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刻意忽略的那几个字,突然鲜明起来,感觉心脏被扎了一下,正痛着呢,又听到他的新侍卫放浪形骸唱着临时编造七拼八凑的野词,又被扎了一下。
他探出头大吼:“袁机!这侍卫你还干不干了?”
“干!”袁总大声答应,然后闭嘴,提缰打马,领着长长的车队疾驰如风。
他一身纯黑紧身衣,四肢修长精壮,面孔彪悍,双目精光外漏,好一个虎豹儿郎。
信王倚在车门边看着他的新侍卫,一个雄赳赳的武夫,微笑,他想起那个宽袍大袖,仙气缭绕的斯文丞相,感觉他的系统君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其实就是个妖怪。
车驾行至高唐县,信王叫车队进城,并没有提前知会县令来迎。
车驾径直驶入县中驿馆,一行人安顿好了,侍卫来报,高唐县令柳作舟率县丞、主簿、师爷、班头一众大小吏员在外请罪迎候。
金子彦换了身常服,作文士打扮,飘飘然走出来,馆外阶下铺了一大片人,个个拜服叩首,口称失迎有罪。
落毛的凤凰还是凤凰,金子彦信王之身,是当朝唯一的一个亲王,手指头仍然是金灿灿的。
他金手轻轻一挥:“辛苦了,都散了,柳县令留下来。”
柳作舟抬首,望见信王面容,脸上表情十足的精彩。
金子彦把他扯起来,他扭扭捏捏不自在,金子彦拿一把雕花的木柄戳他肩膀,他一眼就瞧出这是一把扇柄,惊恐的一跳:“这就是那把神奇的扇子,怎么秃成这样了?”
“我又不敲你,你躲什么。借你蹭蹭,给你添点寿元。”
柳作舟笑了,拘谨不知不觉散了:“先前还以为吾兄与国本重名,拿捏不定。”
二人夜宿驿馆,秉烛夜谈。
“子彦兄,宫中有妖妇作乱,令兄蒙屈?”
“非也,妖妇之子才周岁,乱不到哪里去,我这是自己拿的主意。”
“子彦兄一向稳重,主意比小弟多。”柳作舟只是一方七品县令,朝中国本动荡之时,也是有所听闻,邸报上写“储君自上谢表逊位”,看来是真的。
金子彦问这位故友:“愿入京为官否?”
柳作舟摇手:“免矣,水太深,怕溺毙。”
历经祸乱,柳作舟已无大志,守方圆百里的县城,每日理一些俗务琐事,游刃有余,平平稳稳,妻贤子孝,一世饕足。
信王在高唐县停了一日,与县令登山临水,观山川地貌,访民间百情,隔日挥手作别,一路南去,再不停留。
信王旅途无聊,招侍卫近前说话。
“袁机,上来。”
这侍卫很倔强:“侍卫就该骑马。”
“你上不上来?”信王威胁,拿出一根木柄,侍卫看见那根光杆就笑起来,腿一抬身子一窜,从马上钻进车里。
“机机会算卦吗?”
“你要算谁的?”
“皇宫里那些人,皇后、皇三子,皇次子,张慧妃…”
“彦彦啊,原来你一直拿我当神仙呢?”袁机一脸开心又无奈的笑。
“并没有,我其实拿你当妖怪。”
“好,妖怪给你算算,他们的我算不出来,只能算你的。”他闭目沉吟,突然睁眼把金子彦细细一看,跳车而去,骑到马上。
金子彦趴在车门叫:“袁机,我是妖怪吗?”
