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奇怪,不知道霍柔风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正是白天,巷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一家门口踢毽子,看到张亭,便冲着门里喊道:“来了来了!”
张亭摸摸他们的头,对展怀道:“五爷,这是刘嬷嬷家,刘嬷嬷跟着九爷去了广东,这儿住着的是刘嬷嬷儿子一家,这两个小的是刘嬷嬷的孙子孙女。”
展怀微微点头,跟着张亭走了进去。
“张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找到我的……哎哟!”
里面的人也正在往外走,在影壁墙拐弯的地方,和展怀撞个满怀。
一阵熟悉的清香传来,展怀一怔,怀里的人已经一把推开了他,他坚实的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便看清了对面人的模样。
是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小胡子。
小胡子显然比他还要震惊,一双大眼睛瞪得老大。
两人四目相对,这下子展怀看得清楚了,除了那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眼前的这张脸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比三年前长开了一点儿,还带着婴儿肥,但没有了圆嘟嘟的双下巴。
他笑着摇摇头:“小九,是我啊。”
霍柔风站着没动,她看看展怀,又看看跟在展怀身边的张亭,张亭见了忙道:“九爷,小的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五爷了!”
霍柔风“啊”的一声,接着便笑弯了眼睛:“小展,我昨天才听说你到了城外,还想着怎么才能去见你呢,你就来了。”
她的声音没有变,依然带着童音,只是更加甜美清脆,但是从眼前的小胡子嘴里发出来,就变得很是有趣。
展怀笑了,阳光下他的笑容明亮耀眼,一如霍柔风记忆中的模样。
“我就是来看看你,一会儿还要回去。”他柔声说道。
两个小孩见来了生人,正在大门口伸头探脑,张亭见了,张着双手把他们轰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把大门从外面关上了。
霍柔风上上下下打量着展怀,然后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伸手比了比,委屈地说道:“小展,你又长个子了,还是比我高了大半头。”
比起同龄少女,霍柔风属于身材高挑的,可是她的头顶也只到展怀嘴巴那里。
她和展怀离得很近,微风吹过,她的发丝触到展怀的下巴上,酥酥痒痒,展怀连忙后退了一步,他望着眼前的少女,轻轻说道:“小九,你长大了。”
“当然长大了,我明年就及……我十四了。”霍柔风吐吐舌头,差一点就把及笄两个字说出来了。
她的小动作全都落入展怀眼里,他不由失笑,像以前一样,他走到她身边,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笑着问她:“告诉我,你穿成这样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在刘嬷嬷家里?”
“你问我的衣裳啊,好看吧,这是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了。”霍柔风故意忽略了后面的问题。
展怀失笑:“京城里的男子时兴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
他离京三年,并不知道京城里都时兴些什么。
“还不是拜你所赐,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全都不想被你比下去,都想着在九月初九那天出出风头,变着花样地打扮,我这还不是最花哨的,昨天平安伯家的三公子在彩绣坊缝的那一身,才叫真的花,一身箭袖上绣了三十六只花蝴蝶,有个名头叫做穿花拂柳六六顺。”
闻言,展怀哈哈大笑:“男人身上穿花蝴蝶,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说着,他又看向霍柔风的小脸,目光落到那两撇小胡子上,霍柔风说话的时候,小胡子一动一动的,展怀很想伸手摸一摸:“这也是京城时兴的?我可没有胡子,他们还要和我比胡子吗?”
“呵呵,这倒不是”,霍柔风摸摸自己的胡子,笑得有点尴尬,“九爷太英俊了,担心被人认出来。”
展怀立刻明白了,京城里都知道霍九爷已经去南方治病了,小九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这个小机灵鬼。
展怀没有多说话,依然牵着霍柔风的用,喧宾夺主地走进了堂屋。
刘嬷嬷是府里有身份的管事嬷嬷,她家住的也比别人宽敞,一进的小院,三间正房,还有两间厢房,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招财进宝的年画,正中放着八仙桌,桌上摆着干鲜果品,一看就是专为霍柔风准备的,她应该是经常来这里。
一个年轻媳妇见来了客人,连忙从次间里出来见礼。
霍柔风见展怀一身常服,便猜到他是悄悄进城的,对那媳妇摆摆手,媳妇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展怀猜到那媳妇应该就是刘嬷嬷的儿媳,便问道:“你怎么来了刘嬷嬷家里?”
