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肯定这女子就是翠娘子,而是都能肯定她不简单。
普通女子被人莫名其妙抓起来,还要骨肉分离,恐怕早就崩溃了,可是这个女子虽然也会苦苦哀求,但是她的眼睛骗不了人,那双镇定的眸子,和眸光中一闪而过的凶狠,已将她的内心暴露出来。
她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查子,她只是一个见惯风雨的江湖女子。
展怀牵着霍柔风的手,带她去了另一间屋子,那里关着那个孩子。
霍柔风一进去便听到鸟叫声,展怀让人在里面放了只鸟笼子,让小鸟和孩子做伴儿。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妇人掀帘出来,看她的打扮,像是展怀找来照顾孩子的。
妇人向展怀行礼,展怀低声问道:“孩子可有哭闹?”
妇人道:“奴婢自己生过四个孩子,也见过不少别人家的孩子,可还头回见到这么安静的小孩,不哭不闹,每天就是对着那只鸟出神,若不是他说话时彬彬有礼,奴婢会以为他是哑的或是呆的。”
安静的小孩?
霍柔风微微蹙眉,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可是也就是一闪而已,她甚至没能抓住自己的思绪看看清楚。
她走到窗下,见高丽纸上有个小洞,想来是展怀每次过来时偷看用的。
她从小洞向屋里看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整个人都呆住了。
展怀跟在她后面走到窗下,恰好看到她呆若木鸡的样子。
展怀心中一凛,从后面抱住她的双肩,温热而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霍柔风这才缓过神来,她指指窗子,拉着展怀走出了关押这对母子的小院。
展怀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也没有多问,跟着她回到方才的小厅。
这里是展怀在西安的一处隐蔽的宅子,前店后院,开的是棺材铺,也卖香烛寿衣、纸人纸马。查子们平素便是通过这里传递消息的,这对母子被抓住之后,便一直关在这里。
“小九,那个孩子你是不是见过?”展怀对霍柔风太了解了,霍柔风虽然孩子气,可她本质里从来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她有着与实际年纪不符的冷静和沉着。
除非她见过那个孩子,否则她不会那么吃惊。
霍柔风点点头,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小渊。”
“什么?他就是沈渊?”这一次轮到展怀吃惊了,他早就从霍柔风那里听说过小渊,但却一直没有见过,后来他还为此向展愉打听过小渊的事。
沈渊便是惠郡王,先帝的叔父惠亲王十几岁时夭折,他死后,宗室抱来一个小孩继承了他的香火,这个孩子便是沈渊。细算下来,他虽然年纪小,却是当今天子的叔公。
霍柔风点点头:“不会错的,他就是小渊,只是不知道他的病是不是治好了,看上去长大了一些,大前年我从广东回京城的路上,曾经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七八岁的样子。”
展怀神情严肃,他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儿,对霍柔风道:“我记得这件事,你说当时他像是被人挟持了,可是后来却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霍柔风道:“那次我在一家酒作坊外面看到他,便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的态度非常冷淡,我也没有在意,因为这个孩子一向古怪。但是就在我们离开那家酒作坊不久,便被人跟上了,那些人要杀我灭口,好在他们人少,我带的人多,七八个人无一活口,后来从他们身上搜出牌子,才知道那些人竟然是锦衣卫。”
展怀也只是听霍柔风说起路遇小渊的事,后面的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小九,这么危险的事,你为什么没和我说?”他问道。
“那时你在西安啊,又没在我身边,后来你回来了,我就把这事给忘了,若不是今天见到小渊,我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会想起来。”
霍柔风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展怀却能想像出当时的凶险。
他的小九,险些被锦衣卫灭口。
至于沈渊为何会与锦衣卫在一想,又为何流落到西安,展怀都没有去想,他心里隐隐作痛,他的小九从来都只是把欢乐的一面示于人前,对他如此,对谢红琳和霍大娘子亦是如此,越是她在乎的亲人,她越是不肯让他们看到她的危难与痛苦。
他伸手把霍柔风环在胸前,十六七岁的身体依然稚嫩,谁能想到,这样柔软的娇躯中却有着一颗强大坚毅的内心。
小九的大气果敢,就连大多男子也望尘莫及。
“小九,这件事很重要,以后记得要及时告诉我,我们也好一起商议。”展怀说道。
霍柔风笑着点头,对展怀道:“其实还有一个人一定能认出那女子是否翠娘子,可惜她远在鞑剌,不过没关系,我带来一个秘密武器,但是就不知道这武器愿不愿意配合了。”
