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男子读书的声音响起,像是从隔壁传来的。碧姜暗思着,难不成落花巷里还住着读书人?倒真是够奇怪的,她所知道的落花巷,以花娘瘦马为名,什么时候还有苦读的书生?
她心里疑惑着,身姿一动未动。
绿衣呢哝一声,慢慢睁眼,美目流转地看着碧姜。
碧姜被她看得心里一动,莫非原主与隔壁的书生相识?是了,之前那妇人不是提到什么郑公子,想必就是这位。
“哎,可怜郑公子一片痴心。碧姜姐姐,你们最终无缘,你何不去与他说个明白,也好过他天天翘首以盼,茶饭不思。”
绿衣的声音婉转悠长,悲风秋月,带着无恨怜惜。
眼下囿于困境,碧姜没想到原身还有一身的桃色官司。不知这位郑公子是哪样人品,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一名瘦马?就算是他中意,只怕是他的家人也不会同意他娶瘦马为妻。
若只想将她当一个玩意儿,那就是个好色之徒。
那男子的读书人还在继续,听着有几分担心焦急,声音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
绿衣幽怨地望着她,她心思转着,若想了解当下京中的情形,不能问绿衣。一个豢养的瘦马,能知晓什么天下事。那郑姓公子是读书人,应该知道一些。
如此想着,她尽力起身,身子还软着,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却还能下地。她试着慢慢走动,强撑着出了屋子。
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她绕过屋子去后院。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垫着凳子爬上墙头。
她抬头望去,只见墙头出现一位年轻的男子。他长得颇为俊俏,脸色白晳,眉眼细长,一股子书生气。
“碧姜姑娘,你身子可好些了?”虽是不雅地爬在墙头,他依然作了一个揖。
“好多了,多谢公子。”她回应着,眼神却是打量着院子。
这是一间二进的院子,院子中搭着竹架,上面晾着粉绿的衣裙,随风飘着,煞是好看。左右两面围墙外,看起来都住着人家。而郑公子的家,则是里边上。
她抬着头,天是蓝的,还有丝丝的白云。自己有多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好天气,裕西关一带临近燕赤。燕赤苦寒,常有冰雪。
“那就好,我……与我娘说了……”郑公子期期艾艾地说着,一脸的愧色。
碧姜猜想着,怕是这位郑公子与自己母亲说了要娶自己的事情。看他的表情,他母亲应该是极力反对的。
“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你等我。等我考中秀才,我再来娶你。”他一脸坚定地说着,痴痴地看着她。
她突然就有些不忍嘲讽他,他书生意气,纵是带着天真,倒还有几分真心。寻常的人家,谁愿意娶一个瘦马为妻。要是他中了秀才,他的母亲只怕是更加反对。
他们根本就是不可能。
“郑公子,我有话与你说。”她指了指后门。
郑旭面露惊喜,忙跳下凳子,消失在墙头。他急忙打开自家的后门,在一棵槐树下等着她。槐树上长满翠绿的嫩叶,迎风摇摆。
碧姜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高高的院墙,还有紧闭的后门。她的身子实在是娇软,就是走到后门处,都有些气喘。
门是从里面闩着的,她心里想着那妇人,压根就不担心她们会逃走。一个瘦马,没有户籍路引,能去哪里?
郑旭看到她出来,眼神竟有些闪躲,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郑公子,你既然要参加考试,此时应该多读书,争取考个好名次。”
听到她关心自己,郑旭的心里像开了一朵花般。“姑娘放心,郑旭一定不负姑娘所望。等我有了秀才功名,必会信守诺言。”
碧姜摇着头,“秀才不是好考的,不能埋头苦读,要知时事,才能做出好文章。”
郑旭有些奇怪她会提到考试的事情,不过她说得在理,“碧姜姑娘,陛下刚刚大婚,我朝内外安平,正是昌盛之期。我心里有数,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面色平静,心里却掀起惊涛巨浪。皇侄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怎么就能大婚?莫非这天下已经易主?
“陛下是明君,将来你若能入仕,定要好好报效朝廷。”
“碧姜姑娘说得是,自三年前,护国公主大败燕赤,那些宵小之国再也不敢来犯我朝。陛下虽年轻,却深得护国公主亲传,确实是一代明君。”
三年,竟然已过了三年?
那次她与燕赤一役,可谓十分艰难。最后她险胜,却身负重伤。为了不影响军心士气,一直秘不外宣。后来她时常昏迷,醒时少,睡时多,最后一觉睡去,再醒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不知道她死后,后事是如何处理的?
