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珠无声叹息,听闻四贝勒很是宠爱从蒙古来的哲哲侧福晋,各种赏赐从不间断,有时甚至超过了大福晋。此次看来果真是如此,连她意图不轨都可以如此袒护包庇,甚至还将内宅大权拱手奉上,到底是要多么喜爱这位侧福晋呢?
思及此,海兰珠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失落。她用力闭上眼睛,不断提醒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眼下该顾好自己,不要再卷进是非中。
只是,那异样的情绪却久未消散。
……
哲哲实在是个有手腕又识时务的,如愿以偿从乌拉那拉氏手中夺过了四贝勒府内宅大权,却不急着大展拳脚。她当日即放话,不过在二阿哥卧床期间替大福晋暂理家务罢了,府内事务一切照旧。遇稍重要的事项,如与其他府上甚至是汗宫的来往,哲哲也一定请示大福晋。大福晋似是无心再管,一概只回“汝酌情处理”这几字。
饶是这样,哲哲也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府内府外满是赞誉,连大妃都夸奖。
今儿天气不错,海兰珠晃晃悠悠,搬了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宜尔哈被岳托大福晋接回府上小住三两日,是以她得了清闲,整日里无所事事。早先还担心乌拉那拉氏和哲哲会盯上自己,过了一阵也未掀起什么波澜,想来大福晋无心顾及,哲哲如今风头正劲,也不屑于对付自己这样的小角色。
难得清闲,海兰珠半眯着眼,就着暖暖的阳光眼看就要睡着,模糊中却瞥见一道影子闪过,转眼间就到跟前儿。她猛地睁开眼,一张大脸一下映入眼帘,吓得她差点跌到地下。长而密的睫毛,苍白的肤色,乌黑的瞳仁,挺直的鼻梁,以及那稚气未脱,带了丝坏笑的唇角,不是多尔衮那厮又是谁?
“瞧你那样儿,见着我这么激动,都要行大礼了?”多尔衮挑挑眉,昂着头背着手洋洋得意。
海兰珠暗自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给十四阿哥问安呢!十四阿哥大驾光临,小的真是蓬荜生辉!”
多尔衮立刻放下方才的腔调,满脸好奇:“‘蓬荜生辉’是什么?”
海兰珠愣住,竟然不自觉说了个成语,只好解释道:“就是……您的到来给我这破旧的家增添了不少光彩。”
多尔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种四个字的词,就是汉人所说的成语吗?”见海兰珠点头,他又四处望了望,坏笑道:“你这小院子确实是破的很,爷今儿来就是给你这添光彩来了!”
海兰珠一边腾出个空地给多尔衮,一边又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一起眯着眼躺在日光下,暖融融的,又快睡着了。
突然,耳边传来多尔衮闷闷的声音:“海兰珠,你家中有兄弟姊妹吗?”
海兰珠迷迷糊糊睁开眼,转头瞥见一旁难得这么安静的少年。他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天,似乎有些忧郁。
她点点头,心中一下想起来尹兰,道:“有,我家中原来有个妹妹。”复又想起科尔沁,想起满珠习礼,布木布泰和吴克善,便道:“还有个哥哥和弟弟。”
多尔衮嗯了声,没再搭话。他这样子真是和满珠习礼像得很,小小年纪却早熟的很。
海兰珠嘻嘻一笑,悄悄多尔衮光溜溜的脑门儿:“你呀,小孩子家家,装什么深沉!”
多尔衮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的跳起来:“你这蠢女人,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这是炸毛了呀,看来需要好好顺毛了。海兰珠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您可不是什么小孩子,是我失言了!”
谁知他却突然蔫了,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道:“光你这么说有什么用?八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掌管后宅好几年了!”
海兰珠听到这话吃惊的眼珠子瞪的老大:“这……太夸张了吧?十来岁的孩子就能掌管后宅了?”那时候□□哈赤尚未称汗,后宅可不像现在四贝勒府这样,□□哈赤妻妾儿女众多,竟然交给一个孩子来打理?
多尔衮斜眼觑她:“哼,八哥七岁就能管账了,十岁可不小了!”
海兰珠又倒吸一口气,七岁就能看得懂账本,就能管账了?想起现代亲戚家的孩子,七岁还在掰着手指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呢!皇太极也忒聪明了些吧?搁现代那可是神童啊!
多尔衮又少年老成的幽幽叹口气:“唉,连多铎那小子都能上战场了……”
“多铎?他不是比你还小?竟然都上战场了!”开什么玩笑!多铎连十岁都不到!
