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四章 传闻
前两年,展怀成亲的消息传到京城,无论勋贵圈子还是官宦家的女眷们,都听说过一个说法,那就是展怀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家女子。
那女子姓谢,父早亡,富有产业,孤儿寡母饱受欺凌,眼看就要保不住家业,好在女儿年轻貌美,又有丰厚嫁妆,便托了关系想要搭上城中权贵,一来是给女儿找个归宿,二来也能保住家产。
这种事屡见不鲜,像谢氏这样带着嫁妆的商户孤女,要么招婿,要么就是委身有官身的人家做妾。
谢家想来也是这样想的,各有所取,无可厚非。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谢氏搭上了展怀,偏偏展怀孤身一人在西安,上无父兄管束,又是少年心性,不但真的看上了谢家女儿,而且居然要明媒正娶做正妻。
闽国公远在福建,或者是出于对幼子的溺爱,也或者是鞭长莫及,竟然就答应了。
那时展怀已贵为二品大员,身兼榆林、甘州和陕西总兵,位高权重,他的亲事传到京城,立时引来热议,据说就连他的嫂子,芳仪公主也是瞠目结舌,大跌眼镜。
当年展怀领兵离京的时候,满城争相看五郎,展五将军鲜衣怒马,雄资英发,惹得京城的贵女闺秀们在心里多少遗憾,谁能想到这么好的一棵白菜居然被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给拱了。
尽管当年暗慕他的女子们那时大多都已嫁做人妇,可是酸话却一句也没有少说,展五夫人谢氏人没到京城,可是却不知被多少人嚼过舌根子了。
这还不到三年,展怀便反了,而西安城楼上谢氏的那番话也被文人书写下来,传到了京城。
这当然是故意传出来的,否则以西安的固若金汤,又怎会这么快便天下皆知呢?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再去关心这些是不是故意传出的,因为谢氏说的那番话太让人震惊了。
展门谢氏。
展门就罢了,世人皆知她是展家儿媳。
可是这个谢氏,却并非先前人人皆知的商户人家的小孤女。
她的确是父亲早亡的孤女,她和母亲也的确是孤儿寡母。
然而她们却不是普通女子。
陕西谢氏源于陈郡谢氏,是与乌衣巷王家比肩的姓氏,是真正的贵族,是淝水之战的缔造者。
本朝太祖高皇后便是出自这个谢氏。
那真的是皇后吗?
女帝!
展门的那个谢氏称女帝为太祖皇帝,难道那不是皇后,而是真正的太祖皇帝?
那么太庙里供奉着的太祖皇帝又是谁?
皇宫内外都在悄悄议论此事,那些事情不是无人知晓,只是无人敢提,就如一块遮羞布,一旦被掀起了一角,那么也就能从那被掀起的一角里探头进去,这块布便也到了要被扯下来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前些年流行一时的女皇帝和女将军的故事又被说书先生们翻了出来,一个人要听,两个人要听,很多人都要听。
有人说那书里的女皇帝就是谢家的女帝,有人时那书里救出小公主的女将军便是展家祖上,第一代闽国公夫人高氏。
还有人说展怀的夫人谢氏其实就是谢家与高家的骨肉,她还有个哥哥。
世人不似谢家那般认为女儿也能传宗接代,在世人眼里,有子才能传宗,原来谢氏还有兄长,那么说谢家和高家并没有绝后。
不过这些全都比不上太祖皇帝的事情令人震憾。
有上了岁数的人说,小时候曾听家里的长辈偶然提起,但是紧接着便又被告知,以后这件事不能提,不能说,说了就是要被抄家灭门的。
可若是女帝的事是真的,女帝姓谢,那么这沈家王朝又是如何而来?
御夫!
不知是谁最先说出这两个字的,不到一天,这两个字便传遍了京城。
所谓的太祖皇帝原来只不过是女帝后宫中的一名御夫,既是皇帝,自是三宫六院,当然不会只有一位御夫。
说的好听是御夫,说的不好听那就是男宠。
难怪都说当今小皇帝相貌英俊,就连先帝和庆王也都是美男子,男宠的后代,当然不会生得丑了。
更有喜欢引章据典的,说起昔年太宗皇帝没有将出身高贵的谢太后奉为嫡母的事,太宗皇帝不但没奉谢太后,也没有追封自己的生母。
原来并非是这位皇帝有风骨,而是另有原因。
他没有被记在谢氏名下,那是因为他们父子偷了谢家的江山;他没有追封自己的生母,则是因为他的生母身份太尴尬了。
太宗的生母很可能没有被纳进宫里,那么她是何人呢?
