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输,他只有十八岁,他不能像父皇那样,至死都不能坐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
他止住了哭声,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
“皇祖母,当年是谁力排众议,让年方十六岁的展怀领兵出征的,展怀擅自出兵宣抚,又是谁代替父皇接受他献俘的,若说展怀是一头等待下山的恶虎,那么皇祖母和庆匪便是养虎为患的人!皇祖母,现在您把责任全都推到孙儿身上,不觉得贻笑大方了吗?”
说完,明和帝便站起身来,他的眼睛依然红肿,可是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软弱,他一边向门外后退,一边对太皇太后冷笑:“皇祖母,这个恶果您一定要吞下细品。”
“皇帝,你要做甚?”太皇太后厉声说道。
明和帝仰天大笑,再也不看太皇太后一眼,转身走出了慈宁宫。
跟在他身边的常小贵机灵地问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宣寿王爷进宫吧。”
明和帝瞟他一眼,笑道:“小东西,你倒是聪明。”
“还不是陛下您教的,俗话说近朱者赤嘛,奴婢跟在陛下身边一天比一天聪明。”
明和帝笑骂了一句,常小贵已经飞奔着传旨去了。
当年父皇气死了老寿王,这才让寿王府与他离心,在危急时刻,以寿王府为首的宗室们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太皇太后这一边。
但是现在不同了,寿王一定会支持他的。
可是只有宗室,也只能暂时不让太皇太后执政而已,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明和帝抬起头来,他的头顶是金砖碧瓦围起来的那一方蓝天,他再转身,望向远处乾清宫的方向。
那是他应该住的地方,可是他没有,他依然住在当太子时的承乾宫。
如果还能找到那种药,在不知不觉中让太皇太后死去,那该有多好。
若非当时恰好京城里出了一桩谋害亲夫的案子,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父皇竟然是被毒死的。
可惜即使找到那种药也没有用了,一种方法不能连续使用两次。
出乎明和帝的意料,寿王居然没有立刻过来。上次在嘉陵,寿王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肋骨,这种伤只能静养,从出事到现在,寿王已经一直在炕上躺着。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寿王府的人才抬了寿王进宫,也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寿王似是苍老了十岁。
明和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转身间便又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
……
随云岭的针线坊里,吴彬彬绣完最后一针,满意地打量着面前的喜服,这是她亲手给妹妹绣的嫁衣。
也许这件嫁衣终究不会穿到妹妹身上,即使四婶嘴上不说,也不会让吴欣欣穿着这件衣服出嫁吧。
她是不洁的,也是不祥的。
可是她还是想亲手给妹妹绣一件嫁衣,她就是想,也许在她的心里,这件嫁衣不止是绣给堂妹吴欣欣的,还有她的亲妹妹吴姗姗。
姗姗的女红比她要好,那时她们曾经说过,不管娘亲答不答应,等到她们出嫁的时候,要彼此各绣一件嫁衣。姐姐要穿妹妹绣的,妹妹也要穿姐姐绣的。
西北没有京城那么多规矩,只要她们坚持,娘亲一定会答应。
可是妹妹没能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妹妹的生命终止在十四岁。
泪水模糊了双眼,吴彬彬担心弄湿了嫁衣,忙用帕子擦擦眼角。
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哭,她的这条命早已不是她一个人的,还有姗姗的,她和姗姗两个人一条命。
她站起身来,将嫁衣叠好,正要收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吴姐姐,吴姐姐,五夫人派人来给咱们送东西了。”
如今五夫人远在西安,可是只要有人来随云岭,她都会让人给她们送东西。
每当送东西的人过来,针线坊的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在来这里之前,从来不知世间还有欢乐幸福。
想起她们,吴彬彬便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幸运的,她和妹妹一直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幼锦衣玉食,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们会和堂妹吴欣欣一样,在最好的年纪,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自己心仪的男人。
吴彬彬甩甩头,不让自己多想,整整衣裳,快步走出屋子,五夫人派来的人,总要请人家喝杯热茶。
她没走多远,便看到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人,那人高大魁梧,胡子拉茬,站在一群孩子当中,如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第六三三章 我要吃肉
“吴姐姐来了,吴姐姐来了!”
