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锦——天际舟
时间:2019-01-07 10:11:24

  “连续三年考评卓异”,这个条件看似轻松,却极难达到。难,就难在“连续”二字,差一年都要从头再来。
  无论是地方官还是京官,评语都是由上司来拟定。为了避免溜须拍马、却无真本事之人升官,同僚和当地德高望重的人还可以提出反对意见。
  这是一套相对严谨的制度。
  当然,里面也有空子可钻,但要做到也十分不易。
  这还尚未入秋,庆隆帝就提前将“卓异”的评语给了权墨冼,对他的认可表露无遗。
  顾尚书拿着批复,脸色铁青。
  洪自良如何,他已经不再关心。关键在于,拿到了今年的卓异,权墨冼就满足了“连续三年”的条件,从目前的“五品下”,摇身一变成为“五品中”。
  每一个官员品级,都有“上中下”三品。别小看这区区一品,其中的差别大了去。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升不上去。
  “五品中”,那就离四品命官只有两级之差。而四品和五品之间,只隔着一品,却犹如天堑鸿沟一般。
  四品京官,若到了地方上,那就是三品大员,足可独当一面;在京里,每日早朝参与朝政,在朝堂上有了直接与皇帝对话的权利。
  三省六部的四品官,就已经入了朝廷的核心圈子。再往上,就是三品朝中重臣。而二品官,在文臣里,眼下只有宰相朱自厚一人罢了。
  在前两年,权墨冼表现突出,庆隆帝甚至还将他从六品的员外郎,擢升为五品郎中。顾尚书纵然心头万般不愿,也只得给他一个“卓异”的考评。
  而今年,他多方加倍刁难权墨冼,就是盼着他会犯错,顺理成章地给一个“普通”的评语,断了他“连续三年卓异”的路。
  然而,权墨冼愣是抗住了所有的挑战,生生没有犯下任何错误,被他捏到把柄。
  洪自良一案,他让蒋郎中来抢功,也是存了不让权墨冼露脸的意思。哪里知道,弄巧成拙,反倒惊动了皇上,直接给了“卓异”。
  越想,顾尚书心头越是郁结。
  权墨冼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骨头,他堂堂三品尚书,还是他的顶头上司,竟然奈何不得他!
  这种事,未免也太过邪乎。
  如果说在最开始,为难权墨冼是来自关景焕的授意。那么到了如今,权墨冼的存在,已经变成了挑战他权威地位的一根刺。
  在刑部,那些最底层的人员,见权墨冼在他的打压下,始终屹立不倒,已经隐隐以权墨冼为首。
  顾尚书的拳头“嘭”地一声击在桌上,宣泄着心头怒火。离年终考评还有几个月,他就不信,不能将权墨冼打压下去!
  他在心头拿定了主意,他吩咐把蒋郎中唤来,要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权墨冼获得了褒奖,顾尚书等人固然郁闷,但有更多的人在真心替他高兴。比如刑部的捕快小吏,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以及方锦书。
  “姑娘,婢子觉着,您今儿心情特别好?”芳菲打来清水,替方锦书受伤的胳膊处抹着生肌膏。
  生肌膏触感清凉,方锦书看了一眼正在愈合的伤口,抿嘴笑道:“伤口快长好了,我自然是高兴的。”
  “可婢子怎么觉得,您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伤口能不能长好。”见她心情不错,芳菲打趣着。
  这却也是实话,重生以来,方锦书没拿自己当回事。
  亲事也好、身子也罢,在她心里统统都不重要。她的所思所想,甚至于存活于世的所有意义,都为了替方家逆天改命。
  诚然,方锦书也想通了一些事情。既然重活一世,就该好好感受这世间的一切,方才不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换一个身份,看到的风光便截然不同。
  前世她际遇坎坷,幸福的时光极少。一路走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境地。
  后来,她终于熬成了太后,齐王终于成了万人之上的延平帝。他们的生命,不再受制于人,成为了全高芒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但,就算这样又如何?
  她并没有品尝到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有松了一口气之后的空虚,与高处不胜寒的寒冷。
  为了那个位置,她付出了青春的时光、泯灭了善良,独留下一颗长满荆棘的、满目疮痍的心。
  而今生,她拥有爱着她的家人,一心一意地宠着她、包容她、只想她过得好。哪怕她做出超乎常人的举动,也没有多问过她半句,更未要她为方家而奉献。
  这份满满的爱,于方锦书而言,是幸福,也是沉甸甸的压力。
  来自内心的不安,让她常常于半夜惊醒。尤其是进入庆隆七年之后,她总是梦到各种不祥的梦境,令她忐忑惶恐。
  这大半年来,她在亲人面前还保持着微笑。可芳菲却知道,在私底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神情也越来越严肃。
  她已经多久没有见到,自家姑娘如此轻松自然的神情了?
  听到芳菲这样说,方锦书微微有些怔忡。是啊,自己其实是不在意伤口如何的,可为什么,要下意识的用这个借口作掩饰呢?
  而自己,又在掩饰些什么?
  “姑娘,”芳菲替她抹均匀了膏药,道:“您这伤口委实有些深,这么些天了,还是很明显。也不知道,权大人的伤怎样了。”
  “杨柳刚刚来的时候,也没提起他的伤口,想来应是无事了吧。”
  芳菲只不过是随手一说,方锦书却是心头一震。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好心情,是从听见杨柳禀报洪自良一案的结果开始的吧?
 