又有人查出谢氏在位的时间,以及太宗皇帝的寿诞,这样一来,就更加有趣了,谢氏在位时,太宗皇帝已经出生了。
皇帝的男宠和别人生了儿子,这个别人肯定不会是宫女,若是宫女那是藏不住的。
可若是宫外的,大家闺秀可没有这个胆子,怎敢与皇帝的男宠生孩子,那么十有八、九,太宗生母是欢场女子。
满朝文武,就连御史也不敢说出的传闻,明和帝却已经知道了。
外面都在传,太祖皇帝是男宠,太宗皇帝是男宠与女妓生的……
明和帝知道,这些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也不会是说有就有的,有人在制造舆论,有人在推波助澜。
一切都是展怀夫妇筹划好的。
而且,他们的筹划可以追溯到几年以前,否则那些莫名其妙的女皇帝和女将军的故事,又怎会早就流传于市井之中的?
羽林军到达国公府时,国公府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芳仪公主端坐在炕上,一身缟素,她的驸马死了不到一年,她还在孝期。
当初她搬进国公府时,只带了几个贴身服侍的,而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一个郭玉龄。
当羽林军首领见到郭玉龄时吓了一跳,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郭家嫡女,可也听说过她的芳名,太皇太后亲自给芳仪公主挑选出的人,据说才貌双全。
可眼前的郭玉龄,一袭缁衣,小帽下可见剔得光溜溜的头皮。
她出家了。
她是女尼,方外之人,早就与郭家没有关系了。
第七一五章 香消
明和帝当然知道芳仪公主住在国公府里,因此他派来查抄国公府的是寿王。
寿王是宗人令,此事涉及大长公主,自是只有宗人令才能镇得住。
太皇太后去世、赵旭客死异乡、赫刚沦为通辑要犯,而寿王这个亲力亲为辅佐新帝登基的人,早已有了兔死狗烹之感。
无数次,寿王从梦中惊醒,他梦到寿王府被查抄,他梦到依附寿王府的宗室被贬去守皇陵。
好在明和帝像是早就忘了他,忘了就忘了吧,是他想错了,他也看错了,他以为自己辅佐的是只无依无靠的小绵羊,却没有想到,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一次,明和帝要对自己的姑姑下手了,便想起了他,对啊,他是宗室长辈,收拾自己姑姑的事,当然要劳烦他这位长辈出面了。
寿王带着羽林军到国公府,京城里的国公府本就冷清,现在则是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大门紧闭,但是轻轻一推便开了,连个守门的也没有。
他们一路进来,没有看到人,就连个粗使仆役也没有。
好在芳仪大长公主和郭玉龄还在。
寿王没有进去,他让随他而来的羽林军统领李智进去见大长公主。
站在抄手游廊下面,寿王听不到任何声音。
应该是有声音的吧,只是他年纪老了,耳聋眼花,听不到而已吧。
他想问问身边的随从,有没有听到声音,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芳仪大长公主也不过就是政治牺牲品而已吧。
一个女子,最好的光阴用来套住人质,待到没有用处的时候,还要再当替罪羊。
寿王苦笑,世间都道做公主好,做公主有什么好呢?
史上盛时,汉唐公主和亲者大有人在,就连宗室女子也不能幸免,顶个公主名头就要去嫁给那些番邦人,甚至有的还要按照当地习俗,先嫁祖父,祖父死了,再嫁儿子孙子。
这是汉人娼妓也不屑去做的事情,却落到世间最高贵的女子头上。
坊间传说中,太祖皇帝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九容公主,不知真假,但是寿王相信这种事情为帝王者是能做得出来的。
女帝唯一的骨肉便是九容公主,那么女帝要传位者十之八、九也是九容公主。
太祖皇帝要篡位,自是要对九容公主下手了。
可是芳仪公主又何其无辜呢。
先帝活着时,也不见得对这位妹妹有手足之情,太皇太后若是真的疼爱她,也不会把她嫁给展愉。
而展家若是当她是儿媳,亦不会在起兵之后还把她留在京城。
同为儿媳,谢氏能令展家挥师而起,而芳仪公主却成了一颗弃子。
而小皇帝却连这颗弃子也不放过!
寿王叹了口气,他无能为力。
良久,那扇门终于打开,李智面如土色地退了出来。
“大长公主去了。”李智说道。
寿王望着他,他的眼神已经大不如前,目光浑浊,盯着一个地方看得久了就会流泪。
就在他的泪水从眼角渗出的时候,李智低下了头。
“皇上让你做的?”寿王缓缓问道。
李智没有说话。
寿王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身为宗人令,身为宗室里最德高望众的长辈,他却无力护住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他问:“屋里还有别人吗?”