孩子们看到走过来的吴彬彬,兴奋地喊了起来。
蔡若愚向这边看过来,却看到吴彬彬也正看着他。
面前的少女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蜜合色衫子,乌黑的头发用帕子包起,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蔡若愚连忙向她抱拳:“在下姓蔡,在展五将军麾下,日常带兵驻扎随云岭,前几日去西安公干,五夫人就让我带些东西过来,清单已经交给刘大嫂了。”
吴彬彬施礼谢过,道:“有劳蔡将军了。”
她见过他的,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榆林总兵府里,这人扛着一只大箱子,向她问路;还有一次是在随云岭的军营里,有个小马倌受伤,她过去帮忙,给他打了下手。
她记得他,可是他却像是不认识她了,他一定是个拘谨的人吧。
想到这儿,吴彬彬脸上一红,她一个大姑娘,琢磨别人做什么。
她连忙谢过,请蔡若愚到里面用茶。
蔡若愚道:“军命在身,蔡某天黑前还要赶回随云岭,谢过姑娘的茶。”
吴彬彬再次谢过,蔡若愚摸摸一个孩子的头,向吴彬彬抱抱拳,大步离去。
看到蔡若愚走了,孩子们便跑到吴彬彬面前,给她看他们扬起手里的糖果。
“这是蔡将军给你们的?”吴彬彬问道。
“是啊,这是蔡哥哥给的。”孩子们欢快地答道。
蔡哥哥?吴彬彬皱眉,这个人怎么也和蔡哥哥这个称呼联系不起来啊。
她转身回到屋里,那件嫁衣还在炕上,红得刺目。
西安的总兵府里,霍柔风正在和花三娘说话,花三娘是今天才回来的,这些日子她都在京城,住在双井胡同,直到九容公主墓变成一片废墟,她才动身回到西安。
“大娘子很好,原本想让奴婢给您带些东西过来,后来又恐路上不方便,便让奴婢自己先回来,她派了范嬷嬷跟着商队随后过来。”
霍柔风点点头,屏退了身边服侍的,这才问道:“我姐身边是不是找到什么高人?”
“高人?”花三娘眨眨眼睛。
霍柔风假装没有看到,懒洋洋地问道:“别眨眼睛了,你想说又故意卖关子就会眨眼睛,露个破绽给我,是几个意思?”
“呵呵”,花三娘尴尬,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查子,被人一语道破,这真是打脸啊。
“大娘子的确请到了一位高人,奴婢也用过火药,可是也没有像这次的威力,天呐,当时把奴婢吓了一跳,好在跑得快啊,否则奴婢就要给九容公主陪葬了。”
“呸呸,谁用你陪葬?九容公主才不用。”霍柔风拿起一只福桔扔给花三娘,道,“这是钟夫人从福建带来的,也不知是怎么放的,和新鲜的一样,我给你留了一点儿,就在你屋里。”
花三娘笑嘻嘻地谢过,忽然,她问道:“五夫人,您不好奇大娘子请的那位高人吗?”
霍柔风白她一眼:“我最烦你说话卖关子了,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一边儿去。”
花三娘掩嘴笑了,道:“奴婢也没见到,大娘子把那人藏得很严实,去嘉陵的时候,奴婢倒是见过他,他从头到脚都蒙起来,奴婢没有看到他的模样,也不知他是老是少是丑是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五夫人是如何晓得有这么一个人的?”
霍柔风冲她皱皱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花三娘出去的时候,正好在甬道上遇到展怀,展怀进到屋里,见霍柔风胳膊肘放在炕桌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你是派了花三娘去京城啊?”展怀问道。
霍柔风抬起眼睑,没头没尾地说道:“罗大夫回来了。”
展怀一怔,他当然知道罗大夫,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花三娘说的?”他问道。
“她没说,但是炸公主墓的是个高人,我姐一心想把那个人藏起来,除了罗杰,还能是谁。”
展怀大喜,脱了靴子,上炕坐到霍柔风身边,轻身说道:“京城风声鹤唳,罗杰又是被锦衣卫盯上过的人,让他留在京城确实是不安全,不如我派人去京城接他过来,你说呢?”
