:“我知道,叔叔是要照顾娘亲和我的人。”
“哎哟,对了。秀儿真乖。”憨厚汉子搓了搓手,不自在的道,“虽说你带着娃娃,但,但我晓得,你从前的男人没给你什么名分。我之前也没有过婆姨,我们这就都算是头次办事。这要想和和美美,平平顺顺,该有的还是要有。我跟我婶娘说好了,这几天,你先住到婶娘家去,等我布置好新房,再用牛车接你过来,正正经经的办回婚事。”
妇人也是红了脸,羞赧之中又有一丝甜意,很是满意:“好,你是当家人,今后我们娘两都听你的。”
汉子搓手道:“那这孩子,我就先让婶娘带走了。那,那可是个好地方。等你长大了,叔叔会去看你的。”
妇人猛地抬起头来:“带走?带秀儿去哪里?秀儿是要和我一起的。”
“知道知道。”汉子说完,猛然抬起头,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像突然学会了变脸绝技,原本憨厚可靠的一张脸,顿时狰狞可怕起来。“你要是这么不想和她分开,那就把你一块儿卖了!”
妇人惊怕的站起来,拉过“秀儿”藏在自己身后,匪夷所思的看向汉子:“你说卖?卖到哪里去?你,你简直不是人!怪不得媒人来说合,先就问我女儿……你,你不是人!”
汉子依旧搓手,可再看不出一点“羞窘”。
“你说呢?要不卖了她,拿什么给我两办亲事?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你跟了我,想生几个生几个,那都是我们亲生的。我管对你好,你管对咱们的孩子好。多好?你现在是没有别的孩子,难免舍不得她。将来有了孩子,你就嫌她碍眼了。毕竟,不是一家人。”
“那,那也不能卖!”妇人带着哭腔,一旦开了头,就哭个不停。“我求求你,留她下来吧!她吃的不多,还能干活。有了孩子,也能帮忙照看。”
汉子早不耐烦了,扯过小丫头:“你要是再哭,老子把你们一起卖了,回头,再买个黄花大闺女!要不是看你屁股大,一脸好生养的贤惠相,老子干什么非要你这玩意儿?”
妇人被他一把推撞在树上,再不敢说话,满脸泪水的看着孩子,半晌抽抽噎噎的说了半句话。
汉子哪耐烦听这个:“别号丧了!”
秀儿挣扎起来,小拳头小胳膊小腿都是徒劳无功,反而被汉子扭断了胳膊,衣裳刺啦一声破开,露出了胸膛处的一道十字刀疤。
秦芾瞪大了眼睛!
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秀儿,而是休儿。
他是幼年时的孟休。
那妇人哭着抱住汉子的腿:“秀儿,秀儿不能卖!他不是女儿,是我儿子!你不能卖!”
汉子一把拽掉幼年休儿的裤子,确定之后,两脚把这母子二人踹开,呼哧呼哧的坐在墩子上喘气。
“真是晦气!老子找人去求亲,你怎么不说?”
妇人搂住孩子哭个不停,一味的哭求。
汉子恼了半天,气急败坏道:“儿子也不怕。活该你儿子,能吃上一碗享福的清闲饭。老子把他卖到小倌馆里头,将来也是吃穿不愁。起开!再不收声,你以为老子不敢把你也卖了?你无亲无故,谁会找你?老子卖了你,也是活该!”
