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珠拉此时经过清洗,早已干净熨帖,全不复傍晚初见时灰头土脸的样子。她乌发如云,白皙柔美的面颊微微鼓起,那满溢的委屈可怜衬得她纯真娇憨,娇嫩面颊上几处轻微的擦伤更显楚楚之姿,轻掀的眼眸看得皇太极一个愣神。
哈日珠拉敛下眼眸,瞥了瞥那黑糊糊的药汁,一脸嫌弃,只是面对两个陌生人,实在也不能撒娇耍赖,只好咬咬牙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下。
皇太极见她乖乖喝药,心中一阵好笑,指着济兰道:“你去取些樱桃,再端碗鸡汤来给这位姑娘。”
济兰领命下去,而哈日珠拉仍低着头轻吐舌头驱散那满嘴苦味。
皇太极面上笑意加深,寻了把椅子坐下,望着哈日珠拉问道:“今日傍晚我带队在城外巡视,偶见姑娘孤身一人坠马昏迷,不知姑娘姓名,为何独自出现在沈阳城外?”
哈日珠拉语塞,现在自己是蒙古人,尹兰这名字不能用,又不能坦白哈日珠拉身份,一时间有些慌乱。
她心中紧张,一下脱口而出道:“我……我从科尔沁来,我叫……海兰珠!”语音刚落,自己却暗中吃惊,竟然说出了这个名字!
“海兰珠,好名字。”皇太极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哈日珠拉深吸口气,憋出几滴眼泪,低头道:“我不过科尔沁普通人家女孩儿,跟随家人投奔而来,谁知……路上同其他部民失散,又遭遇强盗,只我一人逃出来……”说到这里,哈日珠拉想起自己有家回不得的境地,真真是孤身一人,不禁真的嘤嘤哭泣起来。
皇太极一听这话就不肯相信,科尔沁普通人家的女儿哪会生得这样好?且她来时所穿衣服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只是见她这样伤心,也算情真意切,不忍拆穿。
他叹口气道:“姑娘莫要如此伤心,听辽阳来报,昨日刚有新投奔而来的蒙古部族到了辽阳,待过几日,你同我们一起回辽阳,也瞧瞧来人中可还有你的亲友。”
哈日珠拉心知此时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只努力止住哭泣,又起身行礼:“多谢这位台吉好心!”
女真同蒙古一样,对身份尊贵的男子都可尊称台吉,况且两人一直说着蒙古话。哈日珠拉此话表谢意,也暗指希望对方告知身份。
皇太极显然立即明白:“不用言谢,我乃大金四贝勒皇太极,凡来投我大金的,都该得到妥善安置。”
哈日珠拉心下稍安,至少最近不必担心会因身无分文而无家可归。只是好不容易用一年多时间适应了哈日珠拉的身份,现在却又改名成了海兰珠,而这位救了自己的人正是皇太极!
此时济兰拿着蜜渍樱桃并新煮鸡汤回来,向皇太极蹲身道福。
皇太极想起这姑娘方才喝药时难忍苦涩的样子,遂接过济兰手中樱桃碟子,忍着笑递到哈日珠拉面前道:“吃吧,瞧你方才那苦哈哈的,樱桃酸甜,能解了那苦味。”
哈日珠拉面上一红,眨巴着眼睛接过小碟,伸出两根纤指,捏起一颗鲜红果子,和着那甜蜜的糖水吞入口中。
皇太极瞥眼瞧着她小心的吃樱桃,原本苍白无力的嘴唇经过歇息已恢复娇嫩颜色,此时在鲜艳的樱桃映衬下更显绮丽,残留的糖水也为她平添润泽。他心下泛起一阵涟漪,只觉此女子甚是娇美可爱。
哈日珠拉见他只盯着自己猛瞧,不觉面上红晕更深,默默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行为。
皇太极见她低头,恍然回神,惊觉自己唐突,慌忙转头瞥向他处,脸上也一阵红。
济兰在两人间来回偷觑,只觉气氛尴尬暧昧,心下了然,移步上前:“姑娘醒来后还未进食,别光顾着吃果子,喝些鸡汤补补元气吧!”