霍柔风冲他做个鬼脸:“小展,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要问过我姐。”
“大娘子深明大义,一定会同意。”展怀信心满满,可是心里却打个突儿,他的那位大姨子,可不是一般人。
霍柔风呵呵直笑:“罗杰长得那么好看,让他来西北和你们这些粗汉子在一起,岂非暴殄天物。”
她的话刚刚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记,接着就被展怀拉进怀里,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颈上,霍柔风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只能用手护着肚子求饶:“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可是展怀却不肯放过她,早在霍柔风被诊出有孕之前,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行房了,后来霍柔风的胎稳了,展怀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他留在西安的时候也不多,否则以他血气方刚的年纪,早就憋坏了。
今天趁着这个机会,他当然要和小九亲热亲热,他要让小九知道,他有多想她。
“小九,我想你了。”
“嗯,我问过大夫了,说只要你轻点就没事。”
“真的?好,我……算了,还是再等等吧。”
“你想我了,我也想你了,我们为什么要等?”霍柔风的手已经不规矩了。
“还是等等吧”,展怀抓抓头,看着霍柔风的肚子,“这小家伙在里面看着呢,我不好意思,等他出来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再那个吧。”
展怀说到这里,还下意识地把霍柔风身上的银红小袄向下拽了拽,像是要遮住她的肚子,免得肚子里的那个看到当爹的窘态。
霍柔风一抬眼,就看到展怀红彤彤的耳朵,霍柔风抚额,小展还真害羞了?
霍柔风抚额,这叫什么事啊,爹娘素了这么久了,想要吃口肉都不行。
“小展,我要吃肉,红焖羊肉!”
第六三四章 张静
虽然没有得到证实,可是霍柔风却能确定花三娘口中的高人就是罗杰。
她见过罗杰的本事,罗杰擅长的医术是四时堂的大夫都不会的,罗杰会做千里眼、会做能保温的食盒,这倒并非独一无二。具有同样本事的人,霍柔风也见过一个,就是在广东时找到的那位老红毛人。
但是罗杰虽然有一双蓝眼睛,可他并不是红毛人。
罗杰所说的身世,霍柔风觉得那都是假的,可是罗杰不是坏人,霍大娘子并非普通女子,若是罗杰人品有问题,霍大娘子早就把人打发了。
至于罗杰的身世,霍柔风更不觉得那有什么。普天之下,还有人比她的身世更吓人的吗?没有了,连她哥霍轻舟也比不上,霍轻舟虽然和她是一母同胞,可他却并非老祖宗投胎转世。
所以,霍九爷连自己的身世都不害怕,难道还怕区区一个蓝眼睛的罗杰吗?
她不但不怕,她也不在乎。
她和展怀不同,她想到罗杰,想的更多的是霍大娘子和罗杰的那点儿事,可是展怀想到的则是罗杰的一身本事。
当年在京城,展怀第一次见到罗杰,便想让罗杰为展家所用,一隔经年,她以为展怀早就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得知罗杰就在京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罗杰接到西北。
什么保护罗杰的安全,无非是和她争姐夫的借口。
一起到姐姐等了罗杰这么久,好不容易两人才能团聚,小展却急着把罗杰抢过来,霍柔风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姐姐也接过来。
可是她试探过姐姐的意思,姐姐不想离开京城。
京城有永丰号,有霍家的产业,在京城可以兼顾全国各地的生意,到了西北便是偏居一隅,就和吴家一样。
对于霍大娘子而言,霍家大过一切,大过她自己的终身大事。
霍柔风胡思乱想,越想脑袋里就越乱,她知道自己这是病,她听稳婆们说过,但凡是怀孕的妇人,大多会有这样的毛病,总喜欢胡思乱想,有时还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就像炸公主墓那件事,如果霍柔风没有怀孕,她或许也不会闲得去做这件事,可是现在她就是觉得那座墓立在那里不舒服,很不舒服,一定要炸平了她才畅快。
可是没有第二座公主墓让她去炸了。
“来人,咱们去看看姜老爷子。”
和在榆林时一样,姜伯儒在西安的住处依然是四时堂。他说他闻惯了药材的味道,闻得上瘾了。
自从姜伯儒回到西安,霍柔风也只是在总兵府里见过他一次。
现在她怀着身子,无论是展怀还是姜伯儒,都不愿意打扰到她。
展怀是心疼她,姜伯儒则是深知她腹中孩儿的贵重,虽然肉身已经变了,可是谢小九就是九容公主,那么谢小九腹中孩儿便是九容公主的孩子。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霍柔风没有让人来找他,姜伯儒也没有去过总兵府。
至于谢红琳和钟夫人来西安,这更不关他的事了,无论是谢家和展家,他眼里只有一个谢小九。姜家一诺千金,他是宾,谢小九是主,至于别人,一日没有契约,一日就与他无关。
霍柔风没戴帷帽,挺着大肚子,忽然就出现在四时堂。
姜伯儒看到她时,吓了一跳,险些认不出来了。
比起他刚从京城回来的时候,谢小九的肚子又大了,脸如满月,连双下巴都出来了。
以前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现在胖得像个球,都说一孕傻三年,也不知道谢小九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