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神仙?看着一点仙气都没有。”
“要不就是个妖怪。”
袁机看起来龙精虎猛,仪表堂堂,依然没有心跳。
听闻朝中又为立储之事起了大争端,吵闹不休,皇次子五岁了,依然还是皇次子,随母住在坤宁宫,皇宫东面的端翊宫依旧空空荡荡。
信王叫人把那只元宵煮了,他想不明白,这个时候叫他回去何益?他这个成年的皇长子若是回京,年幼的皇次子入主东宫的希望,只怕更渺茫。
袁机猜测:“他定是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体己话,你可别去,他把你当树洞呢。”
信王并不介意当树洞,他只是不明白:“他怎会如此天真,不怕我回去跟他亲儿子夺储位?”
袁机道:“因为彦彦一向都很乖啊,他把你看的透透的。”
他的确很乖,不给他的,他就不要。给了他的,再要回去,他会乖乖的交出来。
信王长叹:“我真想试试不乖的滋味。”
“你尽管试,我支持你。”
他不想入京,怕陷入泥沼漩涡,风大浪急,他不想入京,怕自己动了贪念,忍不住把承诺给自己又收回去的东西再夺回来,更怕伪父子见面,不知如何相处,徒增尴尬。
信王世子金禹五岁进学,天资聪颖,七岁读完四书,口齿伶俐,善歌赋,尤长策论,论历代君王之失,朝政之弊,似有史家政客附身。
信王既喜且忧,一日携世子外出闲游,令相师相其子之面,相师曰:紫气绕身。
信王眉目不动,向袁机道:“你给他相一相。”
袁机牵着世子的手慢慢行路:“不用相,紫气绕身。”
袁机教授天文地理,指一幅大炎山川图向世子道:“可知信阳府何处?”
七岁的世子用羊毫在大地图中间划出一个小圆。
“待你成人,此处为你所有。”
“袁叔叔,我想整个都要。”七岁的孩子把两条小臂一伸,把一幅大图拢住。
袁机笑着点他的额头:“问你爹要去。”
“叔叔不是神仙吗?”
“你爹不动,神仙也没有办法。”
信王忧心忡忡,怀里抱着他心爱的儿子。
“你要这么多,有心力伺弄好吗?山川黎民都是活物,不是你的小木马小木鸡。”
孩子点头:“能,圣人云,男子汉当怀大志,爹将信阳府已经经营得很好,儿子将来只要坐着吃就行了吗?如此读书何用?”
胸无大志,只想做乖儿子的信王,一时惭愧起来。
“乖儿子,你要,爹就给你去取来,爹去给你谋一份大家业。”
信王不乖了,他原想这辈子当一个乖儿子的,奈何事与愿违,现在他只想做一个好爹,把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儿子面前。
京中大臣们的问安信函不烧了,放在一只盒子里,朝中动向也时时留意。
皇次子七岁的时候,立储再次提上议程,不知这是第几回了。
皇帝心焦力瘁,皇后额角的梅花常常渗血。东宫空着,信王远着,她的儿子就是住不进去。
大臣们不屈不挠地与皇权对抗,他们意外地拧成一股绳,皇帝总不能把他们全杀了,皇帝毕竟是凡人不是神仙妖怪,他没这个能耐,眼看着亲儿子一天天长大,依旧在女人裙下厮混,被宠成个废物。
又是一个大朝,御座上的皇帝,两鬓斑白,昨夜睡眠不稳,他哑声道:“诸卿,朕年事已高,国本不固,非社稷之福,张清,出条陈。”
张丞相的语声淹没在一片嘈杂的声浪里。
大臣们争相发言,吵成一片含混不清,然而不用听,皇帝和张丞相也知道,他们在反对,理由各种各样。
“国赖长君。”
“臣以为立储当立贤。”
“陛下春秋正盛,年富力强,不如待诸皇子长成再议不迟。”
“张氏毒妇!毒杀先后构陷刘嫔,教子无方,忝居后位!”
“陛下欲效仿先时,幼帝临朝,帘后藏妖,外戚祸乱朝政耶?”
“臣观皇次子面相……”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皇帝头痛欲裂,为什么,立个储这么难?这么难?
他明白自己已经老了,身体一天天衰弱,后宫也不常去了。
皇后一直竖着两只耳朵听朝堂上的事,给皇帝缓缓的揉着额头,帝后两个心情都不佳。
“臣妾给陛下讲个笑话?”