“是啊,沈阳被蒙古人夺了个堡,父汗派了多铎和二哥还有硕托同去。”
还好还好听起来只是小打小闹,不是真的大战场!只是多尔衮语气里实在充满了羡慕和渴望,海兰珠来不及消化一个未满十岁小孩上战场带来的震惊,拍拍多尔衮肩头安慰道:“你这叫‘大器晚成’,将来一定能大展宏图!”
“大器晚成是什么意思?大展宏图又是什么?”又是一脸困惑的表情,海兰珠嘻嘻一笑,到底是小孩子,注意力倒是转得快。
“就是有大才能的人成功也比较晚,你将来会建功立业的!”
多尔衮眼睛闪闪发亮:“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海兰珠用力点点头,这可是未来的摄政王多尔衮,真正把大清带入北京城的人,天下谁人不知?还有他和布木布泰的绯闻……堪称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未解之谜之一,只是现在这二人年纪尚小,还瞧不出任何端倪来。
“海兰珠,谢谢你!”方才还有些郁郁的脸色一下子阳光灿烂,露出少年特有的明媚笑容。
海兰珠不自觉被深深感染,连日来的阴霾也消失不见。
只是不远处,突然一小厮急急奔来,嘴里大喊道:“十……十四阿哥!”
海兰珠心里咯噔一下,那急匆匆的样子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她赶忙跳下椅子,整好仪容侍立一旁。
多尔衮似也有所觉,皱皱眉理理衣服端坐在椅子上。
那小厮连滚带爬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大汗……急诏……”后面的话再也没力气说下去。
多尔衮等不及,一下子跳起来,面目阴冷,拎起那小厮领口吼道:“快说!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吓得冷汗直冒,大喘几口气道:“回……回爷的话,是……城里出了投毒案,各处牲畜、水源都……都可能……大汗急召各贝勒阿哥及家眷入汗宫!”
多尔衮面色更加森冷,抓着那小厮领口一言不发。
“大汗还说……各府上暂时不要饮水食肉,待查清楚了,再……”
“好了好了,爷知道了。”多尔衮不耐烦的打断,摆摆手站起来就往无外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爷走!”
“是……”那小厮闻言昏头昏脑的跟上。
海兰珠摇摇头,这是怎么了?四贝勒府里刚出了投毒事件,辽阳城里紧接着也来了,这日子呀,什么时候才有个安稳。
第24章 彷徨(3)
各府上很快接到汗王命令,眷属们纷纷去往汗宫听汗示下。
四贝勒府顿时倾巢而出,各方主子面带严肃忧虑,匆匆而行,掌事的丫头小厮也都跟了去。海兰珠拉了个门房上的掌事问了问情形。
原来汉人不满剃头令,更不满女真人掳掠财物人口,向辽阳城内的水源投了毒,已有人因误饮身亡的,而牲口也因此中了毒,死去不少。
海兰珠心下骇然,看来水源没有确定无毒之前,都不能再饮。冬季将至,大金本来就是物资匮乏的时候,如今豢养的牲畜亦出了问题,看来□□哈赤又得为冬季物资头疼一阵,这样一来,又得侵扰明金边境的百姓。
□□哈赤不能善待汉人,汉人不愿屈服异族,这两方对峙,真是谁也不能好过。
汗宫里,大金汗居于高位,底下人战战兢兢,乌泱泱跪了一片。
□□哈赤喝道:“汉人欺我女真已久,我留其不杀已是格外宽待,谁知他们竟恩将仇报,往河流井水中下毒!”
话音落下,再无人敢言,唯大妃阿巴亥柔声道:“大汗息怒,这些汉人该给些教训才是。”
□□哈赤不置一词,转而拍案怒道:“老八!”
旁人或惊惶无措,或幸灾乐祸,皇太极一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应道:“儿子在!”
“这投毒之人可是镇江逃来的,我记得镇江那地上回就是你带兵去解决的,如今留下这么个祸害!”
皇太极低头不语,镇江的确是他去的,但同去的还有阿敏,却不见问责,显然是指责他亲汉。
“这城中内务也都归你管,你实在是失职!”顿了顿,又道:“听闻前阵子你自己府上都出了投毒案,连你嫡亲的儿子都护不住,可见你一向疏忽大意!”
跪在身后的乌拉那拉氏突闻此言,眼里迅速蓄泪,瞥见身旁哲哲一瞬间的心虚与害怕,不禁有些悲哀又有些快意。
皇太极磕头道:“儿子知错,请父汗责罚!”