皇太极见此处无事,又有些尴尬,只好站起身道:“你好生照顾着海兰珠,到时自会有赏。”转而又看向哈日珠拉:“海兰珠,这里是我在此议事的临时处所,我的卧房就在旁边不远,你安心住下,我还有事处理,明日再来看你。”见哈日珠拉要下床行礼,又摆手制止才离去。
济兰抬眼偷觑,见皇太极走了,立刻站直身回到床边,一脸暧昧笑意:“姑娘可是叫海兰珠?”见哈日珠拉点头,她有捂嘴直笑:“方才我去后头厨房,才知道这位也可是大名鼎鼎的四贝勒!我瞧着方才的情形,姑娘可是很入得四贝勒眼呀!”
哈日珠拉一阵好笑,实在不懂明明第一次见面,哪里就有这样多臆想:“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个普通蒙古女子,四贝勒可怜我罢了!”
济兰只笑不语。她已嫁作人妇多年,家中也有了两个孩子,对男女□□再熟悉不过,哪里会轻易看走眼?听闻四贝勒不近女色,以往从不会特别关照哪位女子,这回如此关心在意,甚至专门嘱咐寻会些蒙古话的女子来照料,可见很不一样。
然则济兰并不真正了解皇太极,此次委实是想多了些。皇太极虽确实不近女色,如此对待哈日珠拉倒也并不为美色,毕竟初见时哈日珠拉灰头土脸,实在没有姿色可言。皇太极不过凭着直觉行事,又一向重视蒙古人,见哈日珠拉可怜,便多照顾了些。
哈日珠拉见她这样,也没再反驳,只心中默默不认同。慢慢喝下鸡汤吃完樱桃,顿觉困意袭来。毕竟一昼夜多的奔波劳顿,方才那一两个时辰实在不够。
济兰见哈日珠拉眼睛直眯起,脑袋直点地,心中生出怜意,给她洗漱完便让她灭灯就寝。
之前昼夜担忧紧张,现下终于安全无碍,哈日珠拉心中忧虑暂时全部抛开,迅速安睡,入了梦中。
第16章 流言
夏末青草离离,初秋的风扫不尽科尔沁的流言蜚语。
“听说寨桑台吉家的格格不满父母安排,竟然拒婚出逃了 !”一个正给马儿喂食养膘的牧人悄悄与同伴议论。
“怎么会?清早还见布木布泰格格遛马儿呢,瞧着她很是愉快呀!”同伴闻言,面上并不大相信,手上活计也未停,仍筑起草垛。
那牧人得意一笑:“不是布木布泰格格,是哈日珠拉格格!听说前儿晚上一个人逃走了,连婢女也不带上,真是个黑心肠的!”
同伴见他这样笃定,也将信将疑起来:“这可是丢脸的大事,你怎么会晓得?”
牧人停下动作,面上得意更甚:“我家大嫂可是在大福晋跟前儿伺候着呢,消息千真万确!”
旁边默不作声的阿娜日再也忍不住,一把扔下手上活计,大声争辩:“你们两个胡说什么!我们格格才不会逃走,她一定是被人害的!”
那嚼舌根的牧人不以为然,脖子一梗:“臭丫头,你才胡说呢!是不是又想挨打?”说着扬起手上荆条就要抽。
阿娜日瑟缩一下,短短两日,身上已添了不少伤痕,此时再经不起新伤。
想起格格,她眼里盈满泪水。那天傍晚再回树林,却一个人影也不见,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格格回来,她焦急不已,立刻回去禀报。
谁知大福晋一口咬定格格不满前阵同林丹汗议婚之事,独自出逃了!她心中不忿,硬是争辩几句,却立刻换来一阵毒打,要不是四世子出面阻止,只怕自己早就被打死了!