妇人吓的一哆嗦,许是思及自己的处境,一样堪忧,许是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着了,她手松了。
汉子拎起了小休儿,倒挂在肩膀上,起身时,四周乌云翻滚,黑气翻腾,汉子形象大变,幻化成一个头上生着肉瘤的丑陋怪物。肉瘤抖动,和魇镇之外的孟其获简直一模一样。
这就是魇镇之中的“恶”。
秦芾急忙咬破舌尖,静心凝神,化解心头的愤恨和杀人的欲丨望。
魇镇之中只有二气,其中的“恶”,就会衍生出各种场景,将被困在魇镇之中的修士引入其中,让其动了恶念,与魇镇之中的“恶”共鸣。
这多毒辣,听来寻常伎俩,可任何人,哪怕是佛,都会有想要成魔的瞬间。
一旦被魇镇之中的“恶念”抓住了心底的些许“恶意”,就会被无限放大,进而生出心魔,堕为“恶念”,彷徨于魇镇当中,永世再不得出。
这里的人,大汉、妇人,小孟休,都是“恶念”所化。
刹那,院中的大汉、倒地的妇人,还有门外偷窥的大汉叔婶二人,都变成了这等让人望之欲呕的丑陋黑怪。
小小的孩童眼中泛出红光,轻飘飘的落地,手中幻化出一把弯刀,猛地一劈,就将大汉斩成了数段。
大汉黑红的血肉滚落在地,迎风长成数个怪物。弯刀起落,将妇人、恶毒的叔婶,全都生劈了。
他下手利落锋快,每个人起码被劈成了四五截,转眼间,就多了一院子的怪物。
秦芾定在远处,明知道,都是假的,明知道当年的孟休不会杀人。明知道,这些只是魇镇之中的“恶念”,可仍然有一口气,呼不出去,吸气也不能。
她整个人像被卡在了这里,难受的恨不得立时死去。
他被这恶毒的大汉打的半死是真的,被卖到了那种地方是真的,被母亲放弃了,也是真的。
“小童”发泄过后,终于放出了所有的“恶念”,它化身最大的黑怪,率领着一大群丑陋的怪物,浩浩荡荡的朝秦芾走过来。
秦芾无处可藏,转身就跑!
开玩笑,魇镇之内,以“恶”化善,而生心魔,毁道心。她怎么敢和这些恶念化成的怪物硬拼?
可这些东西,却穷追不舍,所到之处,都化成一片焦土。
秦芾在心里,将霍晅恶狠狠的凌迟了数百遍!霍晅这个小人,谁要和她共患难同生死?
“恶念”无处不在,怪物追上来,她避无可避,抽出伞骨斩成两段。怪物落地,敌人又多了一个,变成两个,一左一右将她围住。
秦芾被围困在中心,躲闪不及,那为首的怪物朝她猛扑过来!
第87章 正经事
四面八方都是怪物, 秦芾手持伞骨,左手按上,双手连续不断的结出一串复杂的符印, 伞骨冒出耀目的火光, 似乎还在滋滋作响。
无论怎样的恶物, 都有阴暗的本性, 对明亮的火光有着不可抵抗的惧怕!何况这火光是不落天府仙以血脉催生的真火?
炼心伞在她身后长开, 如亭亭玉盖, 千丝万缕乍然盛放, 在沉寂的幽暗之中,仿佛一朵要逐荡黑暗的光华瑶芳。
一直堆积在她四周、蠢蠢欲动的怪物, 一瞬间被千丝万缕尽数击碎。黑红的血肉落在地上,不断蠕动, 往一齐集结,但千丝万缕的攻击实在太过强悍,这次复生的速度实在慢了许多。
秦芾一击得手,心头却一点也不畅快。看这满地的碎肉喁喁蠕动, 就连缠绕着真火的炼心伞都除不掉这些浊物!实在可恶。
好在争取了些时间,秦芾既无法子消灭这些怪物, 于是利落的转身就跑。
都说人以群分,逃跑什么的, 秦芾和霍晅一样一样的干脆。
魇镇之中, 修为有所压制, 她担心灵力阻滞, 迫不得已,不敢动用,硬生生踩着一地软绵绵的“怪物肉”跑了出去。偶尔一脚下去,还能滋出黑红的血来,噗嗤一声喷的老高,再落在旁边的怪物肉上,直把她恶心的要疯,又在心里疯狂的凌迟霍晅。
可多踩了几脚,竟然忍不住笑了。又自嘲自己,还有些苦中作乐的强韧精神。
出了肉堆,秦芾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一片乱石滩,偶然间的一脚踏出去,刹那间景象就全变了。
那股浑浊的、挥之不去的黑气消失了,寂寂黑夜,树影如铁钩刻画,天边弯月脚下,缀着唯一一颗明亮的长庚星。
脚下微凉,潺潺的流水漫过了脚背,浸湿了鞋袜,连夜风都带着让人耳目为之一新的冷清。
方才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宛如隔世。
这是穿过了“恶念”掌控之所,可魇镇之中,景象越是静雅,越是不敢大意。天知道,一会儿,它要变成什么样的修罗炼狱?