霍柔风指指身上的衣裳:“我来这里换衣裳啊,总不能打扮成这样就从府里出来吧,若不是出门时忘记拿马鞭,打发张亭回去拿来,今天就错过你了。”
是啊,还真是凑巧遇到。
第四二五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堂屋的门敞开着,阳光透过万字不断纹的帘子洒进来,斑斑点点,屋子里的光线有点儿暗。
展怀站起身来,他走到霍柔风的面前,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展怀背光而立,为了避人耳目,他穿了件蓝灰色的夹袍,藏蓝的披风,腰间垂着一枚平安牌,非金非玉,样式古雅,与他发间的竹簪相得益彰。
看到这枚平安牌,霍柔风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她认识这枚牌子,这是她送给他的,是永济寺圆通大师亲自开光的,当世找不到第二枚。
见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平安牌上,展怀道:“我一直都带着,从未离身。”
不知是不是错觉,霍柔风觉得展怀的声音有些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叩在她的心上,霍柔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扬起头来,从下向上看向展怀的脸。
可能是西北不如大海上阳光猛烈,虽然都是从战场上回来,这一次展怀的脸庞只是浅浅的小麦色,恰到好处。比起三年前,他的五官更加分明,浓淡相宜的眉毛下,他的眸光依然清澈,似乎从未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霍柔风微微张开嘴唇,小展比以前更好看了。
她尤其喜欢展怀的眼睛,她照过镜子,她的双眼皮都没有展怀的好看。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鼻梁,然后又迅速把手放下,她的动作让展怀忍俊不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在她的小鼻子上捏了一下,柔声说道:“嗯,现在鼻子不塌了。”
“当然不塌了,我每天都捏呢。”霍柔风得意洋洋,她没有胡说,自从展怀笑话她是塌鼻梁以后,她每天都会对着镜子捏鼻梁,现在的鼻梁,虽然不是很高的那种,但是很直很挺,至少没有长成塌鼻梁。
展怀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他心里暖暖的,小九很在乎他说的话,而且最让他欣喜的是,虽然三年没见面,可小九对他并没有生分,依然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对他说。
他喜欢这样的小九。
“小九,我很想你,常常会不由自主想起你来,每当我看到你的信,就想快点打完这场仗,早些回来见你,我总是想像着你长大时的模样。”展怀的脸开始微微泛红,这番话是他一直想说的,有几次他想在信里写出来,可是最后决定还是要亲口告诉霍柔风。
霍柔风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云端上,周围都是软绵绵的,她看到红云从展怀的耳朵上蔓延到他的脸上,依稀仿佛她想起看词话本子时曾经想过,下次再看到展怀脸红时一定不要再笑话他了,那个时候她就猜到小展会想念她的。
“我也想你,如果不是我哥和我姐拦着,我早就去找你了,小展,我……我们是不是不能当好兄弟了?”最后这句话一出口,霍柔风后悔得想打自己的嘴,她不想再瞒着展怀了,她其实是想要告诉他,自己是个女的。
展怀微笑,声音一如方才的温柔:“没关系,小九,你想把我当兄弟也好,当朋友也好,我全都依你……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早就知道,可你从未问过我,我也没有和你提起,嗯,就是我定亲的那件事,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在我正式进京之前和你说清楚,因为献俘礼后我可能要忙上一阵子,或许没有机会和你单独见面,而那件事一定会随着我回来,而被人不断说起,与其在别人口中听到那些议论,不如我提前告诉你,小九,你想听吗?”
