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与沈阳城相距不足二百里,代善与皇太极此来仅为换防与勘察,所部不过百余人,皆轻骑简从,回程时陡然多了位女子,很是怪异。
哈日珠拉知趣,明白此刻处境,不愿为他人添麻烦,更恐耽误行程,明确表示骑马即可。如此一来,免去为女眷准备马车的功夫,也不必拖慢行程。
哈日珠拉穿上济兰为自己准备的寻常女真女子骑装,见侍卫为自己牵来的马儿仍是来时那匹,不禁笑起来。如今这马算是自己唯一傍身的财产,却没人想到,就连这马也是半道上抢了那原本来夺命的汉子的,总算在这牛羊马都是珍贵财产的地方,自己不算是一无所有了。
挥别济兰,哈日珠拉跟着侍卫来到城门处静待出发。皇太极及其所部早已整装就位,只等大贝勒代善的来到。见哈日珠拉过来,皇太极招手唤她,把她安排在自己身后位置,免得掉队。
今日仍是个好天气,若是早早出发,时间尚宽裕,只要路上顺利,晌午之前便可到达辽阳。只是哈日珠拉随众人在城门处等候多时,也不见代善等人出现,早上的太阳不算毒辣,但到底晒得人烦躁。
几个参将游击们渐渐不满起来。这些人向来脾气直爽,有话直说:“昨日定好今早辰时便出发,午时前可到辽阳。如今辰时已过近三刻,大贝勒却仍未现身,实在不像话!”
“先前打理这城内事务,大贝勒已多有懈怠,巡查琐事皆交由四贝勒,防务报告却都排在前头,现在竟连回城之事都如此怠慢,不过仗着大贝勒身份罢了!”
周围兵士不满情绪渐起,哈日珠拉跟着济兰学了些最简单的女真发音和日常用语,现下虽听不懂大家所言,却分辨出“大贝勒”三个字,再加上众人纷纷表露不满愤慨,也能猜到两分。
反观领头的皇太极,竟是气定神闲,丝毫未露半分火气与不耐。他体谅部下心情,由着大伙儿说两句稍稍发泄,在言语出格前抬手制止:“好了,说一两句就罢了。大贝勒由父汗亲封,更是我的兄长,岂是他人可以随意议论的!”
那几人见皇太极没有直接指名责备,言语间却不容置喙,当下低头应是,面上不满稍敛。
此时哈日珠拉静立一旁,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洁白莹润的肌肤因日光灼热也已微微泛红。
皇太极转头瞥见她一言不发,只静静等着,方才面对属下稍显严肃的遂面色缓和了些,只道:“海兰珠,你可还能受得住?一会儿路上更劳累,你不如去一旁歇息一会儿。”
哈日珠拉摇摇头笑道:“无妨,不过等上一等,我是草原女儿,哪里会这样娇弱!”
哈日珠拉身体底子虽弱,但这一年多来她注意保养,又时常锻炼,已健康了不少。只是她皮肤很是敏感,最怕烈日当头,稍不留意就晒得通红。皇太极好意关心,她却知晓这不过是场面话,若真去歇息了,反倒引人注目。自己寄人篱下,处境堪忧,大贝勒身份官职皆高高在上,他迟到,别人不过背后议论两句,而她一个外来女子,再不是过去科尔沁草原上尊贵的格格,没有资格撒娇偷懒。不过是在烈日底下晒一晒等一等,还有众人一起,怎能喊累?
皇太极见她很能够忍耐的样子,当下赞赏道:“说得不错,果然有蒙古女子的风范!”说着,他转头看向众人:“海兰珠一个女子尚能扛住日晒,耐心等待,你们这些人如何不能?”
众人一听,果然见海兰珠腰板挺直,毫无不满之色,当下立刻收敛情绪,挺胸抬头,唯恐输给女子。
又过了约一刻钟,大贝勒方带着属下姗姗来迟。他丝毫未表露歉意,朝众人略略扫了一眼,众人心中不满,却纷纷低头不敢显露。待见到哈日珠拉时,他有一瞬愣神,便朝皇太极询问:“这就是前几日从蒙古来的人?”