“你不是妖怪,不过你还有杀孽未尽,帝运未尽,我看着不太爽。”
离京千里的信王居然还有帝运,这命运真是奇妙。
信阳王府正在紧锣密鼓的动工修造,信阳府知府率领临近几县县令及一帮大小官员出城相迎,金子彦与他们寒暄了一番,径直去了乡间老宅。
完工后的信王府有东宫一半规制,看起来像模像样,与亲王之尊倒也相配。
头一个月日子忙碌,亲王的爵禄除了朝廷命地方按月供给,另外地方上的杂税也由亲王府收取,作为王府私库,光是这些杂碎的账目移交清算就费了数日功夫。
之后看划归王府的庄田官店,清点账目,又去了几日。
信阳府军政民政各方官员谒见,迎来送往,诸事繁杂,新建的信王府大门车水马龙,闹了将近一个月才消停下来。
可惜他逍遥的日子没过几个月,秋收季节,信王望着自家田里沉甸甸的谷实麦穗,露出喜悦的表情。
然后京城驿马报皇后病重。
信王骑快马,只带了袁机与几名侍卫匆匆北上,半道上就看到朝廷邸报,皇后薨。等他赶到京城,坤宁宫里已换了新主子。
皇后已发丧,金子彦去皇陵拜祭。归来后找齐坤宁宫原先的内侍宫女,这些人在皇后薨逝后,有的被殉葬,剩余的发配到各处洗衣剪草做杂务。
金子彦把他们带到原先的方府,如今的信王新邸,一一问话。
皇后与张慧妃数次冲突,某一次口舌之后突然晕倒,从此一病不起,卧床养病。
皇帝来探视过,看了几眼面黄肌枯的老皇后奄奄之态,来的便越发稀疏了。
皇后并不稀罕他来,病中依然每日叫人将养子抱到身边慰怀,汤药不断,精神渐渐好了些,眼看就要痊愈了,某一日夜间入睡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悄无声息的就去了。
皇后去的蹊跷,但是无人敢吱声。
信王面见皇帝,质问皇后死因,皇帝淡声回应:病故。
信王依礼告退,手持一根细木柄携一黑衣侍卫直入坤宁宫。
坤宁宫守卫森严,却不敌信王身边一黑衣卫,他手臂一挥,连跌十数人,片刻间宫人尽数卧倒。
张皇后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惊恐的望着一脸煞气的信王,以及他手上那根被奉为传奇的扇柄,她没有料到这个人竟如此张狂,直接闯宫。
信王冷冷的问她:“你自己说,敲哪里?”
张皇后尖声大叫,状若疯狂,就像将赴刑场的死囚。
信王不会手软,年轻美艳的张后跟她的哥哥一样,额面上留下一道永不愈合的疤。
皇帝闻讯赶来,看到倒了一地的宫人以及大殿地上瑟瑟发抖头上冒血的女人,早已失了倾国倾城之态。
父子相对怒目。
“金子彦,你太无法无天了!”
“这算什么,一点小伤而已,比不上皇后的命,她要再这么作下去,早晚死在我手上。”
信王毫不在意的说完,带着侍卫飘飘然往外走。
皇帝大吼:“站住!你不是说,你不是金子彦真身吗?皇后非你亲娘,你这么做,是先前在扯谎,还是胡乱发疯?”
“几年恩情,不是也是了。”
皇帝怒火更炽:“那么朕呢,朕在你眼里算什么,你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气朕,却是何故?朕前世欠了你?”
信王还没有言声,旁边的黑衣侍卫替他答了:“因为你渣。”
皇帝气得几乎仰倒,手一指:“这是个什么东西?”
侍卫拱手道:“袁机。”
第45章 重生爸爸爸穿越儿
皇帝的怒气被惊愕冲散了不少, 袁机?这名字普普通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侍卫又抱拳道:“吾乃方机胞弟是也。”
皇帝像挨了一闷棍,伸出一根气的哆嗦的手指指向他们:“你……你们存心来气朕……”
金子彦扯了袁机往外走,他是来出气的, 可不想玩的太过火, 引火烧身。
南下的路上, 听闻张皇后额角纹了一朵梅花遮住了伤痕,看起来美则美矣, 然而只要她一发怒, 那梅花便会渗出血水来,变成一朵腥味十足的血梅。
此后张皇后性情似乎温顺了许多,轻易不发火, 加上倾国倾城之貌,帝宠日隆。
金子彦问袁机:“你说我杀孽未尽,指的是这个女人吗?”
“不光是她, 还有别的。”
“那么帝运未尽,又是何意?”
袁机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大炎三年冬, 信王妃请示丈夫, 是不是该准备动身回京城过年节?
信王摇头:“来回数月, 你们母子体弱,白白受了那颠簸之苦。”
他备了一份厚礼, 包括金银及当地风物特产,命驿站传至京城,贺君父年节。
礼尚往来, 皇帝回赐更为丰厚的礼物,信王欣然领受。
同时信王收到来自京中意料不到的物事来自六部内阁大臣的问安信函。
信中并不提朝政,只是嘘寒问暖,礼节性的问候又不失热情,分寸拿捏的很到位。
信王看完信,投进火盆,轻嗤:“这些老狐狸!他们想干什么?我这里又没有吃食投喂。”
袁机道:“他们鼻子灵,能嗅到你身上的龙气。”
“我刚来信阳那会儿,你是不是偷偷下了一场流星雨?”
袁机叹气:“我倒是想让它下一场,可惜功力不够,它们不听我的。”
“它们是谁?”
“就是那些调皮可爱的小星星啊!”
