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冲展鸰弯了腰,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我亲自去跟村长说。”
这些日子一来,他们姐弟俩跟仙姑走的这样近,又每天送一条船的海货来,其他村民早就羡慕极了,只是没脸上前询问罢了。
前几日村长大约是实在忍不住,还打发自家婆娘在路上故意同他们偶遇,又旁敲侧击的问了……
可问来问去,只要没有仙姑的话,姐弟俩也是决计不可能往外吐露半个字,到底好似隔靴搔痒。饶是这么着,村长也不敢过来,只是远远的,生怕惹了仙姑不悦。
说完这些话之后,青莲就像往常一样走了,只是脚步略显急促。
她一身青色衣裳在风中上下翻飞,勾勒的一段窈窕身姿,更衬得脊背挺直。
果然如风中摇曳的一朵青莲。
青鱼给自家姐姐这一棍子打蒙了,在原地呆立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跟展鸰道别,这才追了上去。
看着姐弟俩远去的背影,展鸰微微叹了口气,后头荷花进来替她倒茶,也忍不住小声道:“掌柜的,您还真想叫他们带着全村人打渔啊?”
展鸰瞧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替他们不平,可这日子,总要过啊。”
青莲那姑娘,果然通透,自己话才说了一小半,她已然明白了剩下的道理。
外头青鱼三步两步撵上姐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姐,以前咱们受的那些苦,爹娘遭的那些白眼和非议,你都忘了?干嘛帮那些白眼狼?”
他还真是有些想不通,仙姑不是对他们俩挺好的么?怎么如今反而偏心了?
青莲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改道去了海边,抱着膝盖坐在沙子上出神。
此刻,她的心情却远不如面上那样平静,正像前方的海水一般,不断起伏,可潮涨潮落,终究要落到海里去的。
青鱼对姐姐十分敬重,问了几句没得回应,也不敢出声了,只好陪她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莲才语气复杂的叹道:“傻子,仙姑在帮咱们哩。”
青鱼一怔,往海里丢石子的动作顿了下,继而越发用力了,又跟被人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委屈道:“我才不信……”
她是仙姑,心里肯定不能只装着他们姐弟俩,哪怕她认识他们娘呢……可是,可是好不容易有个人对他们这样好,如今又忽然照顾起旁人来,他心里真不是滋味。
青莲缓缓眨了眨眼,抬手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忽然问了个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愿不愿意跟仙姑走?”
“走?”青鱼愣住了,本能的反问,“去哪儿?”
“仙姑是有本事的,她在这凡间也有许多产业哩,”青莲温柔的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听赵老三说,在仙姑那里做工吃的好穿的好,比镇上的少爷小姐都舒坦哩,定然比在这里做渔夫有出息,你去不去?”
“真那么好?”青鱼听得呆了,难免有点悠然神往,不过马上又坚决道,“姐想去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不去,”青莲摇了摇头,看向大海的眼神中又带了往日那种依恋和追忆,“我的根就在这里,爹娘也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一旦离开了水,很快就会死的。
“你不去我也不去!”青鱼急忙道。
他心中忽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连忙抓住自家姐姐的胳膊,着急道:“姐,你不许赶我走!”
海风有些凉,可他脑门儿上却急出来一层热汗。
青莲冲他笑了笑,再开口,语气又坚决的多了。
“可若是咱们想留下,就必须带乡亲们去打渔……”
不是为旁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第157章
姐弟两个走后, 席桐从里间推门出来, 轻轻抱着媳妇儿道:“你倒是好心, 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真领了这好意。”
展鸰收了全身的力气,顺势靠在他怀里,难免有点唏嘘, “那小子愣头愣脑的, 怕是够呛, 好在姐姐是个精明人。”
人生而不易,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遇不到坎儿, 既然是两个好孩子,如今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吧。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九十九步都迈出去了, 也不差最后这一步……
左右这件事若操作的好,对一家客栈的生意也有好处, 算是三得利,何乐而不为?