大福晋气不过,把自己发送到这角落里来做粗活儿,又派这两个坏脾气的家伙监督,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如今不过短短两三日,草原上就传遍了这样不堪的流言,坏了格格的名声,更惹得台吉面上无光,扬言不再认这个女儿。
好在这牧人今日并无太多暴戾之气,见阿娜日并不激烈反抗,有些无聊,只撇撇嘴虚晃几下就把她赶去一边,继续同他人八卦起来。
阿娜日满腹委屈,一面畏缩着躲向角落,一面在心中呼唤哈日珠拉,只求她仍然平安的活着。
……
五百里外,沈阳城内。
哈日珠拉对科尔沁的事一无所知。她夜间如梦也时常担心阿娜日,却更要考虑自己未来生路。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哈日珠拉身体刚刚恢复些,在屋子四处晃悠了一会儿,现下正百无聊赖坐在桌案边。
济兰见她无甚大碍,便趁此时间赶回家中看顾幼小的儿女,也顺道料理其他家务。
哈日珠拉那日见桌案上摆着书册笔墨,并未看清哪些,如今随意瞥过,却原来有几册《三国演义》!
哈日珠拉惊喜拿过,过去在草原多是读的经史,好容易见到一本正经讲故事的小说,实在很开心,更何况还是本自己知晓的名著!
除了几册汉语三国,旁的还有些旧日辽东官文,以及几册满文书籍。哈日珠拉随手翻翻那满文书籍,里面文字倒同蒙古文一样,单个字母她个个认得,合在一起却一点不懂。只这几册书装订排版同汉文三国如出一辙,想来应是满文翻译版。
夏日屋内闷热,哈日珠拉打开门窗,搬了椅子在窗后吹着自然风,边乘凉边读起了三国。
这几册书装订印刷显然不是上品,有些单字或者单页有歪印、错印。哈日珠拉想起现代的盗版书,不禁抿嘴笑起来。
皇太极才踏入外间,就见哈日珠拉掩在窗后,手捧书籍细细看着,不时抿嘴微笑。屋外阳光正烈,哈日珠拉在阴影下莹润如玉的肌肤却平白去了几分人心中的躁郁。
“海兰珠,你在看什么呢?”皇太极声音传来。
哈日珠拉才看到第三回 ,正入了迷,忽听这说话声,猛地抬头,才发现皇太极已至近前,而自己浑然未觉。
“你竟在看三国?你识得汉子?”皇太极起先还纳闷儿,他这儿似没有蒙古书籍,走近却赫然发现她捧着的竟是汉语三国,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哈日珠拉放下书,欲起身行礼,被皇太极随手一挥制止。她微笑答道:“过去在草原上认得几个汉人,教了我识字念书。”
皇太极微微眯眼,心下对她编造的普通人家女儿越发不信,面上却未露分毫,转瞬便和颜问道:“那你觉得此书如何?”
哈日珠拉歪歪脑袋,这书是好书,内容人物丰富,其中计谋令人拍案,只印得品相不太好,也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皇太极见她这幅为难样子,实在可爱,转头定定神,便洒然笑道:“你不必拘束,这书也只是初来沈阳时,城中好事者赠的。”
哈日珠拉了然,原来是城内人溜须拍马,便不再顾虑,直接说出心中想法,还顺带指出了些错处。
皇太极此刻眼中更是差异:“想不到你还能看出其中错误!”他点点头,继续笑道:“不错,这几册不过是市井小贩那儿买来糊弄的。想来那人不过是听说父汗爱读三国,随意拿了本送来,却不想遇到了你这能辨好坏的人。”
皇太极平日里接触女子皆是金国权贵女子,女真人尚武,连男子都甚少通汉文,更不说女子。就是偶尔遇见几个对自己有意相就的汉女,为迎合自己喜好,纷纷自称知书达理,却又矫揉造作,恁的让人厌烦。唯眼前这女子,虽是蒙古人,却通汉文,又行止大方,倒是画风清奇。
皇太极心生赞赏,一时脱口道:“这几本都不是好的,你若喜欢,回了辽阳城,我书房中不少藏本可以供你看!”
