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久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看到最后一页,那挥手告别的男孩背后是郭悦婷没来及说出来的话语。
“李光久,听说你要去大城市了,那里有很多好吃的糖果,也有很多漂亮的衣裳,我真羡慕你,我也想要去,可是我爸爸说,那只有等我好好学习,才有机会可以到那里去读书,你到了那里记得不要忘记我,吃得糖果要留我一份,我会好好学习,然后到那里去跟你一起读书,不会太久的,记得等我。”
李光久心里难言,竟然感到些许酸涩,这只是简简单单的孩子的友谊,但却仿佛变得很是沉重,重到他心里似乎有些难以承受。
他似乎……有些感动。
明明只是,一个孩子的稚言稚语,但是却比那些情深义重更来的真情实感。
接着还有跟他同是少先队的队员,他们也很是废了些心思,他们把少先队自成立以来所举办的那些活动搜集起来,每个活动的内容,活动最后的结果,还有一些活动的场景,比如参加养小动物活动,他们把动物的毛发搜集起来用胶水贴在不用的废纸上,然后写上动物的名字,和所活时间,并且还有一些养殖动物的心得,还有比如诗歌活动,他们就把得了最好名次的诗歌摘抄上去,写上这首诗歌为什么得奖,好到哪里,还有名次最差的诗歌也给摘抄上去,并留言:这是我们曾经的快乐源泉,想到你要走了,也给你抄上,希望你在那里也快乐。
这堆由废纸整合的手册用线装订起来,足有一本新华字典那么厚,但是却也是李光久的一份心血。
毕竟当初他们还组织过手工活动,李光久还专门给他们出过许多点子,所以大家的动手能力都很强。
册子的封面是字写得最好的少先队员用一手小楷写道:赠予石家小学少先队长李光久——少先队像您敬礼,感谢您的所作所为,带给我们所有的欢笑与泪水。
李光久摩擦着这本册子,眼眶都红了,他一个一个的跟这些心地赤诚的孩子们拥抱。
还有些孩子送给他漂亮的石头,自己做得丑的很别致的布娃娃,还有据说非常厉害的蟋蟀,也有漂亮的金龟子……
李光久来者不拒,一边收礼,一边一个个的拥抱过去,他刚开始来到这里,因为自己的不同,对这些孩子有些隔阂,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后世的成年人,怎么能够放下身段跟一群孩子玩到一起呢,但是在后头,随着自己人格的认知,孩子李光久做了主导,那么跟一群孩子在一起玩,反倒是他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情,又何必去端着什么大人架子,自找不痛快呢。
于是他敞开心扉,努力让自己成为了孩子中的核心,再加上他成绩好,又不高傲,谁都能跟他说几句,还乐意帮助其他的孩子,毕竟他有过成年人的记忆,心胸就比寻常孩子宽广,一点小小的龃龉也没放在心上,再加上他说的话也很服众,做事情的手段也都是奔着双赢,所以一些孩子渐渐就都对他服气了。
笑话,如果连一群孩子都搞不定,那不是白瞎了他那后世几十年的记忆?
但是就算如此,在这些孩子喜欢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喜欢这些孩子,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单向,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如果你掏心掏肺的对一个人好,那人仍视若无物,那人肯定是没有良心。
而李光久自认为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
所以他很没脸面的,最后还是落下了金豆子,心中又何尝真正的舍得。
这毕竟也有他的一份心血啊。
这些孩子,他们甭管以后如何,但是在这里,他就在无形间在教导他们一些寻常的道理,只要石家小学一天不倒,他们始终是从石家小学里走出去的学子。
而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半,他还没有看到石家小学后头建起来的初中,他还没看到操场上铺起草坪,他还没有听到广播室的少先队队歌,他还……
太多太多了,他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遗憾,就一点都不留恋。
不管全某某心中如何想劝他留下,他心里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离开的时间太早太早。
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埋怨,不觉得李全友发展得太快?给他留的时间太少太少。
但是这些都只是心中所想,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是白费功夫,李光久最后还是努力摆起笑脸,朝着这所学校告别。
他背着孩子们送他的礼物,鼓鼓囊囊的,使大丫做的更大容量的新书包都装满了,勒得他肩膀深疼,但是他却没有说一声拿不动,拿不了。
书包再沉,也沉不过孩子的那份用心。
他挥着手告别的样子,极像郭悦婷送他的那副画,画里的男孩摆了摆手,就像是劝着这些人不要为他留恋。
——
天津。
李全友托同事找了户愿意租赁的人家。
这是一栋民居,房东是位寡妇,他随同事来拜访的时候,一个剪着短发的女人正蹲在门槛石上,身前是一个大木盆,盆里盛满了衣服,女人拿着衣服一边用手搓干净了就扭掉水,然后晾在门前的绳子上。
同事年纪比李全友看着要年轻,但是两人年纪差不多,他操着一口天津话,问那女人房东在不在。
这女人一边晾衣服,一边问他们找房东什么事儿。
同事道:“租房呢。”
那女人放下手中的衣服,看了一眼同事,半信半疑:“你租啊?”
