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怀想起那一罐子小石头,他心中酸涩,把霍柔风的手握在自己掌中。
九容公主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无论谢家还是展家,都不知道她的真正死因。据说女帝死后,小公主伤心欲绝,香消玉殒。
虽然所有人都怀疑九容公主的死因,可也只是怀疑而已。高太夫人进京给高家人收尸时,九容公主已经下葬了。
一百多年过去,除了嘉陵里的公主陵,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九容公主的痕迹。
梦中的霍柔风动了动身子,眉头再次蹙起,展怀拍拍她,亲亲她紧锁的眉心。
九容公主是不会伤心过度香消玉殒的,或许别人会认为温室里长大的小公主受不了丧母的打击,会一病不起。
以前展怀也是那样认为,可是现在,他知道九容公主不会哀伤过度而死,他的小九不会,九容公主亦不会。
九容公主的死因,恐怕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小九,另一个就是姜伯儒吧。
所以姜伯儒要来找小九,所以姜伯儒对霍轻舟视如不见,他的眼里只有小九。
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打乱了展怀的思绪。
那是他和小九的孩子,从此后,小九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孩子的母亲。
因此,小九才会炸毁九容公主的坟墓,因为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会活得更好,以崭新的生命,崭新的面容,在阳光下灿烂地活着。
想到这里,展怀便想立刻抱抱自己的女儿,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不但是他们的孩子,还是小九继往开来的新篇章。
九容公主死在含苞待放的年纪,而他的小九则在最好的年纪开出了最美的花朵。
从此后,九容公主只是历史长空中一闪而逝的名字,而他的小九,却会是重新书写历史的人。
从此后,这世上只有谢九娘子霍柔风。
展怀低下头,再次去亲吻霍柔风的眉心,却发现方才还紧锁的眉头此时已经舒展开来,小九睡得安详,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沉浸在美梦之中。
……
这边谢红琳和钟夫人还在争论孩子的名字,钟夫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想好了名字,展云裳,当然,这是她给小女儿取的,可惜生了个儿子,这名字一留就是二十多年,好在没有浪费。
谢红琳对这名字嗤之以鼻,谢家血脉就是女儿,也是顶天立地的,叫什么云裳啊,像个舞伎的名字!
可是她又取不出更好的,她自己的一双儿女,名字由来非常简单,五行缺火的取名炎,五行缺木的取名枫,可是那都是孩子满月以后,拿了生辰八字悄悄找人卜算之后,才给孩子取的名字,都是简简单单的字,好写好记也好听。
于是她提议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待到孩子满月后再取闺名,钟夫人当然不愿意,她准备了二十多年的名字,不能白瞎了。
两人最终决定去问展怀和霍柔风,是用云裳这个名字,还是先叫姐儿,满月后再取大名。
没想到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展怀和霍柔风早就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展颜。
谢红琳立刻抚掌:“好名字,比什么云裳要好。”
钟夫人却还是觉得云裳好听,二十多年的名字啊,她等了二十多年。
最终孩子取名展颜,小字阿裳。
于是到了洗三礼的那一天,大家便阿裳阿裳的叫了起来,钟夫人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无论如何,这名字也算是没有浪费。
洗三礼上,吴宝中的太太带着大儿媳过来,送了只赤金的弥勒佛,把两个稳婆乐得合不拢嘴。
历来这些都是给稳婆的,霍柔风也没有想到吴家出手这么大方。
她问起吴欣欣来,吴太太笑道:“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绣嫁妆呢。”
霍柔风道:“瞧瞧,自从给她做了媒,我反而见不着她了。”
吴太太和吴大奶奶连忙赔笑:“可惜离得有点远,不然倒是可以让彬彬来陪您说说话儿。”
霍柔风道:“那可不行,她可是大忙人,针线坊都要靠她,若是我三天两头把她叫过来说话,针线坊谁来管,将士们的棉衣可就赶不及了。”
虽然吴欣欣只是庶出房头的姑娘,吴彬彬则是嫡出二房的嫡长女,可是自从吴彬彬从玉净寺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吴宝中和吴二老爷对吴彬彬疼爱有加,加之吴彬彬得了霍柔风的面子,他们对吴彬彬也高看了一眼。
可是大户人家,后宅里都有些暗流涌动,女眷们想的和爷们儿又是不一样,表面上看不出来,私底下难免会对吴彬彬多了几分嫌弃。因此这两三年来,除了吴欣欣以外,吴家的姑娘们没有一个和吴彬彬亲近的。
霍柔风虽然对别人家的后宅没有兴趣,可是早在吴大奶奶来给吴欣欣说和亲事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吴彬彬比吴欣欣还大了半年,吴家却对她的亲事只字不提。
因此,今天这番话是霍柔风故意说的,她要让吴家人知道,她很看重吴彬彬。
而事实上,霍柔风的确很喜欢吴彬彬,那姑娘外柔内刚,行事有主见,是个拎得清的。
听她这么说,吴太太和吴大奶奶都有点讪讪的。吴彬彬吃住都在针线坊里,她们虽然没有去过那里,可是听吴欣欣说过,那里都是一些身世可怜的苦命女子,有被族人欺负的寡妇,还有无家可归的孤儿,说起来就和善堂差不多。
吴家虽然舍得给展怀送银子送粮草,可是却开始到现在,也没有贴补过吴彬彬一两银子,女眷们甚至还觉得吴彬彬就应该住在那里。
第六四零章 后盾
吴家祖宅是在汉中,当年为了方便做生意才在西安和榆林置了宅产,但是女眷们平时还是住在汉中,只有从族里分出来的四房一家人在榆林。
这阵子霍柔风来到西安待产,吴宝中让能说回道的大儿媳来到西安,隔三差五就来陪着霍柔风说说话,吴太太则是算着霍柔风要生产了,才特意从汉中赶过来的。
回到府里,吴太太便问吴大奶奶:“这阵子你不是也常去看望五夫人啊,就没有听她提起过彬彬?”
