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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芳仪大长公主便在香河下葬了,正如沈驰交待下去的那样,虽然是选的风水宝地,葬坑和棺木、随葬品都按亲王仪制,但是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出殡那天,也只有寿王府的人随行。
尽管一切都很平静,但是宗室营里的每一家都是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早在明和帝下令抓捕太平会会众的时候,福润长公主便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驸马符清却不知去向。
羽林军查抄了符家,符家门第本就不高,加之人丁不旺,成年男丁仅有六人,全部发配三千里,而符清却一直没有抓到。
据说为了抓符清,仅是京城里的青(防)楼就给查封了好几家,可是符清并没有躲在青(防)楼里。
且,符家都被抄家了,也没有能把符清引出来,十有八、九,符清早就离开了京城,甚至离开了北直隶。
既然太平会的蓝先生就是“死”去多年的顺王,那么符清便是他的女婿了,符清离开京城,当然是去投奔蓝先生了。
宗室营里人人自危,那些曾经和福润长公主交好的女眷,还有经常和符清一起喝花酒的,全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不知哪天,金吾卫或者羽林军就会找上门来。
谁也没有想到,符清并没有跑远,此时此刻,他就躲在城外一座冷清的小道观里。
符清素来以浪子自居,他这样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或者说,他比泥鳅还要滑。
史原一出事,符清就知道大事不好,他连夜就把自己与外室所生的儿子送出了京城。
这个儿子,是福润长公主给他安排的。
第七一九章 阿茶
符清和福润长公主的关系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
当年,符清眉清目秀,文采风(防)流,福润长公主少女情怀,尚得如意郎君,二人有过一两年甜蜜日子。
有一天,芳仪长公主府里的长史,一个名叫史原的来求见符清,一切的一切,便从那天更改了。
那日,他像疯了一样将拦着的嬷嬷推开,冲进福润屋里,揪着福润的衣襟质问:“顺王没有死,你可知否?”
福润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她默默点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这时,嬷嬷带着几名内侍进来,将符清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符清没有反抗,像行尸走肉般任由他们将自己轰出公主府。
他如游魂一般,在街上行走,走到一家青(防)楼门前,楼上敞开的窗户里有姑娘向他招手,他便走进去……就这样他在街上游荡了三天,没去公主府,也没有回符家。
第四天的时候,他依然在街上走着,一驾马车停在他身边,福润探出头来,凄声道:“阿清,我们和离,或者义绝,我去和太后说,你上车,我们商量商量。”
符清上车了,但是最终他们没有和离。
他不敢!
这件事他已知晓,他和整个符家都已逃不了干系。如果他还继续做驸马,这件事还能有转机,可若他和离了,没几天就能被灭口。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进过福润的屋子,但是他也没有与哪个女子有过鱼水之欢。
即使他整日流连青(防)楼楚馆,也没有过片刻松懈。
符清不是柳下惠,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他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他这一辈子,从尚了福润那一刻起,便已经完了。
直到有一天,福润将一个女子送到他面前,对他说道:“给符家留条根吧。”
这个理由他无法拒绝。
况且,那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温婉善良,人淡如菊。他给她写诗,她害羞地笑,把诗绣在帕子上,却又舍不得用那帕子,每天别在身上,想起来就展开看,边看边甜甜地笑。
她的名字叫阿茶。
那一年是符清最快乐的时候,他很感激福润,他甚至主动去结交济南侯世子和延安伯世子这些掌握兵权的人家。
一年后,阿茶给他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满月刚过,福润身边的几位嬷嬷过来,当着他的面,把一层层的桑皮纸贴到阿茶的脸上,他被几名侍卫按着动弹不得,嘴巴被堵住,他眼睁睁看着阿茶的四肢不再抽搐,那个会看着诗偷偷甜笑的女子,再也没有了。
他终于还是害了别人,他也终于看清了福润。
