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叶快舟飞快地向这边驶来,待看清船上的人时,霍轻舟嘴边的笑容敛去。
“可有信?”他问道。
“回禀公子,小的刚从官驿回来,信是半个时辰前到的。”如烟说道。
霍轻舟接过信,撕开信封上的火漆,这信是五天前从京城寄出的,六百里加急。
信上只有四个字:微恙不语。
霍轻舟把信揣进怀里,仰天大笑。
笑毕,他对如烟道:“接下来这几天,你不用再去官驿了,恐怕要等上几天了。”
“没有消息了吗?”如烟不解地问道。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最好的消息。”霍轻舟忍不住又笑了。
第五九八章 军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个男子站在帐蓬外面,仰头望向碧蓝的天空,几只大鸟鸣叫着划过天幕。他长身玉立,即使此时一袭布衣,却依然掩盖不住那绝世的风华。
“谢公子,又在等你说的东风吗?”
一个粗豪大汉走出帐蓬,形神伟岸,正是名震鞑剌的草原狼加海。
谢思成回眸一笑,道:“东风快要吹起来了。”
加海哈哈大笑,笑罢,他正色道:“好,我二十万鞑剌铁骑兵强马壮,随时准备马踏中原。”
西北的窑洞里,展怀正在给霍柔风揉捏肩背。今天展怀来看操练,霍柔风一时兴起,催马下场,举起长枪分别于两员大将过了百十招,这会儿回来就喊着浑身疼,非要让展怀给她按摩不可,展怀当然求之不得。
“你轻点……太轻了……好痒……哈哈哈……你故意的……”
展怀从炕上捞起这个滑不溜秋的小东西,佯怒道:“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就被霍柔风推了一把,展怀顺势仰面朝天倒在炕上,霍柔风跨上去,骑坐在他身上,色眯眯地看着他:“展五爷,咱们谁收拾谁啊?”
展怀忙道:“你收拾我……”
一个时辰后,被收拾的展怀神清气爽地走出他和霍柔风住的窑洞,去找几位将官议事去了,霍柔风则一觉睡到天黑。
次日,吴彬彬带着十辆大车来到了军营。
这是针织坊缝制的冬装,鞑子在冬天时缺少粮食,因此每年的秋末冬初都要犯境掠夺,每年刚过中秋,西北大军便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出征。今年,霍柔风和展怀商量过了,到时调动一支私兵队伍,跟着展家军一起出征,没有见过蓝天的雏鹰永远不能展翅高飞,没有上过战场的军队永远不能称为军队。
因此,今年军队上所需的棉衣,一律要在中秋前交付妥当。
现在还是盛夏,吴彬彬便把第一批棉衣送过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军营,以前在马场时,她见识过女兵们演练,但是像这样正规的军营,她还是头回见到。
初时她有些拘谨,手足无措,当看到一身戎装的镶翠和嵌碧走过来,她才松了口气,不由得暗笑自己没有见过世面。
待到把棉衣交接完了,她便跟着镶翠和嵌碧一起去见霍柔风。刚刚走到半路,就见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镶翠叫住他,问道:“怎么了?”
小兵道:“有匹新送来的马,把喂马的张小武给踹伤了。”
镶翠道:“哎呀,今天小韩大夫去四时堂选药材了,没在这边。”
小兵急道:“镶翠姐姐,那可怎么办呢,张小武疼得直叫。”
一旁的吴彬彬忽然道:“要不我去看看吧,上次针线坊里有个孩子受伤,采荷姑娘去的时候,教过我一些应急的方法。”
镶翠点点头:“也好,那就劳烦吴姑娘了,只要能熬过今天,小韩大夫明早就回来了。”
镶翠又让人到小韩大夫的营房里取了药箱,便让吴彬彬跟着那小兵一起去了马营。
受伤的张小武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吴彬彬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便忙活起来。
这匹马是千户蔡若愚的,昨天刚从随云岭马场运过来,他忙着操练,便让人把马放到马营里照管,没有想到这马性烈如此,第二天就把人给踹伤了。
蔡若愚原是临潼卫的百户,今年调到这里,刚刚升的千户,听说他刚得的那匹马踹伤了一个小马倌,蔡若愚二话不说,便过来了。
虽然只见过一面,可他很喜欢那匹马。这件事不能让五夫人知道,否则五夫人认为他驯不了那匹马,再给要回去就麻烦了。
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上一次有个百户的马惊了,踩伤了附近的山民,五夫人听说后就把那匹马送回了随云岭。
蔡若愚急匆匆赶到马营,先让人把那匹马牵回他的营帐,然后便去看望那个被马踹伤的小马倌。
一进门,他便看到有两个女子正在忙活,一个二十出头妇人打扮,另一个则还是姑娘打扮,两人俱是穿着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挽起。
蔡若愚便以为这是从附近村子里雇来的仆妇,自从大军在这里安营,经常会让附近的山民过来做些杂事。
看到那个姑娘打扮的山民笨手笨脚的,也不知是碰到了哪里,床上躺的孩子吱哇乱叫,蔡若愚便不耐烦起来,道:“小韩大夫呢,怎么让你们过来了?”