吴大奶奶苦笑:“娘,咱家真正能在五夫人面前多说几句话的,就只有欣欣和彬彬,平日里我要去见五夫人,也要提前几天递帖子才行,说上几句话就要告辞,哪里能摸清五夫人的心思。”
吴太太沉着脸,没好气地瞪了儿媳一眼,真是笨啊,平时东家长西家短的,我看你挺能说的,到了正事上,反而比不上二房和四房的两个丫头。
可惜自己没有嫡出的女儿,否则当日老爷也不会让四房的欣欣过去了。
听今天霍柔风说的那番话,是挑剔吴家苛待吴彬彬了,这可怎么得了,若是给五夫人觉得吴家做事不厚道,那么影响到的,可不是一两个女儿的事,而是老爷的大事。
为了这件大事,吴家可是准备搭上一家人的性命的,否则也不会早早地把四房分出去了。
吴太太整夜没有合眼,次日一大早,便动身亲自去榆林找吴宝中商量对策。
自从吴家发财以后,女眷们养尊处优,若不是二房出事,她们还以为可以平安富贵地过一辈子。也多亏出了那件事,吴家才认清了自己,他们再有钱,也只是远在西北的土财主,就连单家区区一个千户,就能把他们踩在脚底下。
虽然后来攀上了展怀,可是过去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依然是吴家每个人的噩梦。
吴太太不敢怠慢,她急匆匆赶到榆林,把霍柔风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吴宝中。
吴宝中道:“是我疏忽了,我只想到彬彬在针线坊里清清静静,却忘了针线坊其实也是五夫人的。”
天凉好个秋,霍柔风透过西洋玻璃窗子,看着院子里新堆起来的菊山。
婆婆说她在月子里不能出去赏秋,便想出这个法子,洗三礼刚过,展怀便动身去了甘州,这些日子,霍柔风倒也并不孤单,窗子外面是姹紫嫣红的菊山,屋里还有丫鬟们给她读词话本子。
更令她惊喜的是,阿裳几乎一天一个样,那张关二爷的小红脸没有了,五官越发分明。她的眉眼都随了展怀,飞扬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鼻子和嘴则随了霍柔风。
这也是霍柔风遗憾的地方,小时候她的鼻梁有点塌,被展怀笑话以后,她每天都让丫鬟们给她捏鼻梁,后来虽然还是不够高挺,可也不是塌鼻梁了。
阿裳偏偏就遗传了她的鼻子。
霍柔风决定从小抓起,每天亲手给女儿捏鼻子。
可是她刚刚捏了两次,就被谢红琳看到了。
那天她正给女儿捏鼻子,胳膊上就挨了一记,她在做月子,她娘就打她!
这倒是不担心她会落下病根了!
霍柔风抱着胳膊,在谢红琳面前哭得咿咿呀呀,又挨了她娘几个白眼。
于是从那天以后,每次她把孩子抱过来时,都会有一堆人盯着她,防着她再给阿裳捏这捏那。
霍柔风觉得她的好日子到头了,而且这日子就快要没法过了,已经不能出门了,现在连给女儿捏鼻子也不行!