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和他们符家,都已被逼到绝路。
这些年里,他悄悄存了些银子,又将两个庶出的堂侄送到了两广,他不敢将亲生儿子提前送走,福润知道这个孩子,他不敢。
直到福润死了,他才将儿子远远送出去。
儿子已经八岁了,长得很像阿茶。符清很高兴,儿子长得不像他,这是最好不过了。
这些年行尸走肉的日子,早已磨光了他的棱角,他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张扬,他连累了家族,他连一个弱女子都保不住。
他希望儿子长大后不会像他一样,他希望儿子能够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他给儿子取名符正堂。
现在的符清了无牵挂,他坐在道观尽头那个小院子里,苏浅正在烹茶,苏浅烹茶的手法宛若行云流水,就连符清这样的男人也看得入神。
苏浅将茶盏摆在他面前,符清这才缓过神来。
他叹了口气,对苏浅道:“可惜太晚了,否则我能将你举荐给一位明主。”
“不晚啊,世间事情只有想做就没有晚的。”苏浅微笑。
“怎么没有?如果这一刻被人用刀抵在脖子上,你还想着娶妻生子考科举,那不是全都晚了。”符清道。
“不晚,只要死前想了那就不晚,他在活着的时候还曾去想去渴望,只是因为生命短暂才没有去实施而已,至少他还有想的机会,与那些没有机会的人相比,这便是不晚。”
符清怔住,是吗?这个苏浅话虽不多,可是却振振有辞。
这番理论,乍听是歪理,可是仔细回味,却也别有道理。
“你就不问问,我想将你举荐给何人?”符清问道。
“不用问啊,你还没有决定是否举荐我,我问了何用?”苏浅回道。
符清哈哈大笑,他指着苏浅道:“也不知你是明白人呢,还是个糊涂人。你难道不知道天下大乱了吗?我要将你举荐的人,自然不会是当今天子,那么还会有谁呢?”
苏浅道:“还请符兄明示。”
“罢了罢了,若是两个月前,我是真有心将你举荐给他的,可是现在,我何必再祸害一个人呢。”符清忽然自嘲,两个月前他的确想把苏浅举荐给蓝先生,可也并非出于好心。
苏浅是庆王的人,庆王十有八、九就在蓝先生手里,再把苏浅送过去,那就是主仆相见,蓝先生想来乐见其成。
他符清只是一头牛马,被人用鞭子抽着向前走,他不想害人,可是被鞭子抽急了,也会拉上一两个垫背的。
他是想让苏浅当这个垫背的。
可是没有想到时局变幻得如此之快,一转眼蓝先生和太平会就成了众矢之的,再一转眼福润就死了,史原也下了大狱,符家流放三千里,悬在符清头顶上的那把刀没有了。
“苏浅,你为何还不走?”符清问道。
天下大乱了,苏浅不会不知道,这京城还有何可留恋的,若不是这天下间已无他的去处,他也早就走了。
“不是不走,而是不能走,我在京城还有事情未了,因此暂时走不了啊。”苏浅又递给他一盏茶。
“苏浅,庆王早就不在京城了,你留在京城做什么呢?”这是符清早就想问的,苏浅卑微到每天只吃几个素包子,却还要留在京城里,以前他没有多想,可是到了现在,他便越发觉得奇怪了。
第七二零章 真相
“每个人来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或是经天纬地,或是定国兴邦,或是振兴家业,或是著书立说,而我之所以留在京城,就是要完成我的使命。”
烛光浅浅,苏浅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符清望着他,忽然有些陌生。
符清忽然发现,他好像从未熟悉过苏浅。他和苏浅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之所以现在坐在一起,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庆王出事后,他遇到了苏浅,他发现曾经骄傲一尘不染的人,居然流落到荒郊野外,靠几个素馅包子维持生活,所以他便想要接近苏浅。
他对苏浅好奇吗?并不,他只是想要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终于贱如尘埃,说来说去,也只是自己心里见不得光的一点点小兴奋而已。
直到现在符清才发觉,除了知道苏浅住在这座道观里,见过他在路边买包子以外,他对现在的苏浅一无所知。
其实他对以前的苏浅也同样一无所知,他所了解的苏浅,并不比京城里人们传说中的多了半分。
符清手脚冰凉,他艰难地咽咽唾沫,他想起他曾在苏浅眼中捕捉到的那抹慌乱,是了,还有这个,他怎么忘了,他还握着苏浅的把柄。
“你究竟是谁?”符清颤声问道。
“苏浅啊。”苏浅微微一笑。
“你真的姓苏?你真的是嘉兴苏家的子孙?”到了这个时候,苏浅还要嘴硬吗?如果江山易主,谁还管你是哪家子孙。
“千真万确,我出自嘉兴嫡房,如果还有机会,改日你到嘉兴,见到苏大老爷,便会相信了。”
父子遗传,苏浅敢这样说,那他与苏大老爷定然长得很像。
符清的眼角抽了抽,他想问苏浅,为何上次提起此事时会慌乱,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他是真的在苏浅的眼里看到慌乱了吗?