展怀的手心里湿漉漉得都是汗,就是站在两军阵前,面对成千上万的弓箭手,他也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他紧张得全身紧绷。
霍柔风眨眨大眼睛,她想起姐姐的叮嘱,姐姐说无论如何展怀也是定了亲的人。
她展颜一笑:“我知道那是假的,你是为了不让太后指婚才那样做的。”
关于这件事,展怀想过很多次,直到现在,看到霍柔风明媚的笑靥,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他伸出双臂,轻按在霍柔风的肩膀上,轻声说道:“那不是我的青梅竹马,不过冯老将军确实有过一个孙女,但早在几年前便病故了,她死在外地,福建无人得知,和我定亲的这位冯小姐,她本是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冯老夫人和我娘许偌这件事过去之后就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再给她丰厚嫁妆。现在她还在冯老将军府上,外人只知道有这么一位小姐,可是没有人见过她。”
“你娘也跟着安排了?”霍柔风好奇。
“嗯,这本来就是我娘的主意。”展怀点头。
听到展怀说是国公夫人的主意,这有些出乎霍柔风的意料,虽然她早就猜到会是丫鬟了,可是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是闽国公的意思。
展怀道:“我娘她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人了,又怕他日退亲有损女子闺誉,便想出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说到这里,展怀的脸更红了。
“你娘知道你心里有人了?你有人了?”霍柔风站了起来,她的个头比展怀矮,便踮起脚尖,挺直脖子,让自己和展怀平视。
展怀没有想到霍柔风的反应这么大,他心里一阵狂喜,他看着霍柔风纯净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小九,我不是读书人,我也不会拐弯抹脚,可如果你喜欢听那些文绉绉的话,我以后会学着和你说,可是现在,我只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小九,我心里早就装着你了,我娘也知道这事,我二哥和令兄也全都知晓。”
说完这番话,展怀觉得全身轻松,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这些话,他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可是现在说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告诉小九,是不是有些早,但是他不想再等,他在陕西的时候,听到当地人唱的信天游,那些人想唱就唱,隔着很远,唱给心慕的姑娘听,姑娘若是也喜欢他,就会有回复,若是不喜欢,顶多就是装做没听到。
所以,就在现在,他看到小九时,就想把心里话告诉她了,若是她听了不高兴,那他再哄就是了,一次不行,就再说一次,一直说到小九能够接受他为止。
只有出生入死过的人,才会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趁早不趁晚的。
霍柔风还是刚才的表情,只是嘴巴张得更大了。
展怀说的这番话,她只记得一句话,展怀说他心里早就装着她了。
她忽然捂住了嘴巴,准确说她是捂住了嘴巴上面的小胡子。
天呐,她今天为什么要贴上胡子!
第四二六章 英雄出少年
“嘶~~”霍柔风想把小胡子拽下来,可是刚刚一拽就疼得她直咧嘴。
“不要硬拽,来,我给你揭。”
展怀把霍柔风的手从唇上拿下来,他看了看霍柔风的胡子,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蘸了茶水,一点一点,轻轻地把胡子从她的唇上掀了下来。
他比霍柔风高出半头,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霍柔风唇瓣间的弧度。霍柔风不是樱桃小口,她的上唇如同红菱,下唇圆润略厚,没有抹口脂,就是自然的颜色,娇艳水润。
展怀把目光从霍柔风的双唇上移开,他用那方帕子把揭下来的小胡子包好,递给霍柔风:“收起来,免得下次用的时候找不到。”
“嗯。”霍柔风答应着,眸子落到那方帕子上,她看到帕子上绣了一个字,仔细一看,是个“展”字。
“这是我娘给绣的,我们兄弟上战场前,家里的女眷都会绣一打帕子,让我们带上,大哥和三哥的帕子是嫂嫂们绣的,我还没有成亲,这帕子是我娘亲手所绣……这也是我们家的规矩,高太夫人定下的。”展怀解释道,这是他第一次对霍柔风说起这些事情,这都是小事,可却是展家沿用一百多年的规矩。
“小展,你刚才说我哥早就知道了?可他没有告诉我啊。”霍柔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她的脸有点烫。
展怀笑了,他看到霍柔风捏着包了假胡子的帕子,她雪白纤细的手指刚好按着那个“展”字,他心里一片温柔,轻声说道:“你不想听我亲口告诉你吗?”
“不是,就是,那个,哎呀,我是说只有我哥知道没有用,还要我姐也知道才行。”霍柔风语无伦次。
展怀明白了,他上前半步,和霍柔风离得很近,酌热的气息洒到霍柔风的额头上,霍柔风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滚烫起来。
“小九,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是吗?好的,等到我正式回京后把朝廷的事情办完,就亲自登门向霍大娘子表明心迹,小九,我不会做任何让你觉得委屈的事。”
展怀伸出双手,依旧隔着衣袖握住了霍柔风的手,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谁也没有说话,然后两人又不约而同低下头,看着紧握在一起的手,霍柔风先笑了出来,接着展怀也笑了,两人的笑声融在一起,就连秋风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回到府里时,霍柔风还在笑,和霍大娘子一起用晚膳时,她坐在炕桌前,看着摆在面前的一碟子樱桃肉,抿着嘴笑。
霍大娘子用手指叩叩桌子,仔细端详那碟子樱桃肉,道:“奇怪了,没觉得这碟菜长得多好看啊。”
一旁服侍的丫鬟们全都掩嘴偷笑,霍柔风这才缓过神来,她指着樱桃肉道:“谁说不好看了,我觉得没人比他更好看了,白芷,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