好不容易展怀回来了,看着她的满脸委屈,展怀笑着拍拍她的脸,道:“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甘州和酒泉的布防都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就等着你把身子调养好了。”
身子调养好了要做什么,展怀不用细说,霍柔风也心知肚明。
“听说锦衣卫在江南闹腾得很欢,我哥怎么样?”霍柔风问道。
展怀道:“大舅哥去了杭州,他在那边很安全,锦衣卫虽然在金陵抓了很多人,可是却没敢动粗,赵旭拿着圣旨去找赫刚,被赫刚一脚踹了出来。”
“啊?”霍柔风双眼冒光,坐月子坐的,她已经快成了坐井观天的小青蛙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赵旭对赫刚本就忌惮,这次是等到了圣旨才敢去,可没有想到,赫刚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赫刚是练武的,赵旭只是文官,赫刚的那一脚踹断了赵旭的两根肋骨,至今还在金陵养病。”
“大哥呢?”霍柔风问道,赵旭是皇帝派到江南劝说展忱的,只是后来赫刚捉拿君子议的人,满朝皆惊,皇帝便又派赵旭去制止赫刚,这才有了赵旭被赫刚踹的事。
“大哥之所以渡江,原本也是为了吓吓他们,目的达到,便退回了浙江,如今他的军队都在浙江,所以我才能给你打保票,大舅哥在杭州很安全。”
霍柔风松了一口气,又问起河南的事,展怀道:“河南的张宝辰是太平会的人,所以小九,待到我们起事时,太平会可能会成为最大的敌手。”
现在展怀还不能贸然向河南发兵,而朝廷的军队在河南接连败退,如今河南大半的地盘都是张宝辰的。
两人默然,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还在鞑剌的谢思成。
眼下局势已经很清晰了,顺天和张宝辰在中原起兵,乍看只是小打小闹,而实际上,关外还有随时准备出兵的谢思成。
到了那个时候,里应外合,就会以成为展怀和霍柔风最大的敌手。
展忱虽然手握重兵,但是展家军擅长的是水战,当年精心培植的五万陆军如今都在西北,展忱手里的都是水兵,这也是他之所以不会真正过江的主要原因。
展忱借着打庆王的机会,把军队正大光明地进入江南,这和以前只在沿海有很大的区别。
朝廷只想着不让展忱过江,却忘了一旦西北动了,守住江南的展忱便能成为展怀的坚强后盾。
第六四一章 罗杰
霍大娘子的满月礼提前两天送到了西安,送礼来的还是范嬷嬷,霍柔风生产前的一个月,范嬷嬷跟着商队来过一次,现在又回来了。
霍柔风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刚到京城就又折回来了?”
范嬷嬷笑道:“可不是嘛,可老婆子巴不得呢,喜事一桩接一桩的,老婆子跑断了腿都高兴。”
丫鬟们把霍大娘子送的满月礼一件件捧过来,霍柔风一件件打开来看。
一只匣子里是一套赤金镶红蓝宝石的项圈、手镯和脚镯,霍柔风笑道:“这个还是给阿裳留着当嫁妆吧,瞧瞧,这宝石多闪啊。”
众人全都笑了,哪有用这个当嫁妆的。
再打开一只匣子,则是一只金发碧眼的娃娃,眼睛是用琉璃做的,眼皮可以翻动。霍柔风在广东时见过红毛人的这种娃娃,但是她从小是当男孩养大的,对这些没有兴趣,现在看到姐姐寻了一只送给阿裳,她这才意识到,阿裳是女儿,要当女儿养大的女儿。
她顿时来了兴趣,琢磨着要找人问问,应该怎么养女儿。
这种事当然要找人问了,她娘只生过没养过,她婆婆连生都没有生过,如果不问清楚,说不定以后家里又多位小爷。
第三只匣子里是一只八音盒,霍柔风的陪嫁里也有几只八音盒,她并不觉得稀奇,只是把八音盒打开,她才微微吃惊。
八音盒里不是钥匙,也不是跳舞的红毛小人,而是一个状如无锡大阿福的胖娃娃,胖娃娃梳着小抓髻,穿着小花袄,脸蛋红扑扑的,分明是个小女娃。
这是汉人的女娃娃,不是红毛人的。
八音盒里怎么会是汉人?
难道这是汉人做的?
霍柔风立刻想起一个人来,她不动声色,又打开另一只匣子。
这只匣子较之前面几个都要大,上好的扬州红漆匣子,雕着乳燕投林。
打开匣子,里面是大大小小几个形状各不相同的食盒,她问范嬷嬷:“这是什么?”
范嬷嬷道:“小孩子最怕受凉,这些食盒有装粥的,有装点心的,把吃食放进去,一天也不会冷下来。”
霍柔风轻扬眉角,又打开余下的几个匣子,这几个匣子里有花开富贵的金锞子,有的是小孩子穿的衣裳,还有绣工精致的襁褓。
霍柔风让人把所有的东西先放下去,等到满月礼时再摆出来,她又让镶翠出去打赏了跟着范嬷嬷一起来的人,却单单留下了范嬷嬷。
霍柔风看着范嬷嬷,皮笑肉不笑,把范嬷嬷笑得浑身发毛。
范嬷嬷看着霍柔风长大,看到霍柔风的满脸假笑,她就知道没有好事了。
“九爷,您要对老婆子说啥?”
没有外人的时候,还是叫九爷更顺口更亲切。
霍柔风凉凉地问道:“我姐没让您带个大活人过来?”
“大活人?哪有什么大活人啊,大娘子让老婆子带个大活人干嘛啊?”范嬷嬷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