有还是没有?是自己眼花,还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符清下意识地揉揉眼睛,他自嘲地笑了。
最近,他发现周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忽然全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史原被抓走后,他一直在托人打听,后来得知是史云亲自交待出史原是庆王余党,所以史原才被抓走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史原在抓进去后,又主动交待出他不仅是庆王余党,他更是蓝先生的人。
符清与史原认识多年,他知道史原为人。史原那种人,宁可承认自己是庆王的人,也决不会把事情往蓝先生头上扯的。
可是事实上,就是有了史原的口供,皇帝才会亲自下令抓捕太平会党羽。
史原是真的交待了。
自己只是两个月前问过苏浅一次,便自以为是地认为苏浅就不是苏家子弟,那么如果他有史原的遭遇,是否也会不由自主说出一切?他会不会在事后会像今天这样,觉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议?
“符兄,你在想什么?”
耳畔传来苏浅的声音,符清缓过神来,他忽然好奇起来,不仅是对苏浅这个人,他更是对眼前的一切。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悬在头上的那把剑,没有了家族,没有了自己的家,没有了名声,也没有了阿茶,他还怕什么,他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问道:“史原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嗯。”苏浅轻声道。
“依你看来,史原为何会承认自己是太平会的人,还要供出蓝先生?这对他没有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啊。”
承认是庆王余党,顶多是一个人死,承认是蓝先生的人,蓝先生会把史家斩草除根。
苏浅轻声笑了,他对符清道:“符兄是读书人,一定没有精研过刑狱,想要让犯人招供有很多办法,比如说熬鹰,就是取自驯服雄鹰的法子,不让犯人吃喝睡觉,就连打瞌睡都不行,顶多几日,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承受不住;除了这些法子,还有药。”
“药?”不仅是药,就连熬鹰,符清也没有听说过。
他是读书人,苏浅不也是读书人吗?苏浅为何会懂得这么多?对了,苏浅是庆王的人,曾经跟着庆王进进出出,想来就是那时学到的吧。
“什么药?让人招供的药吗?”符清又问。
“也算不上是让人招供,只是一种能让人晕晕沉沉神志不清的药,用了这种药,你想问什么,对方便会答什么,而当他苏醒之后,便会对药性发作时发生的时候一概不知。”苏浅依然保持着微笑,现在的苏浅还是比当年要顺眼,至少他时常会笑,虽然这笑让人摸不清头脑。
“你是说监狱里给史原用了这种药,所以他才会把蓝先生招认出来?”不知何时,符清已是满头大汗,太可怕了,世界竟然会有这种药,真是太可怕了。
苏浅笑而不答,又倒了一盏茶。
良久,符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在他没有被抓进去。
可是抓进去就抓进去吧,他知道得也不多,即使说出去也没什么,他的亲人都被流放了,他的儿子和侄儿全都送走了。
对,他才应该被抓进去,把蓝先生的事情抖出来,他们害了他,害了他们全家,他为什么要让他们好好的,难道还要等着他们当皇帝吗?
可是最初被抓进去的是史原,而不是他。
符清颓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来,双眼瞪得铜铃一样,望着苏浅:“苏浅,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难道也是蓝先生的人吗?”
苏浅笑了:“我说过,我就是苏浅,嘉兴苏家子弟,我不是蓝先生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可是你为何会知道史原如何招供的,你别告诉我,庆王懂得这些,庆王若是真懂这些,当年他就不会败得那么惨。”
“嗯,庆王不懂,他肯家是不懂的。至于我为何会知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我搞出来的啊。”
“史原被抓,蓝先生浮出水面,福润公主自尽,你流落到我这里,全都是我搞出来的。”
第七二一章 血脉
暮色四合,屋内落针可闻,符清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喘息的声音会有这么大,如同一条离岸的鱼拼死挣扎,想用最后一口空气来拯救自己,却忘记了鱼需要的并非是空气,而是水。
人往往也是这样,直到最后关头,依然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符清颤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