烤海鲜的买卖若要正经做起来,头一个需要保证的就是稳定的货源, 只靠那姐弟俩和一条小破船是断断不成的,势必要拉人入伙。
这注定了是能挣钱的营生, 而且有青莲姐弟俩个技术派做带头人, 其实后头选谁都没什么所谓。
对他们是没所谓的, 但对于其他那些日子总是过的紧巴巴的渔民而言,实在大有所谓……
原本青莲对村民们也没什么好印象, 但她到底是姐姐,年长几岁,多见识了点人情冷暖世道艰险,又天生心思敏感而细腻,展鸰只貌似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她便已经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
独木不成林,若想痛痛快快的活着,总要与身边的人打交道的。
此事貌似主动权都掌握在他们手上,但实际上,真正的选择项并不多。
她也曾冲动过,就像弟弟想的那样,将好事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姐弟两个挣得盆满钵满,看着大家羡慕的眼珠子发红,嫉妒的咬牙切齿!
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这样做的危险性极大,钱财富贵迷人眼,狗急跳墙,平日里但凡他们两个摸几颗上等品相的珠子都有人暗地里眼红呢,若果然吃独食,偷偷发了大财,必然被群起而攻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他们两个都不想离开渔村,就得想办法让自己过的痛快一些,那么头一个要做的,就是缓和与村民之间的关系。
或者说,真正让那些村民不敢得罪他们。
经历了过去十几年的艰难挣扎,现在青莲看谁都是淡淡的,一颗心早就捂不热了。所以动之以情这条路,不必弟弟爆发,她也早就自己堵死了。
那么唯一剩下,也最有效的法子便是诱之以利。
天下谁人不爱钱?
认海识路,观天相星的法子只有他们姐弟俩会,岂不是相当于仙姑掌握着他们赚钱的命门,而她与弟弟,则捏着第二道命门?
他们想要谁,谁就得乖乖听话!
一句话:我能带你们发财,但你们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站在银子面前,谁都不傻,村长他们自然能分的清利害轻重。
短短一瞬,青莲就将这些事情全都想通了,所以她跟展鸰说愿意的时候当真一点也不勉强。
因为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从这一回开始,她跟弟弟才算是有了彻底站稳脚跟的资本。
也是今天,她真正对展鸰心悦诚服,哪怕对方让自己去死,她大约也不会迟疑了。
青莲把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都细细的掰碎了讲给弟弟听。
青鱼听后沉默半晌,仍旧有些愤愤的,“……可这么着,也太便宜他们了。”
他口中的他们,就是那些曾落井下石的村民了。
青莲笑了笑,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很有点沧桑的说:“人这辈子这么长,谁能不遇到几件不痛快的事呢?总不能把自己困死在过去。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咱们也该混出个人样来了。旁的不说,好歹日后爹娘在天有灵,看见了,也放心不是。”
一味沉浸在过去的愤怒中实在没什么趣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不得明智,还得踏踏实实往前走。
见青鱼的脸依旧臭臭的,青莲便道:“莫要生气了,又不是叫你去同他们陪酒卖笑,哪里就这么难了?”
什么陪酒卖笑……
青鱼脸上一红,才要辩驳,却听姐姐又道:“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罪魁祸首已经死了,或许就是老天看不过,收了去。这些事倒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大家调个个儿,咱们遇见这种事儿了,非亲非故的,你敢说自己一定能冒险往上凑吗?”
青鱼一顿,张了张嘴,才要头脑一热想当然说话,看见了姐姐认真的脸,就又老老实实咽回去了。
是啊,闲人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大家虽然都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到底不是骨肉至亲,早年传出他们是克父克母的不祥之人,有模有样的,谁听了不害怕?
就像姐姐说的,若换了他,他又会怎么做?
青鱼本就天性善良,自己在脑海中挣扎一番之后,火气便已去了大半,虽然有些不悦,但比起方才已经好多了。
“……即便换作是我,我也断然不会做出落井下石这等不要脸的丑事来。”他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嘟囔着。
“这个我自然相信。”青莲又笑了,“不过转念一想,看着那些曾最咱们不屑一顾的人服软示弱,不也挺有趣的么?”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在仙姑来之前,她也不过是咬牙度日罢了,每日都是筋疲力尽,也实在没那功夫同人计较。可如今处境不同了,她竟也隐约品出点儿别的滋味来。
几天后,连同村长在内的一干村民对待青莲姐弟俩的态度又上了个台阶。
从原先的熟视无睹,到后来的知冷知热,再到如今亲切的近乎谄媚的“贤侄”“贤侄女”,中间巨大的变化统共也不过大半月。
尤其是村长,现在简直恨不得将青莲和青鱼供奉起来。也因为这个,难免对当初最先传出坏话的老把头有了点恨意。
您老资格,平日里摆谱也就罢了,怎么能因一己私利信口胡诌?险些坏了大事!