猛然,她瞳孔一缩。不对,方才郑公子讲的是陛下深得她亲传。她忙着征战,一年之中,极少有时间呆在京中,如何教导陛下?
“护国公主确实是巾帼英雄。”自己夸自己,感觉有些奇怪。她顾不了许多,只想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以期得到更多的信息。
郑公子心里纳闷着,今日的碧姜姑娘怎么与他讨论起朝中之事?不过他心里转而高兴起来,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与他谈这些的。若是将来的妻子能说得上话,也算得上情投意合。
“你说得没错,护国公主确实是女中豪杰。若不是忌惮护国公主,燕赤那些宵小怎么会善罢干休?当年护国公主得胜还朝时,陛下亲自开城门迎接,何等风光。”
郑旭说着,眼里迸出光彩,他那时也挤上街头,看着高高的骏马上,坐着那英姿飒爽的女子。虽覆着面纱,却依旧能感觉到坚毅强大的气势。
碧姜沉默下来,她已知道自己想知道的。
现在是三年后,而且“她”还活着。这么一来,她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难不成一个人的魂魄可以一分为二?
郑旭见她不说话,忙问道:“碧姜姑娘,你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嗯,我身子还没有好全。郑公子,这两天我想了许多,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郑公子前程似锦,何必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你我终是有缘无份,你就放下吧。我……娘可能就要替我找人家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碧姜姑娘,你是不信我吗?”郑旭急了,朝前迈了一步。
当然不信,她在心里说着。不喜他人靠近,她往后退一步,暗恼现在这副不中用的身子。
郑旭原是情急,待闻得少女的体香,不由得想亲近佳人。他身形一动,不想一道眼神凌利地射过来,立马觉得浑身发寒,腿差点软了。待再看时,只见佳人娇柔,楚楚动人,暗道自己方刚眼花。正了正身子,恢复常态。
“我信公子,信公子将来能鸿图大展。就是因为信公子,所以才觉得你我之间更无可能。你想想,日后你封官进爵,立于人前。你总不希望别人肆意谈论你妻子的出身?将她与货物相提并论。”
“我不怕!”
郑家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郑公子急于分辩,并未听到。但碧姜却听到了,想来是郑公子的母亲回来了。
“你当然不怕,男子何患无妻,大不了休掉便是。等你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何愁没有美娇娘?”
“没错,碧姜姑娘说得对。旭哥儿,你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娶个大家小姐……”
“不……”郑公子喊着,到底是些顾着母亲。脸色黯淡着,祈求地看着自己的亲娘。
他的母亲不为所动,只管看着碧姜,碧姜任她打量着。她轻轻一笑,“婶子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说旭哥儿是不是块读书的好料?他这么有出息,有我这个当娘的拖累,已是够被人嘲笑的。要是还娶你为妻,只怕他以后会被同窗笑得抬不起头,白白毁了前程。”
“娘……”郑旭叫着,声音低下去。
学堂里的风言风语向来不少,但他父亲身家清白,别人虽背后说三道四,倒也没有人真的以此排挤他。
若是娶碧姜姑娘为妻,只怕……他确实想过。但他相信,将来那些人以后见过自己的妻子,必会羡慕他能娶到如此美貌的女子。
碧姜打量着郑公子的母亲,不用问就知道,这位美娘……婶子年轻时也是一位花娘。美娘扯着儿子的衣服,“旭哥儿,你快些回屋,我还有话要和碧姜说。”
郑旭看了看自己的娘,又看了看碧姜,心道让她们说开也好。
美娘的目光慈祥地看着他进屋,转过脸对着碧姜时,脸色马上淡下来。
“碧姜姑娘,不是郑婶子狠心。你也知道,咱们女人哪,一辈子能靠什么?旭哥儿他爹去得早,我一辈子的指望都是他……我与你娘是姐妹,说实话,咱们这样的人,得认清自己的身份。今天你说的话,婶子都听到了,你能看明白,以后的日子才不会难过。我呀,这些年拉扯旭哥儿,多亏昔日的姐妹相帮。现在旭哥儿大了,这落花巷里是住不下去了,明天我们就搬家。”
碧姜明白她的意思,没有说话,转身进了院子。
只听得后面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有低低的一句“冤孽”。
第3章
她回到屋子,觉得浑身乏力,软软地躺在床上。
绿衣靠在床头,斜睨着她,“可与郑公子说清楚了?”