女子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登时红了,不好意思地道:“小韩大夫刚好去榆林选药材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原来小韩大夫没在军营里啊,蔡若愚没好气地挥挥手,对那女子道:“你们一边待着,让我来。”
女子奇道:“将军,您会医术?”
蔡若愚道:“死人堆里出出进进的,哪能不会一点医术,指望你们,兄弟们早就死了几回了。”
女子脸色更红,忙道:“对不起,我先前跟着大夫学过一点皮毛,以为不难,没想到……”
声音轻柔,言语文雅,更重要的是,没有当地山民那浓重的乡音,蔡若愚一怔,忍不住回头打量,却见这女子虽然荆钗布裙,可是皮肤白皙,举止娴雅,哪里是什么山民,分明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
“你是……”他迟疑地问道,忽然又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
“蔡将军,这位娘子是夫人的朋友,给咱们来送棉衣的。”床上的张小武说道。
“啊?”如果地上有个洞,蔡若愚恨不得钻进去,夫人的朋友,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闺秀了,他可真是在军营里待得久了,人家好心过来帮忙,却被他粗声大气地冲撞了。
“对不起,这位娘子,我还以为你是……你莫要见怪。”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吴彬彬反而不紧张了,她已经认出来了,去年在榆林总兵府里,她见过这人,那时他扛了只大箱笼,说他是来送东西的,问她往后宅去怎么走。
“将军莫怪我愚笨才好,来,我给您打下手吧。”
第五九九章 山陵崩
霍柔风见到吴彬彬时,已是晌午时分,她叫了吴彬彬一起用饭,吴彬彬听说展怀也在这里,不愿意打扰到人家夫妻,霍柔风笑着说道:“他在营里用饭,中午不回来。”
她已经听说吴彬彬去马营的事了,便问起那个受伤的小马倌儿。
吴彬彬道:“那个孩子肋骨断了,我笨手笨脚地差点让他伤上加伤,还是一位姓蔡的将军来了,用布条给他固定起来,还给他吃了止痛的药。”
“姓蔡的将军?”霍柔风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人来,“蔡若愚吧。”
“想来是吧,上次在总兵府,我见过他一回。”吴彬彬温文地说道。
“那就是他了,上次他从临潼过来,给我带来了一箱笼的大石榴。”霍柔风笑道。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正在这时,镶翠快步走了进来:“夫人,鸽子到了。”
霍柔风嘴边的笑容敛去,她接过镶翠手中的鸽子,取下鸽腿上的竹管,只看了一眼里面的纸条,便对镶翠道:“快,去营里请五将军回来。”
见霍柔风神色凝重,吴彬彬便猜到是有正事,连忙告退,霍柔风也没有留她,这个时候,她的心早就飞了出去。
片刻后,展怀便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小九,什么事?”他问道。他正和几名将官一边吃饭一边议事,霍柔风急着叫他回来,一定是有大事了。
“你看这个。”霍柔风把那张纸条拿给他。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山崩,不宣。
展怀脸露惊喜之色,虽然这一切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可是当确确实实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会惊喜,还是会震惊。
霍柔风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比划着:“看看,这是几?”
展怀哈哈大笑,一把将霍柔风抱了起来,直接将她举过头顶:“小九,我们成了!”
是啊,成了,他们计划中的第一阶段终于成了。
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却是愁云惨淡。
太后脸色铁青地坐在一片繁花之中,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人已经死了。
怎么说死就死了?