  ☆、第六百七十三章 好心情
 
  洪自良认罪,无论卫亦馨想要用那批粮食做什么,她都打算落空。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但对方锦书而言,当她将这件事托付给权墨冼之时起,就没有再担心过。对他的能力,方锦书仿佛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她相信,只要权墨冼应了下来,就不会出错。
  所以,如今的结果,不过是印证了她当初决定的正确。事实上,从权墨冼将那批粮食查获之时起,方锦书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那么,自己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得知他被庆隆帝褒奖,得了卓异的考评吗?
  方锦书的脑中,出现了两张面孔:一张是前世那个眼神冰冷如刀的权臣,而另一张,则是今生那个紧张自己受伤的年青官员。
  两个人,两种迥异的气质,让方锦书情不自禁的陷了进去,越想越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姑娘,马车准备好了。”芳芷进门禀道,让她猛然惊醒过来。
  或许,自己是对帮助权墨冼这件事,心存疑虑吧?所以,才会在他身上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方锦书这样告诉自己,掩下心头那点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换上昨日就准备好的衣裙,由芳菲扶着在垂花门处上了马车,朝着靖安公主府而去。
  “公主婆婆。”方锦书进门见礼。
  “书丫头来了?”靖安公主笑道:“来尝尝这蜜柚味道如何,我正有些不敢吃,怕酸。”
  秦氏坐在她下首,凑趣道:“媳妇刚刚尝过,味道好着呢。偏您不信我,还得让书儿再尝尝。”
  说着,她佯装吃醋:“瞧瞧,在公主心头,还是最疼书儿。”
  其实,能送到靖安公主面前的东西,岂能有差了的?从各处送来的不少,都有专人品尝鉴别,没有问题才会出现在这里。
  晚辈替她品尝,不过是尽一分孝道罢了。
  “你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姑娘较真?”靖安公主今日的心情不错,笑着道:“书丫头快过来,甭理会她。”
  靖安公主说不理,但方锦书怎么可能当真不理会。她提着裙子上前,给秦氏见了礼,才坐到了靖安公主的身旁。
  几案上,几瓣蜜柚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水晶盘之上。
  方锦书伸手拿过一瓣,纤手剥开果皮,掰了一小块晶莹剔透的果肉放在口中。清甜脆爽的滋味在她口中蔓延开来,爽口入喉。
  “公主婆婆,味道着实不错,甜着呢。”方锦书笑道,替靖安公主剥了一瓣,用旁边的水晶小碟盛了,递到她的手上。
  “好,我吃吃看。”靖安公主接了过来,吃了一瓣,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吃了两三瓣。
  “蜜柚助消化,但公主婆婆也不能一下子吃多了。”方锦书将那水晶盘推得远了些,笑道:“过会再吃。”
  “瞧瞧,你个丫头还管起我来了。”靖安公主口中埋怨着,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
  侍女端了清水上来,替方锦书净着手。
  “就是您不让我来,我也要厚着脸皮来的。”方锦书双手浸在水中,俏皮地笑着,道:“《金刚经》书儿一早就抄好了,在大悲寺供奉后,这才拿来给公主婆婆。”
  “你有心了,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靖安公主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有些伤感。
  这本《金刚经》,是得知迁阳王谋逆身死之时,她想要烧给他的。
  就算迁阳王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但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这一颗心,为他揪得生痛。
  迁阳王身死当日,王府烧成一片白地,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无法收殓。因为谋逆,迁阳王没有进入太庙的资格,连衣冠冢也没有留下一座。
  同样因为谋逆,他这个庆隆帝曾经宠爱过的儿子,变成了朝堂后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轻易提起他的名字,就怕犯了皇帝的忌讳。
  他这个人,就好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间一样,消失得豪无痕接。
  除了,还记得他的那些人,比如靖安公主。
  烧一本经书给他,盼着他在下一世投个普通人家,安安分分过一辈子也好。
  只是作为靖安公主的身份,她却无法亲自替他抄经。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她的政治立场。在这个当口,她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难免会被有心人误会她的立场。
  谋逆,不论在哪一朝,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她作为最受先帝宠爱的幼妹,受当今皇上尊敬的姑母,不能犯这样的政治错误。不能因为个人的感情,而给出错误的讯号。
  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皇家乃至整个天下的安稳。
  她在享受着尊崇的地位的同时,便注定了不能任意妄为。所以,纵然有遗憾,她也只能悄悄藏在心底罢了。
  迁阳王,将她伤得很深。
  她不能忘记,在北邙山净衣庵里的那一场大火,那场差点将她烧死的大火。那场,她查出线索,果然是迁阳王主使的大火。
  那场火,将靖安公主伤透了心。
  她在那个冬天上净衣庵,正是因为发现了迁阳王私铸甲胃的证据。
  她不想交给庆隆帝,因为那样一来,迁阳王就会被问罪。但不交又危害社稷,等于变相的包容了迁阳王的罪行。
  正是因为犹豫不决,她才上远离尘世的净衣庵里,希望能在佛经里找到答案。
  未曾想,迁阳王派了人来偷证据,还在她所在的院子里放火。
  但纵然伤心,她也没有将手头迁阳王私铸甲胃的罪证,交给庆隆帝。她在暗地里包庇了迁阳王,只派了心腹去警告迁阳王,并看着他将那批甲胃销毁。
  或许是出于心虚,从那以后,迁阳王就再也没有来过公主府。在他赶赴封地之前,她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靖安公主以为,她这样的态度,足以让迁阳王警醒,不再胡思乱想。他既然去了封地,远离了朝廷的权力中心,理应不会再翻起什么浪来才对。
  哪里知道,她想错了,还错得离谱。
  她这一生,总能冷静理智地看待问题、解决问题。
 
