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宜尔哈只小他四岁,却是孙女辈的,哈日珠拉就爱拿这个嘲笑他。
他恼怒的瞪眼,转而双手背在背后,一副关爱小辈的样子,对宜尔哈道:“嗯,我带了些汗宫里新制的点心,是你最爱吃的苏叶饽饽,已经搁你屋里头了。”
宜尔哈单纯可爱,立刻欣喜的道谢,跟着门口候着的婢女回屋去了。
宜尔哈一走,多尔衮立刻原形毕露蹦跶起来,拉起哈日珠拉就往门外冲:“海兰珠,我同你说,今日父汗新赏了我一匹宝马,你快同我去瞧瞧!”
门口拴着一匹骏马,身姿挺拔,通体乌黑发亮,鬃毛顺滑,不时扬蹄嘶鸣,那流畅的肌肉线条显示出这马儿不俗的气质,确实是匹好马。
多尔衮得意的瞧着哈日珠拉:“怎么样,这可是这批进来最好的马,父汗单单给了我,连多铎都没有!”
多尔衮虽是大妃的儿子,看起来风光的很,心里却有些自卑。上头哥哥阿济格已经可以上阵杀敌,参与政事,下面弟弟多铎年幼活泼,很得父亲喜爱,他一个人搁在中间,反倒不起眼,时常被忽略。再加上大妃的龌龊事也被他窥见,这境遇实在和满珠习礼有些像。
哈日珠拉瞧着他眉毛扬到天上去的样子,忍笑点头赞道:“这上等的品相,确实是好马!”
多尔衮得意更甚,嬉笑着拉上哈日珠拉去外头遛马。
东京城代子河边,黑色骏马飞驰,多尔衮快乐的大笑,朝着远远落在后头的哈日珠拉大喊:“海兰珠,我的小黑可比你的红枣儿厉害多了!”
哈日珠拉撇撇嘴不答话,只让红枣儿自由的小跑。红枣儿是哈日珠拉唯一的财产,更救过她的命,刚才已经跑了好一阵,现在她才不舍得在让红枣儿挨鞭子狂奔。
忽然,远远的见到一队人,领头的正是皇太极。他身穿铠甲,身形英武,面目整肃,五官不算格外俊朗,周身透出的迫人气势却让人心生敬畏。
那地下跪了个兵士,战战兢兢磕头求饶。皇太极面无表情,眸中带着森寒怒意,对这人的哀求无动于衷,只挥挥手便让人带下去处置了。不一会儿便传来哀嚎阵阵,皇太极却连眼都不眨。身旁其他兵士俨然受到震动,皆低头不敢言语。
皇太极平日里甚少情绪外露,尤其面对哈日珠拉时,甚至能算上温和可亲,此时见到却教人平白生出敬畏之心。哈日珠拉还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不由心绪复杂,怔怔瞪着那个方向。
她过去是傻了,竟会以为未来的清太宗是个温和可亲的人物。
皇太极似有感应,转头朝这边瞥来,哈日珠拉还未来得及移开视线,便见他兀自转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
“怎么,被八哥吓着了?”多尔衮讥诮的声音传来。
哈日珠拉仍然呆怔着,喃喃道:“没想到四贝勒有这样冷酷的一面。”
多尔衮表情奇怪:“你不晓得的可多了,八哥是出了名的有手段,平日里看起来和蔼可亲,对犯了事的人却最是不容情的,不论亲疏,一律按章处理。”
哈日珠拉默默点头,难怪大福晋管事少,阖府上下看来也都能服服帖帖。
***
四贝勒不喜奢靡铺张。为讨男主人欢心,各房夜间都少灯油烛火,连大福晋房内也只点两三盏灯,其他侧福晋、庶福晋更不必说。然四贝勒勤政,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因而一入夜,府内最是亮堂的地方当属四贝勒书房。
此时戌时刚过一刻,皇太极这月当值,带了许多公文回府,正提笔疾书。
哈日珠拉侍立桌案一侧,一手挽袖,一手拿着墨锭在砚台中有一搭没一搭在砚台中画着圈。
许久不锻炼,今日不过骑马一两个时辰,却已经精疲力竭。下午忍住劳累又写了明日讲给宜尔哈的故事,好不容易要歇息,却被提溜到书房里。
哈日珠拉想起白日里见到的皇太极,有些紧张,却挡不住困顿,思绪飘忽。
“海兰珠,海兰珠!”
哈日珠拉猛的回神,不知何时手上的动作已停了半晌,连皇太极开口唤她都不知晓。她赶忙抬起头应和。
皇太极莫名的看她一眼:“怎么站这儿也走神?问你话呢,满文学得如何了?”
哈日珠拉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提着精神胡乱回话:“已经能说不少了,今儿同格格讲书都说得满文。”
皇太极满意的点头:“学得很快!”转头却见她连墨锭都扶不稳,手指快跌到那一方砚台中去了。
“哒——”哈日珠拉脑袋上被笔杆敲了一记,顿时又醒了神,才懵然发觉墨汁已经够稠,慌忙收了手。
“今儿同十四出去了?”