得到皇太极肯定的回答,代善又瞧了两眼,哈日珠拉赶忙行礼。代善不甚在意,草草说了句“免礼”,便转头对皇太极道:“既然八弟这边已就位,就出发吧,争取能早些回去见父汗。”
皇太极依旧很是恭敬,立刻带上众人尾随大贝勒队伍之后。
路上为照顾哈日珠拉,皇太极特意同代善商量歇了一刻钟。哈日珠拉内心愧疚,不敢耽误更多时间,勉力跟在队伍中间,连续一个多时辰策马,不论日晒头晕还是身体乏力,都未出一言,让众人对她很是尊重。
晌午前,这百余人的队伍终于到达了辽阳城。城门处早有大汗近前侍卫前来等候,让二位贝勒直接赴内城面见大汗述职。
皇太极转身吩咐贴身侍卫安达礼把哈日珠拉带回府中休整,又交代几句家务,便匆匆离去。
安达礼为人忠厚老实,跟了皇太极多年,会说不错的蒙古话。他一路上同哈日珠拉大致说了说辽阳城内,又提了几句四贝勒府中概况。
不一会儿,二人便接近四贝勒府。管家敦达里早得到消息,正等在路口处,只待一见着人就通报福晋们在门口迎接。谁知远远的见到了安达礼护卫,身旁却只有一十三四岁的少女!
敦达里心中“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四贝勒向来洁身自好,从没哪一次从外头带过女子回来,这次事先也没听说,竟是带了个水灵灵的姑娘回来,府中福晋们只怕要不受用了!
话虽这样说,没弄清身份前,敦达里仍旧恭恭敬敬上前招呼,询问安达礼贝勒爷有何吩咐。安达礼讲明皇太极安排,又介绍哈日珠拉:“这位是海兰珠姑娘,从蒙古投奔大金而来,安置在府中,贝勒爷交代要善待姑娘。”
敦达里正差了身侧小厮回府报信,闻言立刻要躬身行礼,哈日珠拉赶忙侧身避让,不敢受礼。管家管着四贝勒府所有杂役奴仆和各项大小事务,哈日珠拉名义上来教书寄居,说到底也不过和普通婢女一样,在这儿讨口饭吃,管家实际上也算是顶头上司。
安达礼完成任务,未进府中便离去,留敦达里领着哈日珠拉进去了。
早前就有消息传回,说贝勒爷今日回城,几位福晋早早打扮妥帖在屋内等候,只等丈夫回来,立刻到府门口相迎。谁知等了半日,却等来了个陌生女子!
沉稳些的如哲哲,尚未摸清对方来路,并不轻易动作,只问起身边婢女乌兰:“大福晋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乌兰悄声道:“消息才刚到,大福晋那儿似是没什么反应,倒是东屋一听说就砸了个杯子,气得不得了!”东屋里住的正是另一位侧福晋叶赫那拉氏。
哲哲冷笑一声:“也是了,大福晋哪来多少心思理其他人,光洛格就够她烦恼的了!东屋那个也忒不中用了,人还没进门儿就沉不住气了!”
乌兰瞧见哲哲嘴角的阴狠,不禁打了个冷颤。二阿哥自上回落水得了风寒后,就一直反反复复,病症看似在非常缓慢的痊愈,却时常反复,身体底子也慢慢虚弱下来,不少下人私下猜测,二阿哥怕是要不好了。
旁人不晓得其中原因,只以为幼子多病是常事,乌兰却清楚得很。哲哲嫉妒大福晋,更记恨二阿哥害她落水早产,落下病根,自出了月子,便暗中指使自己去给二阿哥下药!
哲哲见乌兰一副呆样,不悦起来:“你愣个什么!还不快过来梳头!”