前几天不是还在威风凛凛地砸这个砸那个吗?不是还砸破了太子的头,引起满城风雨吗?
虽然她素来看不上他,可是他也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
太后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小孩童,蹒跚地走到她的面前,喊着母后,笨拙地把一只竹蜻蜓举给她看。
两行清泪滚落,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她对欧阳嬷嬷道:“太医院所有人等,均不能离宫,不当值在家里的也全部回来,金吾卫所有人等俱都不得离开紫禁城半步。”
说到这里,太后顿住,锦衣卫呢?
她想了想,道:“让慎刑寺的人去乾清宫吧。”
太后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当年她执政十载,却一直不能将锦衣卫为自己所用,无奈,她只能让锦衣卫协助地方查些鸡鸣狗盗之事,锦衣卫的那帮家伙居然毫不介意,东奔西跑了整整十年,直到皇帝亲政,才将他们重新调回身边。
到了如今这危急关头,她却依然不能调用他们。
“太后,张院判和周医正已经到了。”一名宫女进来说道。
太后叹了口气,道:“让他们进来吧。”
白发苍苍的张院判和周医正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二人行礼后便垂手而立,君臣三人竟然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病因吗?
像是心疾,可是又不像。
可若不是心疾,又为何会突然就崩了?
在此之前,皇帝忽然不能说话,偶尔也有心疾患者会有这种情况,但是如皇帝这样来势汹汹的,却是罕见。
“医典记载,江州有一老者,便是如此,不过月余,便回天乏术。”
“月余?皇帝从手不能抬到口不能言只有一日,再到驾崩又是一日,总共也只有两日而已,且,在此之前,并无半分病症!”太后冷冷地说道。
张院判和周医正哑口无言。
太后冷笑道:“前两日皇帝的手刚刚发作之时,太医院给开的可是膏药,怎么,这么快又变成心疾了?”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对太后道:“太后,金吾卫指挥使方奇说有要事启禀太后。”
眼下,金吾卫所有人都在紫禁城里,后宫之内亦不再拘礼。
太后挥挥手,对张院判和周医正道:“你们先下去。”
方奇由内侍领着走了进来,他是济宁侯世子,母亲为先帝堂妹青惠县主。
“方奇,有何事禀报?”太后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笼络这些皇亲与勋贵更重要的了。
“太后,臣有一事禀报,还望太后莫要怪罪。”他说道。
皇帝的死讯虽然还在瞒着,但是身为金吾卫指挥使的方奇是不能瞒的,他自是已然知晓。
“说吧,自家亲戚哪有这么多避讳。”太后淡淡地说道。
“太后,您也知道,臣有个不成器的小弟。”他说道。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记得,去年不是去了五城兵马司了吗?哀家记得你母亲进宫时还说他比以前懂事多了。”
“太后好记性,前两日臣听小弟说起了一件事,还因此斥责了他几句,嫌他多管闲事,不务正业,可是今天,臣却觉得那件事或许……”
“说吧,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要再吞吞吐吐了。”太后说道。
“小弟说起那日他和几个同僚一起到兵部送交接文书,刚巧遇到有人在刑部告状,那人告的是麻子胡同的一桩人命,死者名叫王二,只是个寻常百姓,可是他忽然死了,其弟王三认定是嫂子与奸夫一起害死了兄长,但其嫂却说王二前两天忽然手上无力,然后便口不能言,她以为养两天便好了,却没有想到到了第三天,王二便忽然死了。”
“什么?他确实没有听错,真有这样的案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太后颤声问道。
“说起来,至今也不过十日左右,如果臣没有猜错,那案子至今还在刑部。”
第六零零章 乱麻
坤宁宫里,太子呆呆地坐在窗下,皇后望着他,悠悠地道:“你去吧,宗人府的人该来了。”
太子起身,走到皇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来,整整衣袍,身姿如松地走出了坤宁宫。
一阵微风吹过,太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如同吃了传说中的仙果,他只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爽无比。
望着那个年轻的背影,皇后潸然泪下。
那个人,死了……
她与他,也曾经有过新婚燕尔的好时候,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他只是个闲散王爷,那么他们一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像那些普通王爷们一起,偶尔捞个差使赚点零花钱,平日里听听戏吟吟诗,她给他打理庶务,管理后宅,把家里布置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