  ☆、第六百七十四章 金刚经
 
  正因为这样,她才能在每一个关键的决策上,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是亲人,也不能干扰她的思路。
  而唯一的一次感情用事,便是在对待迁阳王上。
  而这一次,错的离谱。
  所以,迁阳王身死之后,靖安公主竭力遏制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要去想起他。但又常在午夜梦回之际,暗暗懊悔。
  懊悔自己当初的纵容,懊悔自己一时的心软,懊悔未在他离京之时去见上一面。
  假如,她在发现他私铸甲胃之时,就将证据交给庆隆帝。那么,他不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就算被圈禁、被剥夺封号,至少还能保得一条性命在。
  迁阳王的名字,在靖安公主府同样是一个禁忌,无人敢提起。在公主府里,许多地方,都留下了太子兄妹三人的痕迹。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靖安公主曾经对他的疼爱。
  就算到了现在,迁阳王当初住过的那个院子,也保存完好,每日清扫得一尘不染。他看过的书、用过的剑、把玩过的串珠,乃至儿时骑过的木马,都放在原处。
  就好像,主人随时会回来一样。
  越在意越是失落,越是付出感情伤得便越深,靖安公主对迁阳王,便是如此。
  但所有的复杂情绪,都随着人死灯灭而划上句号。留给生者的,只是无尽的懊悔与遗憾。
  到了如今,她想要替他做些什么,都不能。
  随着靖安公主情绪的变化,室内陷入了安静。侍女们的呼吸变得轻微,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显得那么明显。
  秦氏在心头暗暗埋怨,这好好的,方锦书为何要提起这件事。这都过去多久了,一个谋逆身子的皇子,她恨不得他从未出现在这个府里。
  她偷瞄了一眼靖安公主的脸色,轻声道:“公主,媳妇去瞧瞧厨房里的雪梨汤可曾好了。这个天气,正是要降燥润肺。”
  去厨房是假,借机溜走是真。
  靖安公主扫了一眼秦氏,点了点头。
  这个儿媳妇行事一贯如此,有好处就凑上来,要发现丁点不对的苗头,就溜得比谁都快。所以,也莫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无法喜欢秦氏。
  不过也算了,她在挑这个儿媳妇时,看中的就是她生性谨慎、胆小怕事。
  秦氏不理解方锦书为何会主动提起,方锦书却知道靖安公主的难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靖安公主对迁阳王是实打实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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