哈日珠拉捂着脑袋,样子滑稽,抬眼看向皇太极,想起河边那一眼,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看见自己。
“十四阿哥得了大汗新赏的宝马,过了晌午拉着我遛马去了。”
皇太极申请莫测,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提笔继续圈点勾画一阵。待到哈日珠拉再一次犯起困来,他才缓缓开口道:“你最近和十四阿哥走得很近。”
他用了确定无比的陈述句,语调平淡无波,眼神却深不可测。
哈日珠拉心中一震,直觉皇太极暗指她身份低微,不配与他们为伍,转而又忆起他面无表情处罚下属的情形,害怕与委屈交杂,憋了半天才低头闷闷道:“是海兰珠逾越了,日后再也不敢了。”
皇太极有些诧异,放下笔,抬眼似笑非笑睨了哈日珠拉一眼:“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句,十四弟是大妃嫡子,万众瞩目,你行事要小心。若出了差池,连我也未必能护你周全。”
这温言劝诫让哈日珠拉一凛,想起方才自己还误会了皇太极,哈日珠拉不由羞愧,面上泛起红晕,嗫嚅道:“只是十四阿哥让我想起了家中幼弟,却没想得这样远。”
在皇太极灼灼目光下,哈日珠拉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最后才几不可见说了句“对不起”。
皇太极微微一笑,只引着哈日珠拉一路来到后院马厩。
哈日珠拉不明所以,还未发问,却突然看见一匹眼生的马儿,个头儿不大,似是匹年轻的母马。这匹马肌理流畅,通体雪白,鬃毛顺滑,在月色下闪着莹莹的光泽,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今日瞧见你同十四弟骑马,才知道你也有这样活泼开怀的时候。我知道你爱护你的红枣儿,这是我新得的蒙古好马,送给你,让红枣儿好生养着。你若是喜欢,往后我带你去那开阔的草场上纵马。”
那声音仿佛温泉,静静流入哈日珠拉心窝,捂得她眼里泛起水光。她想不到皇太极竟然这样心细,抬眼却掉进他温柔眸光中,不由深陷,久久不能回神,只喃喃道:“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皇太极眼神莫测,打量了她半晌,才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不过一匹马,就叫你眼泪都出来了。善待蒙古人是大金国策,你孤身一人从蒙古来,年纪又这样小,我只望你能安心的住着,照拂你是应当的。”
哈日珠拉只觉心中温暖,立在原地,呆呆望着皇太极的挺拔侧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21章 毒|药
戌时,四贝勒府里各房已然沉寂。敦达里早先就到各房通知过,贝勒爷今儿还歇在书房,请各位福晋们早些安寝,闭门掩去了一张张妆容精美却满含愁怨的脸。
哈日珠拉轻轻伸了个懒腰,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黑漆漆的走廊上。
才刚将宜尔哈哄睡着已经花去了大半精力。到底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就算初见时腼腆害羞,如今熟悉了,疯起来也有用不完的劲。可巧昨儿夜里宝音那丫头病了,现如今怏怏的躺在炕上等着哈日珠拉去后厨取煎好的药。
瞧见后厨那昏黄闪烁的烛火,一阵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据宝音说,自二阿哥病了以来,这后厨的药炉就一直点着,哪日没药味倒是不对了。
哈日珠拉老远就瞧见厨房没其他人,只一个女子身影蹲在药炉边,似要揭开盖子,却不小心被水汽烫着,正呼呼的往手上吹气。那女子隔了不少距离,侧面对着实在辨不出是谁。哈日珠拉心里泛起一丝异样,脚步不自觉放缓了些,悄悄躲到了门侧的廊柱后,那高瘦的身板瞧着可不是那体态丰腴的厨房大娘!
果然,那女子鬼鬼祟祟的四下张望,见无人后又拿出个小瓷瓶,揭开药壶盖轻轻往里倒了些液体,接着一边匆忙扭头张望,一边猫着腰从侧门离开。
那身影和那张脸如此熟悉,不正是哲哲身边的乌兰吗?哈日珠拉大吃一惊,一边努力捂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一边尽力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她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那是专门为二阿哥洛格熬药的药炉,她往里放了些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日珠拉心怦怦直跳,乌兰一个小小婢女,没理由自己来冒这样的危险,想来是有人吩咐了,最有可能便是哲哲!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乌拉那拉氏和皇太极呢?可万一她没有下毒怎么办?
心里一团乱麻,哈日珠拉不知如何是好,只僵硬的转过头。这一转头,却更是大骇!
那另一侧阴影处竟还有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太极!
