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将他面前一缕散发拢到脑后, 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起身拾起地上散乱的衣物,忍着身体的酸痛缓慢地穿上。
一边穿,还一边瞧着沉玉的睡颜, 唇角不禁轻翘, 眉眼俱柔软下来。
是时元泰殿的宫人送来了朝服,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屈膝行了一礼后正要说话,华仪竖起手指,示意她们噤声。
宫女们会意般地点头,为首的真儿忍不住往沉玉的方向瞟了一眼, 面露喜色, 华仪自然知道这丫头在想些什么,轻飘飘地觑她一眼。
真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随即收敛了表情,低头展开朝服, 上前侍奉女帝更衣。
华仪坐上御辇,前去上了朝——虽然沉玉已经被赦免封王,但是那些明面上因依附沉玉被下狱的官员,还有外面那些不肯归降的将士,包括萧太尉,还都是一笔烂账。
包括檄文所言种种指控上位者篡夺皇位,先太子遗孤惨遭谋害侮辱之事,她又该如何去跟天下人解释?
成亲王和平南王作为当事人,她又该如何处置?
又该如何避过后人口诛笔伐?
内忧外患依旧不绝,华仪想来便觉头疼,一路上目光沉郁,眼神降至冰点。真儿原本还有几分为陛下高兴,可转眼便见她一离开定坤宫,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阴晴不定,当下是不敢再放肆了。
直到上朝,女帝也还是这脸色,闹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奏政事,以为女帝还在为沉玉的事情耿耿于怀,不知如何是好。
朝会期间,百官中有人提出了华仪忧心之事,
华仪居高临下,冷淡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命大理寺调查当年事情,先帝是否欺君夺位,两位皇叔是否有罪,朕让天下人定夺。”言罢,起身拂袖道:“散朝。”
文武百官心头惶惶然,成王暂卸朝廷职位,平南王筹备好世子的安葬事宜,便被宫里派来的铁甲军软禁在了王府。
散朝之后,华仪身子酸软,原本打算用膳完之后小憩片刻,却听侍卫通传汴陵郡王求见。
华仪喝茶的动作微顿,她早听常公公禀报,昨夜阿湛匆匆忙忙地前来求见,不过她那时去了定坤宫。
其实阿湛是为什么事情,她大抵是可以猜到的。她这个弟弟,沉稳不足,心地却是极好,对她也是全心全意的,她都知道。
华仪抬手,道:“宣。”
侍卫闻声退下,过了不久,华湛入殿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
他脸色并不好看,华仪细细端详了一下,微笑道:“阿湛昨日没睡好吗?”
华湛起身,抬头直视着华仪,喉间有字滚了又滚,终究只是道:“皇姐难道觉得,事已至此,臣弟寝食可安吗?”
华仪垂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眉目惺忪道:“朕无论如何,还是会护好你的,怕什么呢?阿湛,没什么好担心的。”
华湛闻言一僵,咬紧了后牙槽,恼怒地质问道:“皇姐曾经可不是如此教导臣弟的!皇姐那时说,既然为帝,便不可输,不可由人挑衅皇权,不可任内外大乱,重臣不安!皇姐如今又变了吗?皇姐处境,便是臣弟的处境,哪里存在什么护好臣弟!还是皇姐打算,顶着天下人的质疑和诟病,做完这一世君王,随后人如何评判?”
华仪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淡淡道:“那你以为如何呢?”
“皇姐若不心软,早点斩草除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般情势!”华湛剧烈地喘了口气,脸涨得微红,隔了许久,才低声道:“臣弟方才……失态了,我也实在想不到,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身世,可我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皇姐看来,他为了你迟迟不曾揭露身份,屈尊降贵侍奉于你多年,你自是感动歉疚。可是……皇姐有没有想过,那□□宫的事情还会重演?他如今师出有名,皇姐难道还……以命相逼吗?”
“他不会!”华仪蓦地起身,冷冷道:“朕保证,他绝不会如此!阿湛,朕把这条路走到这种地步,难道还会惧人言吗?这天底下最正当的篡夺权位的方法,便是用这一身血来证明!朕以女子之身撑了这天下多年,而今也不得不后退妥协,因为朕的父亲不是成宗一脉的子嗣!”