同事摇头,把李全友推了出来,说是他租,还说是一家子,他媳妇还有他儿子,只不过还在路上,还没赶过来,想来先看看房子。
那女人应了一声,说等会儿。
李全友二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女人把衣服晾完了,进了屋子拿了钥匙出来,说自己就是房东,原来住房的那人在前头自己买了房,就把这儿的房退了。
“买房,是做什么营生的?”李全友好奇的问了两句,他那口音瞬间就暴露了。
那女人就打量了他一眼:“不是本地人?”
李全友点头:“不是,原本是在部队里,现在职位调动到这里,像我这样的,哪里有需要就要去哪里。”
“是这个理啊,”女人点头,才解释道:“住这儿的也不是做生意的,就是一船工,做了几十年,现在公私合营,他们工资涨得快,再加上两夫妻也是省吃俭用的,一合计就干脆买个房自己住了。”
一边说着,女人就带他们到了地方了,是二楼靠边儿的一处厢房,门头被锁着,女人拿钥匙把锁打开。
屋内的场景就被李全友看在眼里。
这是一间两室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厅堂,大概是前头的住户刚搬走没多久,所以屋内的陈设还算干净,没见多少灰尘,厅堂外头靠着街道,可以听到人声鼎沸。
☆、第五十七章
李全友随着女人往内走去, 厅堂的东西被搬得很干净, 但还留了一圆桌子三板凳, 靠墙那处放着茶几,当然茶几上面没有留什么东西。
李全友也不介意这些, 他来到窗前, 把窗户打开, 远处是钟楼,可以看到此时的时间, 下面是一处集市, 正是热闹的时候, 从这儿拐两道街, 他能看到他工作的地方,之所以看这里, 离他工作的地方近也是其中一个要素。
“这时候有些吵, 平常的时候可以不用把窗户打开。”女人在旁边道:“这附近靠着闹市,虽然吵闹, 但平常想买些什么东西也方便,这儿离学校也不远,步行也就半个钟头。”
这些东西,来之前, 李全友就已经打听过了, 其实来之前就已经做了主意,但是还是想来看看。
他心里其实有些满意,虽然小了点, 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也就是夫妻二人倒是没多挑剔,厅堂就那么大,一眼就能看个全部,李全友打开窗户就是想看看窗户外头有些什么,他笑了笑,转身进了卧室,卧室此时更是安静,只有一个床架子靠墙放到门口边,床架子上顶着四根柱子,这是用来挂蚊帐用的。
屋内还有一个书桌放在床的对面,书桌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李全友知道自己还得往内再多纳些家具,不能指望周香他们把家当全部带过来,他看到书桌旁有个窄门。
窄门外头是个只供四人站立的露天小阳台,埋了台阶上去,正好看到外头不远处的市中小。
还有的地方正在修整,四处都是热热闹闹的。
李全友心里已经算是很满意了,就问了烧火的地方,还有洗漱的地方。
女房东比较抱歉,说烧火的话,这儿的住户都是自己烧了炉子在走廊上弄菜,毕竟人多地少,这儿靠近首都,地儿就贵些,洗漱取水拿回家里热了洗,楼下有专门取水的地方。
这些都是小节,李全友知道这儿附近的行情,也没多说什么,跟那房东商量好价钱,就交了定金,等到时娘两一来,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待事了,李全友请同事吃了顿饭,就只等着周香母子的到来了。
——
李家村。
周香虽然把一些实在带不走的大件留给二婶儿,但是母子两人手上拿得东西也是惊人的。
不得已还雇了辆牛车,帮着扛着东西去敢早上的船,李光久随周香坐在牛车上,由于起得早,这阵子还在犯困,周香怜他,就让他在怀里眯一会儿。
这孩子去年起就跑了几趟远门,年前去了趟首都,回来才几个月又要再去趟远门。
不过那次跟着老师蹭了干部的专机,这一次却没这福分,坐不了四个轮子的汽车。
周香一边拍着李光久的背脊,一边想着事儿,也不知李全友在那边安顿得怎么样了,别到时候他们娘两个去了,连个露宿的地方都没有。
她不由得想起去年的那次远门,那时候刚从战乱中平复,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内心那叫一个忐忑不安,想起自己偷偷收拾的那把杀猪刀,就有些乐。
这一次虽然要去的地方更远,但是心里却变得踏实多了,大概人就是这样,一些事情见着见着就平凡无奇了。
天渐渐变亮,李光久从周香的怀里拱出头来,赶牛的大叔是李家村本地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此时还笑道:“小娃儿醒了?”