一旁哲哲福晋的奶娘塔嬷嬷满脸不赞同的推了把乌兰,乌兰回神,低着头快步上前伺候起来。
那边哈日珠拉跟着敦达里入了四贝勒府,正好奇的打量着。
大金刚入辽阳几个月,各旗主贝勒府邸皆用的是辽阳城中原有旧宅,未经太多修葺。宅子还保持原先东北民宅的特色,只外围墙面上、角落里的蝙蝠、牡丹雕花,窗户上规则几何形的简单窗花装饰,以及竖立院中的索罗杆,显露出女真建筑的特色。
在去过故宫,见过现代各种繁华建筑的哈日珠拉眼中,这宅子青瓦灰砖,装饰很是简单,好在贝勒府人口不多,这宅子也算宽敞舒适。
皇太极先前并未特意吩咐哈日珠拉住处,只言善待,管家并不敢擅自作主,只唤来一名婢女带着哈日珠拉好生梳洗换装后,面见大福晋,由大福晋做主安排。
第18章 宴席(1)
虽要梳洗换装,哈日珠拉却不敢耽搁,少顷就整齐的站在后宅厅堂中等候大福晋到来。
大福晋心中好奇,不多时也就来了,只是身后把府中其他三位福晋也一道引来了。
哈日珠拉明白这些侧福晋与庶福晋都是来看自己的,但比起其他人,她更担心哲哲。一旦被哲哲认出身份,便只有被送回科尔沁,无疑前路堪忧了。
管家细心,派来领着哈日珠拉的小婢女也是蒙古人,全家来了大金成了四贝勒的包衣奴才,待哈日珠拉格外亲厚。哈日珠拉向她学好了给众福晋请安的礼仪才来,此时心中紧张如擂鼓,动作上却毫不含糊,恭恭敬敬蹲福:“海兰珠给大福晋请安,给各位侧福晋、庶福晋请安。”
正座上乌拉那拉氏抬手叫起,哈日珠拉慢慢站起,抬眼向她望去。
乌拉那拉氏年近三十,相貌仅算清秀,但行止端庄,仪态合度,一看便是个长居内宅的贵妇人。此时她精神欠佳,面色苍白,眼下隐约可见乌青一片。
“听说姑娘打蒙古科尔沁来?”乌拉那拉随口问道。
旁边叶赫那拉氏早就按捺不住,一听这话,立时冷哼一声:“又是个科尔沁的,你们科尔沁的女子倒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说着斜眼睨向哲哲。她不满哲哲已久,原以为哲哲难以怀孕,必会失宠不少,谁料贝勒爷丝毫未有变化,凡事仍以西屋为大。此次又来了个科尔沁的,实在让她难以心平气和。
哲哲面色一阵难堪,平日里宽和谦恭的架势摆惯了,反倒常常受了气也不能反驳。她暗暗咬唇,稳住心神,撑出一朵笑来看着哈日珠拉:“可巧了,这位妹妹竟同我一样,也从科尔沁来,不知是谁家的格格,竟生得这样貌美?”
哈日珠拉原本一阵糊涂,开口请安时用的先前济兰与那婢女教的女真话,此时这些人对话除了“科尔沁”这个词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上前向众福晋蹲身,用蒙古语道:“请福晋们恕罪,海兰珠从科尔沁初到大金,还不曾学过女真话。”
乌拉那拉氏愣了愣,随即换上不流利的蒙古话道:“原来姑娘还不会女真话,倒是我疏忽了。”说着转向哲哲道:“妹妹这回倒是有了个伴儿。”
哲哲笑着点头,换上蒙古语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哈日珠拉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哲哲,她不过二十多岁,样貌秀丽,举止收敛,只偶尔忍不住微微垂下的唇角稍稍显露半分凉薄。哈日珠拉能从哲哲面目中偶然窥得半分祖父莽古斯的影子,心中不由害怕哲哲也会认出自己,又见她全无异样,便稍稍放心:“侧福晋过奖了,海兰珠实在称不起格格,不过科尔沁右翼普通人家女儿罢了,投奔路上遭遇强盗,家人遇难,只海兰珠一人逃到了沈阳。”科尔沁范围很广,莽古斯一支属左翼,同右翼往来不多,这样便少了风险。
哈日珠拉话音刚落,便见几位福晋神情似松懈不少,就连原本醋意翻腾的叶赫那拉氏也宽心了些。
乌拉那拉氏转向一旁侍立的敦达里:“爷可有吩咐如何安置海兰珠姑娘?”