华湛手足无措,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摇头喃喃道:“这不公平。”
“皇家没有公平。”华仪讽刺一笑,道:“更何况,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人,比如让朕爱上他,阿湛,皇夫和齐王的身份,都是束缚不住他的。”
她神情平静,语气却悲凉,华湛听得心底也泛起凉意,惶然抬头,轻唤道:“阿姐……”
华仪道:“这么唤朕做什么?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逼之过急,困兽犹斗,何况朕如今帝位还在,阿湛,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华湛心底微震,心底五味杂陈,还是担忧地上前道:“皇姐保重,臣弟竭尽全力,都会护好您……”
华仪含笑点头,华湛想了想,又问道:“臣弟斗胆……敢问皇姐,打算如何处置两位皇叔?”
华仪笑道:“天下人如今都看着朕,朕能如何呢?身居高位,谁是无罪的?朕都不敢为他们开脱,事到如今,是好是坏,左右是看他们的造化了。”
华湛心底一凉,平白觉得有些背脊发凉,还想再说些什么,华仪已摆了摆手,转身随口道:“朕乏了,你便回吧。”
华湛只得噤声,抬手一礼,慢慢退下了。
华仪站在殿内,垂眼想了想,索性放弃了午休的打算,问一边侍奉的常公公道:“沉……齐王今日什么时辰起的?”
常公公答道:“陛下刚刚上朝,齐王殿下便起了。”
华仪点了点头,转身往内阁走去,“更衣,去定坤宫。”
华仪换了一身常服,重新挽了发髻,特地斜插上金步摇,淡施胭脂,眉心金钿明灭闪烁,衬得那一双含水秋眸更加温柔。
她对镜轻轻一笑,起身上了御辇,直入定坤宫。
定坤宫内,沉玉正坐在院里,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黑白双子纠缠厮杀,战况激烈。
华仪不让太监通传,自己背着手,悄悄地从宫门外探出头来,一眼便望到了沉玉。
她轻轻抿着唇一笑,打算吓他一吓。她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向沉玉,一边回头朝身后的宫人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常公公忙配合着打手势,不让宫女侍卫跟过来。
华仪小心翼翼地靠近着他,雪后的阳光拉出斑驳的影子,她似乎闻到了他衣袖间淡淡的清香,她在等着他忽然间回头,可他不曾回头,她便要主动去抱他。华仪脑海中的记忆一闪而过,她隐隐约约地想起,某一日她也是如此,从床底爬出来,这样伸手够住了她的沉玉。
沉玉执着棋子的动作一顿,胸前的手臂仍在收紧,华仪紧紧地抱着他,道:“一上午不见,如隔三秋。”
他静了静,随即牵起笑容,微微地笑了。
华仪手臂一紧,随即身子被拉动,腰肢一紧,便被他拉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微微羞涩,埋头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的胸前,他把小姑娘抱了个满怀,舒舒服服地眯眼道:“陛下还是这么认真,早晨我醒时,见人去楼空,险些以为是被陛下始乱终弃了。”
她不禁笑出声来,抬手搂紧他的脖子,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笑吟吟道:“我怎么敢呢?”
“嗯,还算是知道后果。”他正要说什么,忽然看清她脸上妆容,倒是一挑眉,眯了眯眼,玩味道:“今日打扮成这般模样,是有什么打算?”
“女为悦己者容,我的打算还不明显吗?”她粲然一笑,在他面前摆了摆脑袋,凑给他看,道:“好看吗?”
花钿精致,胭脂衬得面若桃花,眼尾斜勾,细眉如柳。
素面已是上佳之容,如此,又怎会不好看?
他忽然抬手,又拍她翘臀,她低呼一声,佯怒道:“……你近日倒越发下……”后头的话还在舌尖滚着未出,又被他一把抱起,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带向阁中。
她窝在他臂弯里轻轻蹬腿,他低眼轻骂:“小妖精。”一边带上门,将一堆非礼勿视的闲杂人等阻隔在外,华仪被他扔在床上,不等他有所动作,忙跪坐起来,伸手拉住了他手臂,仰头假笑道:“别,我还疼。”
沉玉点头,转身走向一边的桌案上,拿出盒子里的药膏,走向她道:“那便给陛下上药吧。”
华仪:“……”
第52章
沉玉说下流话恐吓了女帝一番, 待真的把她禁锢在怀里后, 才低头亲了亲她紧闭的眼皮, 轻笑道:“知道你疼,这回便放过你。”
华仪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低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小脸红得紧。
这人平日强横,动辄搅得天下大乱,也唯有在这般温存时, 才温柔得让她心动……
她轻偎在他胸前,安静温顺,像只小幼猫。
他眯眼,低眼看她神色慵懒安然, 全然一副依赖他的模样, 心底微动。
从前她是高傲的女帝,饶是对他也不曾全然放下架子,端的是冷酷威严,不可侵犯亵渎,更遑论收敛一身锋芒。
经过他这么多年的慢慢努力,即便是不可一世的她, 也慢慢亮不出爪子了……
华仪见他低头不语, 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又抬手揽过他的脖颈, 在他鬓边轻轻磨了磨,小声道:“我喜欢这样。”
“嗯?”