第五七三章 交集
霍柔风口中的秘密武器是阿嫣。
在宣抚时,霍柔风留下了阿嫣的性命,她把阿嫣带到了西北。
这两年来,阿嫣一直被她关在马场里,这一次她来西安,特意带上了阿嫣。
阿嫣是翠娘子的心腹,若说在西北,还有谁能认出翠娘子,那就一定是阿嫣了。
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阿嫣神情间有些木讷,但是她看人的目光却更加阴森。
这两年里,霍柔风不止一次想过她留下阿嫣的目的,想来想去,就是没有目的。
如果阿嫣是个男的,或许在大同时便一并死于火药之下了。
但是阿嫣不仅是女子,还是个年纪轻轻有些姿色的女子,于是霍九爷便网开一面,留下了她的性命。
霍柔风觉得,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不论男女,都有其活着的价值。
所以现在体现价值的机会来了。
半个时辰后,阿嫣走进了那间屋子。
随即,守在外面的花三娘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惊呼声。
这是阿嫣的声音,声音很轻很小,可是花三娘还是听到了。
有这一声便已足够,两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把阿嫣押了出去。
展怀和霍柔风从暗处走了出来,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了,可是他们却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他们一直认为这对母子有问题,但是却只是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谁能想到,太平会的翠娘子居然会和小渊在一起,而且还假扮成母子藏到李家。
甚至还让李二太太误以为这是自家老爷的外室和外室子。
一个是江湖帮会中不可一势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当今天子的叔公,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看似就如两道平行的大道,永远也不会有交及。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不但以母子相称,而且还忍辱负重藏身在李家。
霍柔风想不明白,展怀也想不明白。
如果翠娘子在西北,是因为太平会早就和荣王有联系,那么小渊呢?
终于,霍柔风对展怀道:“小渊不是普通孩子,他的实际年龄和你差不多,我们不能以小孩子的心态去衡量他。我和他打过交道,还是我去见他,当面问问他吧。”
展怀望着他,缓缓摇头:“小九,无论是把沈渊以何种身份抓来,这都不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的。因此,我不想让他见到你,虽然沈渊在我们手上,可是以防万一小心谨慎是没有错的。”
曾几何时,那个面对龙潭虎穴也毫不犹豫去闯上一闯的少年改变了,或许,他的改变只是针对自己心爱的人。
霍柔风微笑:“小展,这一天迟早会来,既已如此,那么我也不怕被小渊知晓,再说,这里是西安,他被陕西总兵派人抓来,还需要理由吗?只是这一次,我不会以你妻子的身份出现,你别怪我啊。”
展怀笑了,整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低头在霍柔风的脸上亲了亲,柔声道:“我当然会怪你了,所以你晚上当心一点儿。”
霍柔风冲他做个鬼脸,骂道:“不要脸。”
说完,还不忘做了一件更加不要脸的事,她把手伸进展怀的衣裳,捏了一把。
虽然已经成亲了,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让展怀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望着霍柔风得意洋洋走出去的背影,展五将军觉得自己就像个刚被恶少调(防)戏的小良家。
可偏偏刚刚被非(防)礼过的那处,却剑拔弩张了起来。
沈渊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八仙桌旁,眼珠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八仙桌上放着的鸟笼。
鸟笼里是只百灵鸟,小小的个子,灰色的羽毛,貌不惊人,可是却叫得正欢,它边叫边跳,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叫声当中。
沈渊看着笼子里的百灵鸟,神情中有着与身材相貌不相符的忧郁。
陈旧的木门无声地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沈渊没有抬头,他依然看着那只小鸟,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的世界中,只有那只鸟笼,以及鸟笼里的那只鸟。
八仙桌一侧有人坐了下来,就坐在沈渊对面,一截暗红色的衣袖出现在八仙桌上,衣袖中探出的一只手轻轻打开了鸟笼的门。
门敞开了,笼门的百灵鸟惊诧地尖叫两声,疑惑地向门外张望,可是也只是望了几眼而已,它便不再关心笼外的世界是恐怖还是美好,依然蹦蹦跳跳,在笼子里展示着它的歌喉。