敦达里摇头。哈日珠拉忙上前道:“福晋不必麻烦,海兰珠蒙贝勒爷好心收留,已是过意不去。海兰珠惭愧,同汉人学过几个汉字,此番不过暂居,教导宜尔哈格格读书识字。”
乌拉那拉氏有些诧异,原以为是要纳入后宅,却不想这姑娘只说暂居:“既是如此,就把西院儿里仍空着的那间厢房收拾一下,给海兰珠姑娘住下,正好也靠近书房。”
敦达里当下便吩咐人过去。大福晋很是劳累,解决了哈日珠拉的事,一刻也不愿多留,立时挥手散了众人。
不多时,内城传来消息,大汗设宴款待近半月来所有蒙古来者,诸贝勒阿哥携家眷共同赴宴。
身旁一直领着的婢女头一次找到了个同是蒙古来的,有同龄的女孩,此时开怀的很,拉着哈日珠拉的手一个劲儿说话。
这丫头名叫宝音,今年也不过十四岁,一年前跟着家人来了大金,一家人入了贝勒府,父亲在城郊庄子上做工,母亲是内宅也算个管事嬷嬷,一家人如今住在后院门房,夜间掌着后院钥匙。
“宝音,你才刚说宜尔哈格格不在府中?”
宝音回答道:“是呀,宜尔哈格格今日清早就给她额娘抱回去了,想来夜里赐宴时才会回来。”
哈日珠拉点头,听说这宜尔哈格格是代善长子岳托的女儿,却不知为何成了叔父皇太极的养女,这辈分真是乱得很。
一旁宝音却突然一副神秘模样,看了看四周无人,凑近哈日珠拉悄声道:“海兰珠,你才来不知道。大福晋一心扑在二阿哥身上,又要照顾年幼的大格格,许久没有功夫关照宜尔哈格格,格格思念额娘,下人们都偷偷说是大福晋怕贝勒爷责罚,才忙着把格格送回去了!”
哈日珠拉此时才知道这中间缘故,想来皇太极极疼这个养女,只是无暇看顾。转头看看宝音没心没肺,仿佛为自己知晓个大秘密很是得意的样子,哈日珠拉仿佛看见了活泼可爱的阿娜日,一下生出许多亲近之意,遂好言道:“宝音,这些内宅之事,咱们还是少打听少说的好,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宝音握着哈日珠拉直晃悠的手停了停,似在想着哈日珠拉方才的话,见她面上温和真挚,便紧了紧手正色道:“海兰珠,你说的话同我阿妈一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可才走了几步,宝音又笑开:“我可不随意同他人说这些话呢!我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欢喜得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说着,她憨笑着挠挠头,仿佛怕人取笑。
哈日珠拉也笑开了,这姑娘同阿娜日一个性子,直爽可爱,单纯善良,很难让人不喜欢。
哈日珠拉的屋子很快便整理好了,不多会儿便有人来领了她去。
屋子很小,内里装饰摆设十分简单,只一张桌案一把椅子,炕上也只摆了个小炕桌。然而哈日珠拉对此十分满意,至少有了栖身之所,不必日日挨饿受冻过。
傍晚时分,正屋就有小丫头来通知哈日珠拉准备赴宴,哈日珠拉立刻整好仪容到府门口静候。
不多时,大福晋便领着众人一路向内城行去。
四贝勒府这一行到达内城时,不少旗主阿哥们已经携家眷入座了。皇太极述职议事完毕后,并未回府,此时也已同大贝勒等一同坐在了正中席上。
乌拉那拉氏率先领着众人到皇太极身边请安过后,才同其他府上女眷一同入了席。
同桌的还有大贝勒继福晋叶赫那拉氏和另外两位侧福晋。这一桌两位贝勒家眷都在,哈日珠拉站立一旁,等众位福晋入座。见乌拉那拉氏招手唤她坐下,便福身道:“福晋,哈日珠拉身份低微,不敢与福晋们同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