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吓得怔住,双腿发软跪在了雪地上。
看他跪下,明和帝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半夜,雪依然在下,明和帝又一次从恶梦中惊醒,听到外面似有人声,他问值夜的内侍:“外面为何喧闹?”
内侍出去问过,回来禀告:“回陛下,是那个叫小安子的死了。”
第六二一章 雪夜行
小安子是谁?
明和帝方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榻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盏牛皮宫灯,忽然,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被灯光映着,也是半明半暗。
明和帝猛的坐起身来,他认得这张脸!
这就是白天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小内侍。
对了,他就是叫小安子,以前就是在东宫,太后薨后,宫里放出去一批人,承乾宫里也有一批到了年纪的宫女和内侍被放出宫去,这些空缺很快便被新人补上,这个小安子,就是最近才调到圣前服侍的。
明和帝的睡意全无,他揉揉眼睛,那里只是一盏牛皮宫灯,昏黄的灯光明明暗暗,哪有什么人脸。
明和帝松了口气,问道:“怎么死的?”
白天时那个小安子还是好好的。
内侍嗫嚅道:“回陛下,小安子是自己犯了错,在雪地里冻死的。”
“哦。”明和帝闭上了眼睛,自己冻死的,也是个命薄的,生死有命,那就不关朕的事了。
小安子的尸体被抬出去时,依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常小贵抹了把眼泪,悄悄把一个锦囊塞进小安子的裤裆里:“这是你的宝贝,干爹给你要出来了,到了下面你就是齐整人了。”
他又给负责抬尸的杂衙各塞了一串铜钱:“劳烦两位哥哥,在恩济庄里给小安子找个干净点的地方。”
恩济庄是太祖皇帝赐给太监们安葬的地方,有些太监年满五十放出宫去,索性住在恩济庄附近等死。
看着杂衙们抬了小安子渐渐走远,常小贵轻声说道:“二爷仁义,一定会善待你老子娘的,你放心吧。”
声音轻如蚊蚋,像是对小安子说,亦像是对自己说。
公主府里,刚刚受过册封的芳仪大长公主独自坐在灯下,郭玉龄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说道:“殿下,您这几日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儿都出来了,早点歇息吧。”
芳仪大长公主淡淡一笑,灯光下那笑容显得苍白空洞。
“玉龄,你别陪着我了,快去睡吧,驸马还在书房里,本宫再等等他。”
郭玉龄在心里叹了口气,合上书,起身告辞。
屋外依然飘着雪花,仆妇们刚刚把甬道上的积雪扫去,一转眼便又是一片白色。
刚从温暖如春的屋子出来,冰凉的空气让人不由自主打个冷颤,郭玉龄裹紧身上的斗篷,由丫鬟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向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自从庆王出事后,太皇太后便也病倒了,芳仪大长公主几次三番递牌子,要进宫侍疾,都被太皇太后拒绝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芳仪大长公主心神交瘁,迅速消瘦下去,夏天时才缝的冬衣,现在穿着都是空荡荡的。
或许是想要与闽国公搞好关系,新帝对展愉这位姑父很是器重,把给太后修缮陵墓的差事给了他,这虽然不是什么肥差,可是展愉闲了多年,能捞到这个差事还是很知足的,心情好了,对芳仪大长公主也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但凡是在京城,便会留宿在公主府里,只是他现在有了差事,有时会住在嘉陵附近的官驿里,即使回到京城,也要忙到深夜。
正在这时,斜次里跑出一个人来,吓了郭玉龄一跳,待到那人跑到面前,原来是外院的一名小内侍。
小内侍只有十二三岁,又瘦又矮,因为生得其貌不扬,虽然进府四五年了,可还是在外院里做些粗使的差事。
“你怎么到内院了?”郭玉龄的丫鬟斥责道。
“回姐姐的话,驸马爷急着出门,恰好看到小的,就让小的来给大长公主说一声,他老人家有急事,出城回后陵了。”
郭玉龄仰头看看雪花纷飞的阴暗夜空,诧异地问道:“这么晚还要出城?可是后陵来人请了?”