李光久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看着水稻边际那抹光辉一点点的露出面貌,美得让人窒息。
他伸了懒腰:“娘,快到了吗?”
周香笑道:“才到玉县,你要不再睡会儿?”
李光久摇头:“睡不着了。”他坐在牛车上看着黎明,内心不知道想些什么,竟是一时之间痴了。
周香也没有打扰,陪着他一起看着远处的黎明。
赶牛的大叔慢悠悠的唱道:“牛娃儿——你慢点走,慢点走,让我们多看看娃儿身后头。牛娃儿——你快点走,快点走,别留背影给我们瞅。娃儿——既要你往前走,你就莫回头——”
——
石家小学再次迎来新的一天,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全某某早已洗漱,他原来住的地方,如今仍旧住在原来的小厢房,倒是旁边孩子住宿的地方已经拆了,再也看不到往日,只是又何来的往日,不过是一年前罢了。
其实他这儿也要拆,但是他心里有些舍不得,那天李光久趴在地面上,拿着笔在地上写字的身影似乎还在昨天。
他跟他说,叫他小心点,别踩了。
只是,就算他再怎么小心,一年前留下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这么关系,因为它们已经更详实的记录在资料里头,成为他们脑海里头的东西,成为现在小学的变化。
他这天天还没亮就醒了,因为他知道今天是李光久离开的日子,说来奇怪,不过是相逢不过一年的孩子,但是双方却都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不曾跟他说许多,因为那些秘密不方便显露人前,而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李光久,身边有太多其他的人,所以许多话,他不好说,不方便说,只能藏在心里。
他坐在书桌前,想了许久,心里泛起千般念头,如同摆翻了调料架,酸甜苦辣一起混杂在一起。
曾经的日子突然又闯入心灵,那孩子跟他说那我说了,你别说我异想天开。
他当时不当回事儿,觉得孩子本就是异想天开的年龄,说些什么都不为过。
“你所认为的教育是什么样子?”如今,坐在桌头的全某某再次念起这句话。
你认为它是什么样子,是苏联国的样子,还是其他国家的样子,那什么是我们国家的样子?
他脑海里冒起许多问题,虽然当初李光久没有这么直言,但是全某某在后面的接触下,知道他隐藏于行动中的话。
他在找的路,是只属于自己国家的教育之路,不是照搬其他国家,更不是那些所谓先进西方的道路,因为那些治标不治本,就好像李光久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失败,所以急于去避免一样。
也就是这些,他才在后头相信李光久所说,自己其实有着后世的记忆。
如果不是如此,那么他带着预知行为的所作所为又何从解释。
他就像是知道哪些是错误的,但是却并不知道哪些是正确的,或者说是不知道哪些是适合这个时候的正确,就像是他只知道这时候他们在走许多弯路,然后时间证明他们是如今走得并不是最后走上的正确。
或者说他所看到的正确。
全某某能感觉到李光久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一种藏在心底的恐惧,他曾经跟全某某说过几句,说他知道后世国家虽然付出许许多多也绕了很多弯路但最后还是走上了比较正确的路,最后的结果始终还是好的。
但是他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最后改变过大,反倒用力过猛,把国家影响到一条未知的道路,而他并不确定那是否能带来更好,还是更坏。
而且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正确这两个字本来就很武断,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正确,最后衡量的只有大部分人的好坏,来对比出来的正确。
他轻描淡写说的几句未来的话,说未来人的生活,他说后头所有的人都吃得上饭,也吃得饱饭,每个人都能上学识字,只要你想学,谁都可以学。有各种新奇的事物,改变了人们很多生活,人们追求的是在家里躺着赚钱,追求的经济自由,享受生活。
他说的那些,全某某甚至想象都不敢。
因为那离他太过遥远。
只听李光久一声感叹,他说其实国家可以避免一些弯路,能够走上更正确的道路,能加快那个时代的到来,跟上时代的变化,走到更前头,而不是在后头一直在后发制人。
他侧过头的样子似乎在迷茫,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他很惶恐。
全某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