他正侧身立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盯着那药罐。
他一直在那里吗?他看到了多少?如果看到了乌兰,为什么不去阻止她?洛格可是他的儿子啊!哈日珠拉瑟瑟发抖,脚步慢慢后退,一下撞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只见皇太极闻声转头望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寒潭一般深邃的眼眸依然毫无波澜,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光芒。
哈日珠拉大骇,呆呆望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人静静对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惊醒了思绪纷乱的哈日珠拉。她猛的转头,借着厨房内的烛火看去,原来是厨房大娘匆匆赶回来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脸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哈日珠拉定了定神,再看过去时,皇太极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微微活动了下发麻的身体,悄悄从暗处走出来,进了厨房的门。
厨房大娘闻声看来,道:“哎哟,原来是海兰珠姑娘!瞧瞧,我这刚给贝勒爷跟前的安达礼侍卫拿了些酒去,正忙着给二阿哥备药呢!这夜里就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
哈日珠拉勉强弯了弯唇角道:“您先忙着,不用招呼我,我就来给宝音拿药。”
大娘朝一边角落里的小泥炉子努努嘴道:“正熬着呢,不一会也就好了。”说完呵呵笑了一下,“咱们姑娘对宝音拿丫头可真上心,这一天里头三趟两趟的跑!瞧瞧,累得这脸都白了!”
哈日珠拉一边偷偷瞧她手边那刚倒好的二阿哥的药,一边应道:“这也不算什么,让宝音快快病好了才是正经事呢!倒是麻烦了大娘您,还得多一份活儿。”
两人一句句闲聊着,终于等来了为洛格拿药的丫头葛里。
葛里打小儿跟在大福晋身边,深得主子信任。打二阿哥出生起便跟在身边伺候,是个说一不二的掌事丫头。
“二阿哥的药可好了?”葛里还未踏进厨房,就大声问道。
厨房大娘急忙站起身把双手在衣襟上搓了一把,指指一边,满脸堆笑道:“好了好了,在那温着呢,蜜饯果子也都备好了!”说这忙拿出托盘装上,“只是今儿怎么劳烦姑娘亲自来跑一趟?”
葛里挥挥手道:“可别提了,才从大福晋身边来,二阿哥总不见好,福晋实在挂心得很,遣我来拿药呢!”说着急急端起托盘就要出去。
哈日珠拉心中焦急,不禁大喝一声:“别动!”
大娘和葛里都愣住了,一脸惊愕望着她。
哈日珠拉咽了咽口水,不知该找什么借口,只道:“这……这药不能给二阿哥喝!”
大娘仍然吃惊的望着她,葛里则皱了皱眉,显然很不满这样毫无道理的阻拦:“海兰珠姑娘,我这可是奉了大福晋的命,误了时间你我可都担待不了!”
眼看葛里又要走,哈日珠拉情急之下又道:“别动!这药里有毒!”
葛里大吃一惊,狐疑的打量着哈日珠拉,半晌道:“这话可不能瞎说,你们快跟了我去见福晋!”说罢,领着两人就往主屋去。
大娘急得团团转,拉着哈日珠拉道:“姑娘,这可不是弄错了?我……我这药……怎么可能有毒呢?”
哈日珠拉心里也没底,方才不过情急之下喊出这话,万一乌兰根本不是来下毒的怎么办?那自己不光冤枉了好人,还可能惹祸上身。可她实在没法看见了不管,这可关系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不一会,三人就来到了大福晋乌拉那拉氏主屋门外,管事嬷嬷瞧见这阵仗大吃一惊:“葛里,这是怎么了,不是给二阿哥送药去了吗?”
葛里三两步上前,在嬷嬷耳边低语,两人具是面上惊惧,急急的入了屋里,留了哈日珠拉和那厨房大娘在外头没头没脑的团团转。
不一会,二人就被领了进去。乌拉那拉氏身着绸布亵衣,外罩一件素色暗纹旗装,显然是正要就寝的样子。她平日里有些许苍白的脸上此刻毫无倦意,在烛光里泛着愤怒,时常无甚波澜的眼眸此刻闪着迫人的气势,紧紧盯着走入门内的哈日珠拉二人。
一边的管事嬷嬷声色俱厉:“见了大福晋还不快行礼!”说着上前猛的一扯,哈日珠拉毫无防备,冷不丁被她扯的跌倒在地,一旁的厨房大娘早已吓得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只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大福晋皱眉扶额,挥手喝道:“好了好了,消停点儿,吵得我头疼!”
那大娘猛的刹住,憋得浑身哆嗦,却再不敢多言。
屋里恢复了寂静,管事嬷嬷看了看大福晋脸色,上前冷肃道:“你们两个,是谁说二阿哥药里有毒的?”
大娘急急嚷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哈日珠拉此时反而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答道:“回福晋,这话是海兰珠所说。”
“你大胆!”嬷嬷怒喝,“方才福晋已拿银针验过,好端端的,分明是你居心不良!”说着,举起桌案上那盛着黑乎乎药汁的白瓷碗边的银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