小内侍摇摇头:“小的不知道。”
郭玉龄冲他挥挥手:“你去吧,别慌慌张张的,小心摔倒。”
小内侍喊了一声:“谢谢姑姑。”便又向里面跑去,没跑几步,果然摔了个跟头。
郭玉龄紧锁着眉头,不知为何,她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对。
她缓缓又走了一小段路,忽然停下脚步,对丫鬟道:“不行,我们快点回去!”
她和丫鬟重又回到大长公主的院子,恰好刚才的小内侍传了话刚从里面出来,在他身后,两名粗壮婆子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丫鬟一把抓住又要疯跑的小内侍,问道:“大长公主说什么了吗?”
小内侍抹抹脸上的雪花,傻乎乎地说道:“大长公主说什么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都会走。”
闻言,郭玉龄的心沉了下去。
她对小内侍道:“你跑得快,快去让人备马,把那匹胭脂红牵出来,快!”
胭脂红,是今年春天大长公主赏给她的,芳仪大长公主年少时喜欢打马球,她也因此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平平,可是在京中闺秀中却是数一数二的。
“姑姑,您要去哪儿?”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郭玉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荷包里摸出个赤金铃铛塞给小内侍:“这个给你,快点去!”
小内侍接过铃铛,吓了一跳,黄澄澄的,是不是金子啊,他是外院的,除了逢年过节,可还从来没有拿过主子们的赏赐呢。
他一下子有了力气,也不管脚下打滑,便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郭玉龄提着裙子,跟在他看面向马厩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丫鬟道:“你去后门,就说大长公主身子不适,让我们去请梁太医,事情紧急,来不及拿牌子。”
梁太医擅长千金科,每个月都会来公主府,只要是说请梁太医,门子便会知道大长公主是要看千金科,自是不便多做盘问。
片刻后,郭玉龄已经出了公主府,风雪交加,胭脂红是一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还是第一次在雪地上疾驰,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第六二二章 曾经来过
“殿下,郭姑姑骑马出去了。”一名内侍急匆匆禀道。
庑廊下,芳仪大长公主望着纷纷而下的雪花,目光呆滞,她的思绪、她的整个人都似是与这片风雪溶在了一起。
内侍不敢打扰,可还是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芳仪大长公主转过身来,看着内侍,像是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骑马?”
“是郭姑姑骑马出去了。”内侍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哦。”芳仪大长公主幽幽地说道,便重又转身去看廊外的落雪。
内侍在心里暗暗叹息,自从庆王出了事,殿下便常常这样了。
“殿下,天冷,您进屋吧。”内侍关切地说道。
芳仪大长公主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是想哭。
她就那样站着,她穿着浅色的衣裳,雪光映附下,单薄的身影如同笼在雾里,缥缥缈缈。
展愉走了,他终于还是走了,临走之前,他甚至没有向她告别。
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她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她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看不到。
她笑了,笑声清脆,宛如当年,那时她还是垂髫少女,她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着那个如玉的少年。
后来那个如玉的少年做了她的驸马,后来他和她日日相对,却越离越远。
眼前只有一片白光,刺目的白光,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想起来了,以前听太医说过,在雪地里呆得久了,是会伤眼睛的。
她是伤了眼睛吗?伤就伤了吧,从此后都看不到他了,她还要这双眼睛做什么?
没有了眼睛,她看不到他,也看不到他和她的家族兵戈相见,血流成河。
自从那年展怀进京,她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而她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
她只是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可是自从庆王出事,她便知道这一天就要来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如果可以,她永远也不要见到他了,不要见了。
风雪漫天,郭玉龄艰难而行,她身上有公主府的牌子,城门前,她问道:“驸马爷是不是刚刚过去?”