以前大家只觉得是老把头教训不听话的徒弟,可如今看来,青莲她爹还真不该听话:这样因为没将人招成上门女婿就恨不得造谣毁了人家全家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殊不知,您老人家一句话非但毁了一个家,还差点毁了他们全村啊!
因没了能人,这些年他们村子的日子十分不好过,村民们都只敢在家门口打转捕鱼,收成实在有限,不过混日子罢了,何曾有当年荣光时的三分?
如今这对姐弟竟不计前嫌,肯带大家出远海,当真叫人感慨万千!
唉,这才是海的儿女呢!包容万千!
不过远海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村长精心挑选的十来个后生……都被青莲姐弟俩批的一无是处,羞愧的恨不得跳海。
且不说这些人本就没怎么出过远海,这些年的堕落生活早已腐蚀了他们的身心,哪里能经得住那样的风浪?
青鱼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正好都趁这个机会撒出来了,“不是我跟我姐故意刁难,你们这样我们可不敢带去出海,还不够拖后腿的!”
出远海不光要求身体强壮,更要紧的是精神强悍,他们很可能要在海上过夜,甚至遭遇各种困难。而那种举目四望都看不到一片陆地的无边黑暗、随时可能到来的巨大风浪,乃至各种凶悍的海兽,都将化为无边无尽的压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万一到时候谁再崩溃了,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正好姐弟俩在这边搞培训,展鸰他们也打算先回黄泉州了。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家里什么样了。
听说他们要走,全村的人都来送行,眼泪汪汪的挽留未果之后还十分恳切的表示,希望仙姑能有空再回来看看。
听说这位仙姑是个旺体,甭管做什么都能带动一方百姓,如今眼瞅着又要来惠及他们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生生放跑这个机会,村长觉得都不用旁人逼迫,他自己先就能绑着石头跳海,去找青莲他娘聊聊……
展鸰胡乱应了,“总有相聚之日,我还预备在这里做买卖呢。”
买卖是要做的,但勤回来是够呛了,顶多也就是偶尔中秋前后过来吃吃海鲜,毕竟这年头的交通实在太操蛋……
哪位成功企业家随随便便度个假都得按年算的?不务正业也该有个限度。
赵老三已经决定放弃卖货郎的本职工作,跟着展仙姑,啊不对,是展掌柜干了。连日来他不分昼夜的跟着展鸰学习制作烤鱼片和鱿鱼的技术,现在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日后约莫就要定居本地,专管货源和源头加工的活儿了。
他对这些本就熟悉,又见多识广,处理这些得天独厚,能加入一家客栈的大家庭,展鸰也很高兴。
这回赵老三就先不走了,正好分店的选址、装修等还没弄好,他也可以打时间差,在这边建立作坊,顺便采买人手,加紧培训。
姐弟俩捕鱼不可行,他一个人烤鱼……更是要命。
“好好干,我看好你,”展鸰认真的拍着他的肩膀勉励道,“有什么困难及时跟组织说……”
满面红光的赵老三激动万分,反复保证一定好好干。
场面一度十分热烈,热烈的让曾同为现代人的席桐简直要怀疑自己身处大型传销现场……
眼见着夏去秋来,时光飞逝,来的时候盛夏炎炎,回去的时候早晚竟已略有凉意。
展鸰一行人来时赶的几辆空马车,终究是被各色土特产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装满了。
分明前两日准备回家的时候还无比期盼,归心似箭来着,可今儿真上了路,竟又觉得恋恋不舍起来。
郭先生他们忍不住掀开车帘,努力伸长了脖子往后看,看那弯弯的地平线一点点消失在视野内,一应回忆都化作一声长叹。
到底是走了。
他们已是这把年纪,谁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那日?且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原路返回的众人先到了沂源府,还是住在夏白那边。
再次见到他们,褚锦可高兴坏了,拉着展鸰的手说个不停,又笑道:“你们可真够能玩儿的,这都多久了?真是乐不思蜀,瞧瞧,一个个的都晒黑了不少呢。”
又看展鸰带回来的那本海洋生物画册,口中不断迸发出惊呼和赞叹声,“哎呦,这可真是了不得,我也自认是个见多识广的了,里头竟有九成都不认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