“讲。”
“听说信王世子三岁生辰时,信王命人做了一块大糕,上面插了三根蜡烛,俱是彩色的,油烧尽之后滴在糕上,可以吃。”
皇帝来了一点兴致:“他倒是会玩。”
张皇后见皇帝起了兴,便接着往下讲。
“更奇的是,那大糕上绘着山河图,小崽子两巴掌拍个稀烂,他们父子图个乐,是不吃的,那山河糕便落到几个下人肚子里。”
皇帝脸色阴沉下来:“这是个笑话吗?朕怎么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张皇后勉强笑道:“怎么不是呢?臣妾觉得很好笑啊。”
皇帝冷冷的盯着她:“子昭登不上储位,与信王何干?与那小崽子何干?朕是不是宠你们母子太过了?”
张皇后强辩:“若非信王,若非大臣们把眼睛盯着信王,昭儿如何登不上储位?”
“所以信王有罪?”
“臣妾曾闻陛下梦呓,信王非陛下之子,乃是个野种,何故阻嫡子之道?”
皇后的额角梅花渗出了血,一丝丝将花瓣染得氤氲模糊,头痛难忍,她浑不在意,继续说道:“陛下心怀仁善,信王却不知恩,矫情作态,恃宠生骄,屡违圣意……”
皇帝的龙袖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不疼,但钻心。
皇帝大步离开坤宁宫。
野种?野种会在久别重逢后欣喜的抱着父亲撒娇?会为父亲性命担忧,宁可弃了荣华富贵跟着他去做贼?会为他涉险地守孤城,险些把自己饿死?
彦儿,回来,爹老了,他们一个个都欺负爹,乖乖我的儿!
大炎十年冬,帝感风寒,卧床养病,赐玉环一双,快马驰信王府。
两月后,信王携妻挈子归京。
玉环,“欲还”,帝思儿之意,“朕欲汝还”。
生别八年,他的乖儿子信王果真回来了。
带着**而还。
皇帝久治不愈,风寒哮喘一并发作,日日以汤药续命,形容枯槁如柴。
信王风华大盛,率妻儿入宫。
宫中奇景总是不绝,乾泰殿外,两小儿不知是嬉戏还是打架,一儿将另一儿掀翻,骑在身上捶打,抓起地上的泥巴往对方嘴里塞。
边上立着两班宫人,一边人多,男男女女一大排,木然的看着,并不相劝。
另一边只有两个宫女,低着头咬着唇,怯怯的不敢吭声。
两个小孩差不多大,俱是**岁的模样,只是下面那个瘦弱一些,小脸只有巴掌大一点,以年龄估算,应当是苦命的三皇子。
先失亲娘,再失养母,如今不知被指给了哪一个低位嫔妃抚养,落得如此凄凉,遭人欺凌。
上面那个打人的必定是皇次子金子昭无疑了。
也是个苦命的,亲父亲母亲舅舅为他争了七八年,依然没能储位加身。
信王并不想当大侠,天地之宽,不平事太多,可怜人不绝,纵是神仙亦难为。
他没有料到,给予国本厚望的皇次子被教养成这幅模样。
他上前把皇次子的衣领一揪,一提,毫不客气的甩在地上,完全不当活物,就像扔掉一块抹布。
皇次子金子昭在世间浑浑噩噩活了□□年,从未吃过这等亏,立即嚎啕大哭。
边上站着的太监宫女一窝蜂的赶上去,扶起来拍灰安慰。
地上的可怜孩子爬起来,使劲吐出嘴里的泥巴,望着高大威风的信王发呆。
那边大呼小叫了一阵,一个老太监用尖细的声音道:“原来是废太子回来了。”
“废你妈!”黑衣侍卫甚是粗鲁,开口就骂,骂完了鼓腮吹一口气,那老太监立即被一阵怪风卷起来扔进旁边的池塘。
池塘水不深,淤泥不少,头插了进去,两条细腿叉成一朵花乱划。
众皆瑟瑟,无人敢救。
“哈哈哈哈哈……”信王仰首大笑:“妙哉!”转头往乾泰殿去了,留下一地惊惧不已的宫人。
第46章 爸重生爸爸穿越儿
乾泰殿里, 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草药味道。
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皇帝直直望着意气风发年华正茂的儿子,百感萦心。
“八年了,你跟他一样,狠心, 绝情。”
亲子为求学,这位呢, 因为怀怨吗?再多的怨,八年也该消了。
“过来坐。”皇帝伸出枯瘦的手指。
信王心里并没有怨恨, 只有**。
怨恨这种东西,消耗人的生命力, 精气神, 而**可以让人站得更高,活得更好。
信王走过去, 坐在榻上, 伸手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指,那一刻他心酸难忍。
皇帝满意的笑了,任由儿子干燥有力的手掌握着。
“回来了, 就不要走了。”
不走了是什么意思呢?