“是啊。”兵士不敢多问,想来是驸马爷忘了拿公文什么的,大长公主让人去追着送过去吧。
兵士拿着她的牌子去给城门官看过,便把城门开了一条小缝,只容一人一马通行。
郭玉龄策马而过,雪地上一排清楚的马蹄印,还没被雪花完全盖住。
她没有犹豫,顺着那些蹄印一路追了下去。
展愉和随从们骑的是军马,胭脂红的脚力自是比不上,在城里尚不明显,可是出了城,道路越发开阔,差距便就越发显现出来了。
跑着跑着,前面的蹄印便越来越模糊,终于被新落的积雪全部盖住,再也无法分辨了。
待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郭玉龄只得勒住缰绳,雪地上已经没有了展愉的踪迹,她甚至不知该走哪条路。
她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展愉走了,趁着雪夜悄悄走了,郭玉龄知道,只要展愉肯说一声,大长公主一定会跟着他去海角天涯。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走了,他抛下了他的妻子,也抛下了京城的点点滴滴。
直到天亮,郭玉龄才回到公主府,她的人已经冻得宛如一座冰雕,整个人从马上滚下来,摔在雪地上。
她昏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醒过来,才知道大长公主患了眼疾,曾经一度失明,虽然如今已能视物,但是眼睛依然刺痛,泪流不止。
郭玉龄挣扎着下炕,跌跌撞撞跑进大长公主的院子,内侍和丫鬟们全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郭玉龄。
此时的郭玉龄披头散发,仪态全无。
她跪倒在芳仪大长公主面前,嚎啕大哭。
“玉龄没用,玉龄没能给您把人追回来。”
芳仪大长公主微笑着,轻轻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没事没事,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没追回来也好。”
“可是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郭玉龄哭道。
“我啊……我就等着吧。”笑容凝固在芳仪大长公主的脸上,呆板得如同一具木偶。
她只能等着,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的驸马只是去修建后陵了,直到再也瞒不住的时候,那她就死吧。
除了死,她没有别的路了。
“玉龄,你回家吧。”良久,她才说道。
郭家是书香世家,朝中为官者不在少数,郭玉龄是郭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姑娘。
郭玉龄摇摇头:“我哪里也不去,我也无处可去了。”
她在公主府多年,公主面前的是死路,她难道不是吗?
如果不想连累娘家,那她就不能回去。
芳仪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扶起跪在地上的郭玉龄,轻声问道:“你也喜欢他,是吗?”
郭玉龄忽然笑了,泪水还在脸上,她笑得苦涩,像是在笑大长公主,又像是在笑她自己。
“我喜欢的人从来也不是他啊……我若是喜欢他,便会一直追下去,虽然路途遥远,可是一直走一直走,总有一天我能走到福建……我何必要回到这里来?”
……
雪终于停了,马车里,正在和姜伯儒下棋的展愉忽然把拈起的棋子又放了回去。
马车缓缓而行,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像是在告诉路过的人,曾经有人来过这里……
半日后,马车终于到了一座官驿,这里离嘉陵只有三里路,距皇陵约有五里。
嘉陵与皇陵遥遥相对,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原是想与谢皇后合葬,可是念在谢皇后爱女心切,便另修了嘉陵,准九容公主陪伴在谢皇后身边。
现在,王太后也要葬在嘉陵,想来,沈家忌惮的女子都要葬在这里吧。
谢氏女帝与九容公主如此,毒死皇帝的王太后亦如此。
姜伯儒心有所感,忽然说道:“若是今天来到此处的不是你我,而是谢小九,也不知道她会做何感想。”
“什么感想,我弟媳为何要做感想?”展愉一头雾水,好在他已经习惯姜伯儒说话没头没尾了。
姜伯儒哈哈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小九恐怕是不会来这儿的,对,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来的。
第六二三章 巧笑
雪夜里,一条身影忽然出现在官驿之中。
窗外似有响动,展愉披衣下床,他侧着身子听了听,忽然打开了窗子。
外面的人索性从窗子外面跃了进来。
“二爷,属下在此多时了。”银铃般的声音响起,熟悉而又陌生。
来人是个女子,黑巾遮面,只能从露在外面的一双眉眼来估计,面纱下的她,应是一个美人儿。
展愉微笑:“好,我们一起走。”
雪停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就像是天上有人倾囊而泄。
女子眼中都是喜悦,若非庆王派人杀她,她已不便留在京城,按照原定计划,此番撤离京城的人员中是没有她的。
她便是叶子,她也是展愉派在庆王身边的一颗暗棋。
“五夫人……五夫人也不知还认不认识我……”她无奈地想,方才的喜悦很快便被落寞替代。
展愉没有留意她的情绪,他道:“这一路上你就跟在姜大先生身边,保护老爷子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