“喜欢就这么抱着你。”她语气极轻地重复一遍, 笑道:“阿玉,以后,我们再也不针锋相对了,好不好?”
他眸色微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低头去衔她下唇,她双手轻抵他肩,往后直躲,不依不饶道:“你先答应我……”
他挑眉一笑,偏就把她揽紧,按着她后脑勺不让她退,咬她一口方道:“这是你讨好的目的?”
她身子一僵。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利益二字。
或许已经成了下意识防备的习惯,任何无关□□的话,总会被对方视作别有所图。
她忽地就起了薄怒,伸手用力推开他,作势要下床,一边恼道:“你就觉得我对你是假的……”
话未说完,手腕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拽了回来,跌回床上。
他翻身撑于她身上,居高临下道:“这便恼了?”
她挣脱不出,抬手锤他一下,气道:“我若真忌惮你畏惧你,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又为何不把你软禁在此处便算了?何必屡屡前来,白让你占便宜?”
他挑动薄唇,淡淡道:“我手下将领仍在外虎视眈眈,你如今所临困境难解,焉知不想让我出面让步?”
她喉间一哽,锤他更加用力,蓦地偏过头去,长发半散在侧脸上,不去看他。
沉玉眉头紧蹙,静了须臾,抬手捏紧她下颌,强硬地扳过她的头。
眼底光亮便轻轻一闪。
她泪盈于睫,眼眶泛红,紧抿着唇,就是不曾抬睫。
倒是真受了委屈的模样。
他手掌微动,拇指轻挪,慢慢拭去了她眼角泪痕,道:“是我的错。”
她心底轻颤,垂眼不语,被攥紧的手腕感觉到了力道的松弛,他拢了拢她的发丝,叹了一声,道:“仪儿,你明明知晓,你我如今这样,必然是要有个了断的。”
她沉默不语,他揽她起身,给她披上外衫,道:“所以,还有什么说的必要?”
她抬眼看着他,眼角噙着的泪微不可觉,摇头道:“我知道你爱我,正如我一直放不下你一般,所以,沉玉,你信我一回吧,也让我有勇气,信你这一回……”
沉玉轻轻一笑,“我针对的是别人,从未针对过你,纵有欺你瞒你,也绝无负你之处。如此,你还不放心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
纵使欺你瞒你,也绝无负你之处……
他的所有动机都与她或多或少的挂钩,他的隐而不发是因为她,他的牢狱之灾也是因为她。
包括前世,他到最后都未曾告诉她真相,反而被一杯毒酒葬送了性命。
她身子发冷,微微战栗。
这些事情何时才能是个头。
……他的求而不得,他的不甘心,还有她的不得以。
若站在这天下前的,不是他们二人……该有多好。
华仪沉默了许久,再回神时,便见他脸色并无之前好看。
她骤然一惊,伸手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怎么了?”
他慢慢摇头,不发一词。华仪见他不言,愈发觉得有什么,脑海中火星一溅,蓦地起身,伸手便要解他腰带。
沉玉攥住她的手腕,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偏就要解他衣裳。
是不是在在刑部大牢受了伤?
昨日她不曾细看,也没瞧见他身上有什么伤口。
衣衫很快就被她扒开,她下了决心,他一时也哭笑不得,被她推得半靠在床上,老老实实给她扒中衣,直至露出精壮的胸膛,她才停手急急扫了一眼,又半跪在床沿上,偏身去看他后背。
青紫交错,还有结痂不久的伤口……
她的手微颤,惊恸道:“他们在狱中,除了那玄铁镣铐,还这般为难你……”
他看她为她心疼,眼色微沉,心底有一丝欢欣满意之感,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不过皮外之伤,过几日便好了。”
她看着他,却咬牙气急道:“你那般有本事!为何偏生让他们欺辱与你……”话说了一般,后面的话已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眼泪是彻底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
华仪掩面,跌坐下来,哽咽道:“就是因为我。”
他静静坐着,看她越来越自责,抬手拿开她掩面的手,揩去她的泪,无奈道:“今日怎就成了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