秦芾涉水而行,穿过溪流,竟然是无路可走了。
前方是一道瀑布,瀑布之后,不知道有什么。
她深吸口气,正预备一口气闯过去,身后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这是有人,如她方才一般,涉水而来。
秦芾握住伞骨,潜在暗处的炼心伞都逼出了红光,务必一击必杀。
昏凉的月光之下,那人慢慢露出了真容。
玄服玉冠,唇角微抿,厌世孤离的神情,生人勿近的疏冷。见到她的瞬间,他抬起眼,唇角只似有似无的翘了丁点,就浑然变了。没有厌世,没有孤离,亦无疏冷,只有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
是孟休。
秦芾不敢有一点儿放松。
这东西长的跟孟休似的,人模狗样的,谁知道内里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她回望着他,轻盈一笑,手却握紧了伞骨:“你怎么来了?”
她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点不可察觉的小动作,孟休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无奈的在心内叹了口气,突然俯身,单膝跪下,温和的替她除掉了湿透的鞋子。
“你说呢?自然是跟着你进来的。剑尊把你拉下来,我趁魇镇尚未关闭,跟着你跳了下来。”他抬起眼,看秦芾眼中疑惑未消,微露茫然,顿觉好笑。“不然,你以为,凭我这点微末道行,能徒手打开魇镇?”
他从袖囊里取出一双崭新的珠鞋,放在地上,又道:“我小时候,难养活,母亲就让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裳,还取了个贱名,叫啰啰。嗯,就是猪的意思。你还记得吗?”
秦芾的眼睛忽而一下就红了。这件事,自然只有孟休和她知道。
她第一次来青州,是因为孟玉的生死劫。
可来之前,她就知道,孟其获除了孟玉这个孩子,还有一个没有灵根的女人生下的孟休。
孟玉是不落天的血脉,孟其获不敢亏待,自小教导,千依百顺。至于孟休,他自幼跟着母亲艰难度日,打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六岁时被生母和继父卖到了小倌馆,受了不少磋磨打骂,十五岁时靠着捡到的几句口诀练气入体,逃出小倌馆,一路腥风血雨,闯到了孟其获面前。
孟其获见是自己遗留的血脉,又有灵根,这才留下了。
那时候,秦芾只是想,他也是倒霉,命不好,偏偏做了孟其获的儿子。多少有一丁点儿的同病相怜。
她当时万万不会想到,孟玉会死,孟休会成了她唯一的兄长,能为她豁出命去,能为她遮风挡雨。
那时知道他生来坎坷,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命不好,现在都成了浓的化不开的怜惜。
到底要怎样,孟休才能轻描淡写,笑着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小时候,难养活,母亲就让我穿女孩子的衣裳,装作女孩子。果然养大了。然后,就遇到了你。”
“遇到你之前,都不算活过。”
秦芾换好鞋子,叹了口气:“知道是魇镇,你还敢往里面跳?”
孟休顺手将她湿漉漉的鞋子扔进了袖囊,笑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我的命是你留下来的,你死之前,记得拉我垫背。”
秦芾哭笑不得,又气又乐:“别闹了。魇镇非同小可,魔门倾尽全力,也只伪造了这个一个小魇镇。而陷入其中的修士,还从未有安然生还的。”
孟休侧目,定定的看她,心说:那好,以此为冢,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过,在秦芾察觉之前,孟休就收回了凝着、刻骨的目光,温吞吞笑道:“别太担心,一定可以出去。”
秦芾可没有这么乐观,二人沿着瀑布往前走,走出小半柱香,秦芾忽地停下,拽着孟休的手猛一回头,四周景象一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瀑布边上。
秦芾又叹气:“你看,真的回来了!我方才便觉得不对,弯月和长庚星一直没有变过,我们一直在原地。”
她松开了手。
孟休握紧手心,想留住这一瞬间、属于她的温度。
可他还有理智,她是不能留在魇镇之中太久的。
她不得突破,就是心境阻滞,这种情形,最易生出心魔。他要快点带她出去。
至于其他的,什么大计,都比不过一个她。
秦芾徒手画了一道血符,打入银白如练的瀑布之中。血符没入,没有半点动静。
孟休负手在后,食指微微动了动,瀑布突然分开,冷不丁将两人分隔开来。
秦芾大惊,脱口而出:“孟休,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