李智道:“郭氏已经出家,也随大长公主去了。”
寿王想了想,对随从道:“你回府请王妃带几个有经验的婆子过来,给大长公主装殓。”
李智一怔,问道:“王爷,这不妥吧,还是禀了万岁,请万岁定夺。”
寿王冷冷地看着他,道:“芳仪公主身为万岁姑母,她至死未被夺爵,她依然是大长公主!她应有死后哀荣,不让宗室女眷为她装殓,难道还要让你们羽林卫的人动她的尸身吗?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家,你口中的请万岁定夺,是想让万岁背负不仁不义的罪名吗?你居心何在!”
李智不敢再说话了,寿王虽然不管事了,可是他毕竟是宗室中地位最高的,当初也是他亲手扶着皇帝登基的。
可是他也没有说让羽林卫给大长公主装殓啊,他只是觉得让寿王妃装殓好像不妥当。
不过寿王吹胡子瞪眼,正在气头上,李智也不敢再争辨,大长公主已经死了,他只要回去向皇帝交差就行了。
寿王妃很快到了,她带着两个陪嫁老嬷嬷,还有自己的长媳余氏。
就在随从去王府请寿王妃的时候,寿王让人去棺材铺买了两口棺材。
一口是给芳仪公主的,另一口是给郭玉龄的。
棺材都是要提前订制的,像这种随时能够买到的,都是棺材铺里摆出来的样品,样品大多做得不错,只不过放置时间久了,有些陈旧而已。
人已经死了,皇帝没有下令安葬,是不会让她入土为安的。但是身为宗室女眷,自是不能就这样暴尸,哪怕是草席呢,也是要裹起来的。
何况正如寿王所言,皇帝并非下旨夺爵,芳仪公主依然是大长公主,太皇太后的女儿,先帝的亲妹妹,明和帝的姑母。
寿王愿意自掏腰包给她买棺材,李智当然不能阻拦。
寿王妃脸色阴沉地进了屋子,余氏与两位嬷嬷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
芳仪公主和郭玉龄依然坐着,余氏吓了一跳,仔细再看,两个人虽然坐着,可是头已经垂下,那不是活人会有的姿势。
寿王妃瞪了儿媳一眼,亲自过去查看。
她先去看的芳仪公主,只看了一眼,她便叫了两名嬷嬷把公主的身子放平,解下身上的帕子盖到了芳仪脸上。
余氏就在寿王妃身后,面对死人虽然害怕,可还是凑过来,就在帕子盖到芳仪公主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啊了一声。
但是很快,她便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少见多怪,一个死人有什么害怕的。”寿王妃一个眼刀子扔过来,余氏后退了几步。
是啊,死人,是死人,她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余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拍拍心口,歉意地对平躺在炕上的死人福了福:“公主殿下,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殿下恕罪。”
寿王妃的神色缓和了一些,道:“行了,别站着了,过来搭把手,给大长公主整整仪容,她生时高贵,死后也要体面。”
第七一六章 玉殒
双井胡同的采薇院外,几名小丫鬟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外,敞开的院门里,传来老妇铿镪有力的斥责声。
“你个老不死的,把只破靴子摆到百宝阁上,你是皮子痒了,想让老娘收拾你了吗?”
“这是做肉燕用的家伙事儿,你们要给拿到哪里去?”
“放下,把这个给我放下!”
……
双井胡同人口简单,以前住的是霍大娘子和九爷,九爷不在了,这里就只有霍大娘子一位主子。
霍大娘子生性豁达,整日忙于生意上的事,反倒比九爷还好侍候,就是当年混世小魔王似的九爷,只要万事顺着他,也是好侍候的。
这几年九爷不在了,府里也跟着冷清了,忽然有一天,多出两位老人家,男的那位倒也罢了,女的这位却是个火爆脾气,从她老人家搬进来,这嘴就没有停过,不过她对霍家的人倒还是和颜悦色的,她的坏脾气全发在那位老爷子身上。
司空大娘骂累了,看一眼依然摆在百宝阁上的破靴子,狠狠瞪一眼闷头偷乐的桂伯,拂袖走了出去。
她一出门,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采芹,司空大娘紧绷着的脸部线条立刻便缓和下来:“丫头,你怎么过来了,你家小毛头呢?”
采芹忙道:“今天府里事多,我嫌那小子闹腾,让他跟着他爹在铺子里,您老想看他,明儿我就把他带过来。”
说着,采芹便虚扶着司空大娘进屋,看看四下的摆设,又仔细询问还缺什么东西,方才还诸多不满的司空大娘就像换了个人:“没有什么可添置的了,什么也不缺,你就替我问问五夫人,什么时候让我去找她吧,别看我上了年纪,这些年手上的功夫可没有放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别的不说,杀他个十个八个还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