八仙桌对面的人轻声说道:“这鸟儿在笼子里被关得久了,打开门它也懒得飞出去了。”
沈渊的目光依旧凝滞在那只鸟儿的身上,但是却对鸟儿的行为无动于衷,就如同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这屋里只有一人一鸟,他看着鸟,鸟也唱歌给他听。
“我记得你是不喜欢鸟的,害得我只好把十几只鸟全都放到了别处,怎么,这个习惯改了?”对面的人声音轻快,如同山涧淙淙如琴的溪流。
沈渊终于抬起了头,只看了一眼,他的目光便重又回到那只鸟的身上。
“你还活着。”他忽然开口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但是霍柔风听得懂。
“嗯,我还活着呢,活着真好,所以我死而复生了,高兴吧,惊喜吧,哈哈哈,我都觉得自己真是好运气。”
霍柔风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好运气的人,否则她怎能投胎在谢家女子腹中。
如今,九爷长大了,运气更是好到爆。
“小渊,你好像也长大了,岁月催人老,你看看你现在老得都像十岁的了。”霍柔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沈渊终于忍不住了,他别过脸来瞪了霍柔风一眼,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沈渊这副态度,霍柔风最是了解。
她亦知道,若是以年龄和身高来刺激小渊,他肯定会上当。
“怎么就轮不到我来管了,你以前在我家住过,你忘了吗?你那个大夫一点也不用负什么责任,谁能想到你长了快二十年,还是没能长大啊。
霍柔风一边说,一边看向小渊。
皇上的小叔公啊。
第五七四章 疑惑
“我的病已经治好了,你不要再用看怪物的眼光来看我!”小渊霍的站起来,他站着,霍柔风坐着,小渊直视霍柔风的眼睛。
霍柔风心想,你该是多怕被人当成怪物啊,不过小渊贵为郡王,应该也不会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吧。
可是看小渊的样子,却像是一直生活在“怪物”的阴影之中。
人都会有先入为主的时候,霍柔风也不例外。她初见小渊时,小渊是个孩子,因此,尽管后来她知道小渊的年龄比她还要大个三四岁时,她还是本能地把小渊当成孩子。
可是现在,霍柔风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小渊不是孩子,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那么,这种孩子气的执拗就不应该在小渊身上看到。
一个早就不是孩子,且又是在尴尬中长大的成年人,为什么还要做出这个表情,说出这样一番话呢?
她知道他不是孩子,他心知肚明。
霍柔风笑了:“小渊,我还能这样叫你吗?或者尊称你为惠郡王?”
“随便。”
或许是惠郡王这个称呼,让小渊颓然,他废惫地坐回杌子上,一双小孩子的手放在膝盖上。
“小渊,我猜当年惠亲王的死并非是意外,对吗?而宗人府虽然把你抱回来继承惠亲王的香火,但是却有人不想让他们这样做,所以你的病,其实并非是病,而是某种意外造成的,对吗?”
接连两个“对吗”,沈渊终于抬起头来,他没有说话,一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霍柔风。
霍柔风松了口气,看来她蒙对了。
她也是忽发奇想,因为她想起了罗杰。罗杰与一般大夫不一样,他擅长的是奇奇怪怪的病症,而他给人看病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
而小渊就是他的病患。
且,小渊的病治好了,因为现在的小渊和几年前是不同的,他不但长高了,就连五官也长开了一点儿,看上去就是十岁的孩子,而不是以前六七岁的样子。
所以,霍柔风忽然想到,小渊或许并不是生病,而是其他原因才让他不能长大。
至于惠亲王落水而死并非意外这番话,则是霍柔风顺口胡诌的,这当然是要拜霍九爷看过的话本子所赐了。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居然瞎猫碰到死老鼠,还真让她说中了。
“你的病治好了,所以你要报仇,就搭上了太平会,一起投靠了荣王,对吗?”霍柔风继续说道。
“胡说!我没有!”小渊低吼,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
“你有,你就是这样做的,枉你也算是宗室子弟,呸!”霍柔风忿忿。
“霍九,你不许胡说八道,我没有那样做,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小渊一拳砸在八仙桌上,笼子里的小鸟扑楞着翅膀尖叫起来。
霍柔风冷笑,问道:“罗杰一心一意给你治病,他把你治好了,却被你杀人灭口,你连自己的恩人也要杀死,还有何事做不出的,你说你是被逼,我才不信。”
“你说什么?罗叔死了?你说罗叔死了?”小渊暴怒着向霍柔风吼道。
霍柔风叹了口气:“你可真会装,明明是你把罗杰灭口了,却还要装糊涂。”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罗叔不想连累霍家,所以他走了,我没有把他灭口。”一行清泪从小渊眼中流了出来,这一刻,他又变成了小孩子,无依无靠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