皇次子迟迟不能立储, 皇帝龙精虎猛的时候尚且干不过那帮大臣, 何况如今连说话都费劲。
他这个废太子复位, 比皇次子立储相比, 容易得太多。
万一皇帝崩了,立下金子昭即位的诏书,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肯认。
大臣们平常再勾心斗角, 再龌龊难言,他们好歹都是孔孟后人,有骨有节,他们不会容忍一个奶孩子坐在皇位上,帘子后面坐着一个妇人和若干太监,对着他们指手画脚。
皇帝把他留下是何用意?让他辅佐幼弟?那么他这个贤王,也太“贤”了。
“贤”得愚蠢,“贤”得可笑。
这个冬季,皇帝一直病着,朝政暂由内阁及六部郎官共理,虽然吵吵闹闹,却出不了大差错。
信王携家眷住在京中的王府,每日晚饭后,信王便入宫探视皇帝,留到宫禁时再走。
来乾泰殿殷勤探望的,除了信王自然还有皇后。
夜晚信王要来,她只得回避,白天几乎全是属于她的,她从皇帝卧床一直守到他奄奄待毙,非是情意。
她望着床上的老人,含泪道:“陛下还不打算立诏吗?”
皇帝睁眼,龙威犹存:“你这是咒朕早亡!”
“陛下,太医不说,陛下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臣妾巴不得陛下长命百岁呢,昭儿是你的亲儿,你忍心看他日后无依受人欺凌?”
“唉,诏书又有何用?你兄长无能,维持内阁已是艰难,大臣更是约束不住,届时朝中必生祸乱。”
皇后心中寒凉:“陛下何意?”
“你猜?”皇帝唇边绽开一个奇异的笑容。
皇帝心事未了,吊着一口气与鬼差搏斗,这皇位,这该死的皇位啊!竟如此难决。
次子无望,长子呢,长子素有贤名,堪当大任,大臣多半会臣服。
只是心中的一道坎总过不去,总是不甘。
又一日晚间,信王来了,一张禁欲冷淡的脸,坐在床边,给他读一段志怪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前世历经种种磨难,婚姻并不如意,约定来生再聚,以暗记为凭寻找对方。
父子之间并没有很多话要说,喂药、读故事、忆旧,大多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皇帝努力聚拢他的精气神,盯着儿子的脸想要看出一点什么。
“彦儿,你想要什么?”
“想要江山帝位。”
“你要这个做什么?”人皆有欲,但皇帝太了解他的这个儿子了,他不愿意相信一向淡泊的儿子也存了这种心思。
“留给我的儿子,我爱他如命,不忍他苦,不忍他哭,不忍他求而不得。”
“可你并非朕亲子。”皇帝道出他的心事,这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这道坎,拦着他,误了他许多,如今仍旧拦着他,他真是又痴又傻。
“我知道,可是你答应过我,你在金氏老宅乔装成商人,实则为盗,你那时就说过,要为我挣一份大家业,如今你挣到了,给了我又拿回去,我不是圣人,我心里有怨。”
“可你并非朕的亲子。”皇帝倔强的道。
“前世之子,算不算?”
“不算,你此来是为取帝位,你的父子之情,还有没有?”
“有,不太多。”
皇帝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却诡异的笑了。
“来做个交易。”
信王平静的脸维持不住了,他身无长物,不知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换取这座重逾一切的江山。
皇帝深深的凝着他:“万里江山换一世父子。”
信王不懂:“父皇,您病糊涂了。”
“朕才没有,朕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你身边不是有神仙吗?朕把帝位交给你,来世,你要来给朕做儿。”
信王呆住了,他的想象力称得上丰富,常常编出各种各样的神鬼妖怪故事,哄儿子睡觉。
可是此刻他发现,他这位帝父的想象力尤胜于他。
“父皇真是异想天开。”
皇帝失望的看着他:“你不愿意吗?这交易你做不做?”
信王冷冰冰的瞧着他,病榻上面色蜡黄冒着药味的病鬼,这病鬼正在鬼门关上徘徊,就是不肯离去。
这病鬼手上捏着个至宝不肯松手,万里江山,还有一缕未竟之愿。
“你必须来找朕,不然这江山朕不给你。”病鬼恶声恶气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