话到此,两人皆愣住。哈日珠拉此时身份不过是蒙古投奔而来一普通女子,回了辽阳城,会编入那位贝勒人口,会被如何安置,还都是未知数。外来投奔人口一向是大事,一切都要听从金国大汗决断。
前途未卜,哈日珠拉也不禁开口问出这几日藏在心中的忧虑:“贝勒爷,不知大汗会如何安置我?”
皇太极想了想,往日成群来投的蒙古人多是分配给诸贝勒,若是想继续游牧的,自会在草场林间辟出地方供他们游牧,若是想住房屋的,也会分配房屋,成为普通人口,按时缴赋税,服劳役。而三三两两,没有领头台吉来投的,往往也是家人夫妻,有些成普通人口,有些入了府中做包衣奴才。像哈日珠拉这样独自一女子前来的,还未有过,不知父汗会如何安置,八成会随意配了人家。
他辨不清心中所想,却知道自己并不想让她被分到其他人那儿,更不想让她随意嫁人。
“通常都分编给众贝勒,有些由父汗决断,但也考虑来人意愿。”他顿了顿,有道:“你若愿意,可以分在我这儿。回了辽阳,我带你去看看其他科尔沁来投的人,找找有无旧识亲属。”说完,他突然忐忑起来,观察着哈日珠拉的表情。
哈日珠拉听完,心下有些感激庆幸。她过去不熟悉历史,并不完全知晓未来,只是皇太极这里肯定是安全的。现在看来,他确实和善宽厚,分作他的人口,确实比其他人要好得多。只是……
“多谢贝勒爷好意,海兰珠自然是愿意。”
皇太极心中一喜,却听哈日珠拉话锋一转。
“只是……我若找不到亲属,又不同女真话,却不知该如何谋得生路。”
皇太极明白她话中意思,该是害怕被随意配人家,略一思索,便道:“我膝下养女宜尔哈正缺个教习的女先生,你不妨为我教导宜尔哈,我也派人教你女真话,如此安顿,你日后有何打算,可再做商量。”
哈日珠拉除了读书,实在无其他本领谋生,况且辽阳城易主,此时各行各业定混乱无序,民族矛盾也尖锐,要谋机会,也得等大金国汗定下规章秩序。现下当个女先生,确实是好差事,只是皇太极府中,哈日珠拉姑姑哲哲还在,会不会被认出?
哈日珠拉想起过去阿娜日的话,哲哲与寨桑乃异母兄妹,年岁相差也大,并不亲近,而哈日珠拉过去极不受宠,年纪也小,同哲哲该是没怎么打过照面,应该不会认出。
思及此,哈日珠拉放下心,蹲身行礼道谢。
皇太极心满意足,只叮嘱哈日珠拉好生修养,又告知再过一日就启程回辽阳,便自行离开。
皇太极离开后,哈日珠拉又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过了晌午。
济兰料理完家中事务,此时已回到哈日珠拉身边。她照看着哈日珠拉喝药,又递给她解苦味的果子,看她好好儿的,才坐在炕上一面拿了针线细细纳着鞋底,一面同哈日珠拉唠着家中琐事。
相识不过两三日,那细密针脚与家常琐事,却让哈日珠拉倍感亲切温暖。
不知怎的,在这个世界里,陌生人反比许多至亲更爱护自己。
第17章 回城
三天时间,哈日珠拉身体已大好,只是清早一醒,便要面临同济兰分别,不免有些伤感。
哈日珠拉自认这几日实在给济兰添了许多麻烦,扰了她看顾自家的生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济兰则一劲儿安慰,想起自己儿女比哈日珠拉小不了几岁,又念她孤苦,只盼日后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