前面连声问责,众人皆以为必要有降职罚俸的惩罚,谁知□□哈赤话锋一转,语气渐缓:“如今用人之际,我就不罚什么了,你将功抵过,明日便领兵三千去镇江吧。这回不解决好,你自去领罚。”
好容易过了两个时辰,众福晋们才领着回来了。
海兰珠远远瞧见乌拉那拉氏走在正中被人群簇拥着,哲哲走左侧。二人皆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尤其哲哲,脸色惨白,有些魂不守舍。倒是乌拉那拉氏,脸色疲惫,不苟言笑,只是那紧抿的唇角似并未如哲哲般忧虑,仿佛有些隐忍的快意。
海兰珠心下纳闷,只见哲哲躬身行礼,乌拉那拉氏冷哼一声便领着扬长而去了。
这一阵忙乱,倒是没见着这府里的男主人皇太极。想来□□哈赤正有事与众贝勒大臣们商议。
海兰珠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辽东秋冬寒冷干燥,连续两个时辰滴水未进,这滋味实在也不好受。
不知道这问题什么时候解决。海兰珠行至后厨,拉了个小丫头问道:“这饮食怎么说,主子们可有示下?”
那小丫头摇头晃脑:“未曾,说是等贝勒爷回来呢。”
海兰珠立刻泄气,皇太极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往日入宫议事,没一两个时辰是没法回来的。
天色渐暗,原本亮堂堂的院子里点上昏黄朦胧的灯。海兰珠一边百无聊赖的乱逛,一边拼命想着望梅止渴的典故,催眠自己刚刚喝了一大杯水,现在一点也不想喝水。
“……大汗虽震怒,对爷却未有任何处罚,不过着贝勒爷与阿敏贝勒一道往镇江平乱,已是格外开恩。”
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却是熟悉的汉语,字正腔圆,略带辽东地方音,想来是个汉人。
“我也知晓,只是光平乱终不是办法。汉人心怀仇恨,有了一次投毒,一定会有照样而行的人,唯有安抚与仁政才是解决之道!父汗今日亦说,如今大金西有蒙古,南有大明,外患堪忧。可现在连内忧也没法平!”
这不是皇太极的声音?海兰珠有些恍惚,大半个月没见,想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四周恢复寂静,方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模样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海兰珠怔怔望着突然行至眼前的皇太极,他身边跟着的人早已消失不见。颀长的身材,坚毅的面目,深刻的棱角,深邃的眼眸,慢慢与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
心中的彷徨又慢慢涌起。自她从那柴房中出来,两人便仿佛生了些隔阂。皇太极忙碌得不见人影,每日深夜回府,也再不招海兰珠侍书。此刻突然见到,有些忐忑无措,更有难以克制的莫名的喜悦在翻滚。
一声嗤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皇太极冰冷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融化了,深邃的眼眸里也有了些波动。
海兰珠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急急忙忙躬身行礼:“给贝勒爷请安。”
皇太极悄声叹息:“起来吧。”
方才的静谧又回来了,海兰珠低着头,努力不看他的眼睛,拼命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
“怎么都不会说话了?怕我了吗?”
海兰珠立刻摇头,鬓角碎发也跟着飞舞:“不…不敢…”
皇太极挑眉,不置可否,转身道:“罢了。”
海兰珠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待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上去,便见他停下回头道:“还不跟上?”
海兰珠亦步亦趋,踩着皇太极长长的影子,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走着。
皇太极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的笑始终没有淡去。他抬头望见明月道:“今儿月色难得的好,陪我赏月吧!”
海兰珠闻言抬头,只见那月亮滚圆滚圆的,色泽细腻,像块羊脂白玉,更像奶酪似的。
皇太极哈哈大笑,海兰珠这才惊觉自己竟把想的都说了出来,顿时羞愧难当。
“我这贝勒府可有亏待了你?竟然说月亮像奶酪,你可是饿了?”
海兰珠摇头:“饿倒是不饿,就是口渴得慌,方才去厨房问,说是得等爷回来示下才能饮水呢!”
皇太极想起方才汗宫的事,面上难得的笑意淡了些。他凑上前仔细看看海兰珠,点头道:“的确,嘴唇都干了。方才已经让下去验毒过滤了,许是要等到夜半了。”
海兰珠闻言有些沮丧,本以为皇太极回来就能解渴,谁知还得等上这么久。福晋们房里每日都供应新鲜蔬果,却苦了他们这些底下人。
皇太极见她泄气的样子又道:“不如先烫些酒解渴吧!”
海兰珠闻言顿时两眼放光,嘻嘻一笑,猛地点头称是。
书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火,海兰珠将酒搁在炉子上,不一会就煨热了,她迫不及待猛灌了一口。酒是九月里收的粮食新酿的甜酒,味道不够醇厚,却绵甜可口。
海兰珠满足的喟叹,胃里暖暖的,只是水分还不够,于是又急饮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