信王在封地上循规蹈矩,恪守本分,那一封封来自京城的不速之信,通通毫不犹豫的投入了火盆。
他喜欢带着他的黑衣侍卫在麦田中闲游,兴致来了会和佣农们一起下田劳作,弄得一身泥,却越活越精神。
信王的麦田收成很好,然后隔壁的麦田收成也好了,两三年之后,整个信阳府的田地都像土壤里埋了金,长出比以前更多的粮食,官民俱富足。
信王带着他片刻不离身的黑衣侍卫跑遍整个信阳府,每一个偏僻的角落都得到过他的垂青,信王所过之处必洒下恩露阳光,万物蓬勃生长。
信王就像一个下凡的神仙。
信王初来的时候是个弱质书生,面皮白净,貌似潘安宋玉,引一众少女着迷。
数年后信王的皮肤不知不觉变成了小麦色,透着阳光与风雨的味道,与宋玉潘安隔得有些远了,然而信阳府的男女老少们对他却越发痴迷了。
掷果盈车的事件屡见不鲜,信王会从车中探出头来,笑眯眯的拱手称谢,一点亲王的架子都没有。
他像一个当红的偶像,他被信阳民众奉为神明,他的日子过得充实饱满,就像秋季麦田里沉甸甸的穗实。
继农田改良之后,信阳府繁重的商税也被信王整顿一轻,手工作坊里的大伙计小学徒们也得到了信王和他的黑衣侍卫的亲自指点。
商贾工匠这些所谓的“贱民”得到信王垂青,地位渐渐高起来。
信阳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不足三年便声名外扬。
信王的王妃温和美丽,儿子活泼伶俐,侍卫忠心耿耿,百姓富足安乐。
信王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一年他二十五岁,感觉自己站到了人生的巅峰。
侍卫袁机说:“还没有呢,你的人生巅峰不在这巴掌大的一片地方。”
“袁机,如果当年我们变法成功的话…”
“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让他们折腾去。”
信王贤名远播,他收到的请安信函也越来越多,京中的皇帝听了静默半晌,说了一句:“三年了,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他的亲儿紫微星,十年寒窗中了进士,金榜二十九名,衣锦还乡,是他金氏一族的骄傲。
他的假儿信王,一个穿越而来的灵魂,聪明仁善,敢作敢为,能说爱笑会撒娇,还是他的骄傲。
可是他们都走了,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把他抛在这里不理他,若有来世,他希望他们两个都在他的身边,围着他转,他要宠着他们惯着他们。
皇帝面容沉肃,心中寂寞如雪,他抱着四岁的皇次子,教他写字。
这个孩子野得很,天天疯玩不爱识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跟他说说贴心话,欢欢喜喜的叫他一声“爹”?
“父皇,昭儿饿了。”四岁的孩子丢下笔讨吃的。
皇帝叹气,怎么就饿得这么快?
大炎六年,黄河水灾,数十州县颗粒无收,朝廷放赈,不足,信阳王捐济大小麦二十万斛,白米五万斛,杂粮百余车,白银黄金之物无数。
帝心甚悦,召信王回京受赏,信王进表辞谢,称“妻弱子幼,难捱路途颠簸之苦,若弃之封地,心下挂念难安,臣谢赏,君恩铭记五内。”
大炎七年秋末,信王妃略一算,有四个年头没有回京了,寝房中与丈夫议论起来,不免忧心。
“阿彦数年不回京,恐君上不悦,若不忍禹儿劳顿,我陪他留下来,你好歹往京城走一遭,以全父子君臣之义。”
信王并不在意,安慰妻子道:“无事,天高皇帝远,他不能拿我怎么着。”
“阿彦是否怀怨未消?陛下如此待你是过分了些,但是你想一想,从前陛下常常会被你气的跳脚呢。”
信王不知自己是不是怀怨未消,但京城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我是担心,去了京城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王妃是个温良的女子,无论是从前高高在上嚣张跋扈的太子,还是如今偏居一隅爱民如子的信王,她的心始终都在他身上,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如此的优秀耀眼,哪怕出去拾荒也会得天独厚捡到金子。
年节未至,往京城送去的礼物刚上路,就收到驿站传来的赏赐。
金银、布匹、古物、字画、摆件,各种各样的物件中有一只圆滚滚的糯米元宵,干的,装在一只锦盒里。
信王妃问:“这是何意?”
信王答:“团圆之意,姐姐明知故问耶?”
信王妃笑道:“不是怨消之意?”
贤良的信王妃又开始劝,父子之间,浓于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信王叹气,问题是他们之间并非亲父子啊。寻常百姓人家还好,可是他的父亲,家里可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王妃见他郁郁,转了个话题:“袁侍卫忠心耿耿,家室空空,我想给他做个媒。”
信王惊了一下,支吾道:“你没听见他唱歌吗?风吾妻兮花吾妾,他不愿娶凡女为妻,他是个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