“嗯。”她应着,心不在焉的。说是说了,看郑公子的样子,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
“说清楚了也好,省得他惦记。郑公子书读得好,郑婶子就指着他能出人头地,将来功名在身,带着她离开落花巷。依我看,郑婶子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别说是她,就是娘,也不愿意。郑婶子生计艰难,靠给各家各户浆洗换些银钱,哪有什么银子给娘。”
绿衣这番话,倒是让碧姜多看了她一眼。此前绿衣的表现,她还以为,她被那位称娘的妇人给蒙住了心,不知自己瘦马的身份和将来的用处。
“碧姜姐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娘疼我们是一回事,我心里清楚着呢,她费尽心思地养着我们,为的可是她的棺材本。你我姐妹二人姿色出众,她就指着换个好价钱,哪会便宜了郑公子。”
碧姜重新躺在床上,这副身子,能坐着绝不能站着,能躺着绝不能坐着,可真是娇气得要命。
“绿衣,你说那要来选人的大户人家是哪家?”
绿衣马上来了兴致,“碧姜姐姐,你可是愿意听这些事了?以前我每每与你谈论这些,你都不甚感兴趣,看来你是真的想明白了。”
她垂着眸子,想来之前的原主与郑公子两情相悦,一心想嫁给他,哪会愿意听到这些。
“我常听巷子里的姐妹说,京里贵人多,不是我们能想的。花大娘家的青云姐姐说过,若是能进永忠侯府,她死而无憾。”
她听绿衣提到永忠侯府,心神一震,这也是她想打听的人家。
“永忠侯府?”
绿衣红唇翘起,朝她飞了一个媚眼,“自打三年前护国公主得胜还朝,就与侯爷成了亲。无奈公主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仅无法孕育子嗣,就连容貌都毁了。所有人都知道,侯爷对公主痴心一片,无论如何都要迎娶公主。”
“她”和周梁还成了亲?
碧姜想着,脑海中想起了那人的长相。丰神如玉,眉眼清俊。他的目光永远都是温和,像一汪泉水,让人想溺毙其中。
“不过,我听青云姐姐说,最近永忠侯府好像有风声,说是要选人。侯府里有位管事曾来过落花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既是痴心一片,又来落花巷里挑人,这是何道理?
“公主下嫁后,心疼侯爷,自己不能生养,就做主给侯爷娶了两房侧夫人。若不是公主坚持,侯爷定不会答应的。那样的男子,身份尊贵,俊逸不凡,若是能被挑中……”绿衣的双颊泛着红晕,眼眸里媚态如丝。
“既然有了两位侧夫人,侯府怎么还会来挑人?”
绿衣娇媚一笑,“碧姜姐姐,你可真逗。来落花巷里挑人,还能是做什么,自然是暖床的。侯府里有左右两位侧夫人,听说势同水火,必是哪一位侧夫人为了争宠,想挑人去固宠呗。”
碧姜垂着眸子,虽然她对周梁没什么感情,但也曾幻想过一切安稳后,能嫁给他。没想到嫁是嫁了,却是另外一种结果。不知现在的那个“她”是如何想的,真能容忍别人与自己共侍一夫?
绿衣又摸出棱花小镜,左右看着,“要真是侯府来挑人,说不定我们能入眼。到时候能伴在侯爷身边,绿衣必侍候得他快活似神仙,与他做一对瑶池鸳鸯。”
“什么鸳鸯啊?”金娘一脚踏进来,笑着问道。
“娘又偷听我和姐姐说话。”娇嗔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若不是知道她们真实的关系,都会以为她们是亲亲的母女俩。
“你们姐妹是我养大的,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金娘见她俩还躺着,忙哟哟出声,“姑娘们,可是歇好了?”
“娘,我累得不轻。你看我这手,指头都磨粗了。”绿衣撒着娇,伸出自己嫩白如玉的双手,嘟嘴撒着娇。
金娘比她还要心疼,这么嫩得掐水的皮子,要是破了一丁点,那可不得了,卖相上就要吃亏。“可真是心疼死为娘了,这两日你姐姐病着,难为你侍候着。”
“娘,你真好。”
“你们知道就好,娘一辈子养着你们几个,真是千娇万宠。你们日后飞上枝头,要记得为娘的好,多孝顺为娘,娘就心满意足了。”
“娘,女儿会的。”
碧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母女恩爱,面色平静。
金娘的眼睛瞄着,看着她,“碧姜啊,你若有绿衣一半贴心,娘就知足了。娘养大你们,事事都是为你们打算。我为何要阻止你与郑家哥儿,还不是因为怕你将来受委屈。男人哪,稀罕你的时候当然是甜言蜜语,视你为心肝儿。等将来他功成名就,而你年老色衰,你就知道苦了。”
“我知道。”
“你听娘说……哦,你知道了……知道就好。娘就怕你犯糊涂。你放心啊,娘必定会替你们好好挑选。你们哪,就等着过好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