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难堪,握杯的手紧了又紧,瞥了步莨一眼,暗暗咬牙,不愉气愤全在了脸上。
沈霄笑着缓和气氛:“花婆说寨主上次听了翎儿的曲,十足欢喜,今日便带她来为大家弹奏几曲,待到了燃灯放焰火的时辰,咱们便到船艏观赏。”
这话瞬间扫除步莨心头泛起的丁点不欢,转身对帝君夸赞道:“白姑娘琴艺精湛,歌声甜美,上次听得我跟向南流连陶醉。”说着她同穆向南暧昧眨眨眼,逗得他微红了耳根,视线不知往哪儿搁。
步莨复又对帝君道:“你定会喜欢的。”
帝君笑着点头:“阿莨这般喜欢,也定然合我的意。”
见两人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沈昕更是来气,闷声不乐。
白翎莞尔一笑,欠身行礼道:“能得寨主赏识是小女福分,今日夜游覃河,这便为大家弹奏一曲合宜的小舟泛江。”
白翎落座琴前,玉片拨弦听音,音色无误,微颔首,抬指抚琴。
玉指轻勾,琴声清越,十弦流泻,琴声连绵。夜伴月时小舟泛江,水伴鱼时曲长悠扬。
一曲终了,几人纷纷鼓掌。沈霄也直夸道:“翎儿的弹奏无论哪时听,都恰合心境啊,令人舒畅。”
步莨转向帝君,闪烁大眼盯着他,满眼的期盼好像个做了好事讨表扬的孩子。
帝君笑了笑:“的确是人美琴美,令人沉醉。”
步莨喜眉盈悦,正回身等待她弹奏第二曲,却有一人插来话。
“既然这般好听为何要在青楼卖艺?怎不登去大雅之堂呢?”语气十足的鄙夷,正是心里憋着气的沈昕。
这话一出,步莨高兴的面色霎时就冷了下来。穆向南更是沉着脸睇过去。
沈霄肃然训斥:“沈昕!休要乱语,好好听曲!”
被哥哥当众训话,沈昕甚觉丢脸,不满地嘟囔:“我又没说错……”
沈霄冷声道:“再不闭嘴,回去家法伺候!”
听言,沈昕面色煞白地怯怯瞥看沈霄。见他眼中冷厉乍现,她握杯的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哥哥心情好时宠她护她,一旦忤逆,谁也不敢惹,就连父王也惧怕三分。
沈昕吓得忙低头噤声。
而一语未发的当事人白翎起身同大家致歉:“郡主所言并无差错,小女本就是青楼的姑娘,切莫因小女扰了大家的兴致。”
步莨正想开口安慰,穆向南率先说道:“白姑娘琴艺绝妙,歌声动听,以一技之长谋生活,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青楼的姑娘们是卖艺,雅馆的姑娘们也是卖艺,行的端正,又有何不同。白姑娘琴艺在都城名声斐然,能听得一曲是荣幸之至,莫不令人珍惜。”
本并不在意沈昕挑衅讥讽的白翎,却因穆向南掷地有声的话语而喜上心头,目光落在他刚毅的脸庞,微微一笑欠身致谢。
步莨挑着眉颇为欣赏地看向穆向南,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挺硬气。不过他耳朵越来越红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不尽如人意的插曲,却也不妨碍几人赏乐。
正当大家沉浸优美音律,弹曲的白翎忽手指微顿,落了一弦音。而后紧接续上曲,仿若方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失误。若不仔细辨听,亦或对乐曲并不精通的人而言,察觉不出这点瑕疵。
比如步莨和穆向南就无感,帝君和沈霄却听出来了。
躺在帝君塌侧的娄晟睁开眼,缓缓站起身,传音道:“帝君,船外甲板有血腥味,死了人。”
帝君抬眼睇向笑意渐敛的沈霄,他应当也有所察觉。“先观望,若有事,你只需护着阿莨。”
“是。”娄晟看了看白翎,又问:“那位叫白翎的小妖呢?”
帝君只道:“她并未伤凡人,暂且莫管。”
娄晟依言没再多问,踱步慢悠悠走到步莨身边塌上趴靠,半垂眼,竖起耳朵机灵听着。
正当琴曲为大弦铿锵之音,急促之色,犹如排山倒海气势。
一支铁箭霎时从舱窗镂空雕花处穿布射入,破风擎电之速,直冲沈霄门面。
第三十三章
沈霄纵身一跃, 避开飞箭,噔一声,箭尖直插他身后木板。
琴声骤停, 众人顿时惊起身。这时才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五位乔装为仆人的侍卫即刻从座下拔刀而出。
“你们几人护住郡主!”沈霄严声命令。步莨有两人护着, 且本身又有武功,沈昕不会武功, 手无缚鸡之力, 只得让侍卫护着。
沈昕吓得赶忙躲在四位侍卫中间。穆向南提剑护在步莨身边, 却忧心地注视白翎周围。
沈霄又对自己的贴身侍卫于长青吩咐:“你去护着白姑娘!”
“你也去保护白姑娘!”步莨对穆向南催促。谁也不知外边情况, 若再有箭射来,白翎只有一人护着,处境最为危险。
穆向南迟疑一瞬,舱外霎时射来六支铁箭。众人将将反应, 又六支, 接连不断, 从舱窗镂空处穿布而入。
铁箭难砍断, 大家只能迅速移转身形闪避,可船舱空间有限,又摆放了桌椅物品,展身受限。只得用刀剑挑转铁箭方向或者用蛮力快速将其劈落。
铁箭乱飞不长眼, 置人于死地的连发势头, 想来外边的人是狠绝不留活口。
步莨见穆向南仍护着她,眼睛却时不时瞄向白翎那边, 应是担忧非常。如此分心定得害他自己受伤,步莨趁空档推了一把穆向南:“快去!”顺势转身帮他砍落身后的箭。
电光火石已来不及多思,穆向南迅速掠去只有一人相护的白翎身边。
恰有一支箭从偏侧射向穆向南后腰,他紧盯白翎安危,未有防备。
白翎目光一顿,袖下手微转,褐光顿出,打中箭头,铁箭偏落,那褐光消散飘下来竟是根小小的褐色羽毛。
步莨以短剑护身,说也奇怪,飞来她身前的箭少之又少,转眼看,自家夫君好似身上有吸力,从这方向射来的箭皆往他身上冲。
步莨心提得紧,快速靠向他,帮他打离射来的箭,将他护在身后。
帝君揽住她腰身将她环在身前,却是好心情地微扬唇角:“怎能让夫人替我挡箭?”
帝君抬袖顿时收入三支箭于手中,手腕一转,将箭力掷舱外。
掌力裹住铁箭破窗而出,只听嘭声巨响,木窗碎裂个大洞。箭身气势不减,飞射而去,正中三黑衣人胸口,应声倒地。
帝君不待迟缓,卷袖眨眼收入木案的三支箭,疾速朝对面甩去。
沈霄一看,忙闪身避让。虽知其目的,没想他连句招呼也不打,身手如果差些,就得被射出三窟窿。
又是嘭声巨响,另一木窗破碎,箭飞驰而出,射中两人。另一人提前闪避,跳上护栏,伸手快速从身后抽箭,张弓对准沈霄。
方才敌暗我明,被动防御,此时皆在明下,沈霄目下顿厉,提剑左右瞬步而去。
目标难聚,黑衣人迟疑开弓,正要放弃跳开,沈霄举剑飞身,刺入对方肋骨之下。
那黑衣人摔倒在地,沈霄即刻拔出剑,血溅一身也浑不在意。那人吐血不止,沈霄一脚踩住他伤口,疼得那人直叫喊:“要杀要剐请便!”
步莨等人陆续走出船舱,对这情况俱是莫名。
沈霄转身对五位侍卫下令:“严查船上是否还有同伙!”
“是!”几人领命分头查看。
沈霄蹲下身,掐住那人下颚,声色极冷:“以为不说我就不晓得是谁派你来的吗?我留你活口,你去警告他,以往他三番五次派人杀我,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他扰我雅兴,触怒了我,他就得知道后果!倘若再有下次,交待他给自己备好后路!”
沈霄抓起这人衣襟提起来:“你自个儿游回去吧!能不能把话带到就看你的命了。”
说罢,他一把将人甩推船下,黑衣人扑咚一声掉入河中。只听哗啦啦水花声,那人拼命朝岸边游去。
审查完船体内外的侍卫跑回来,一人手中拿着一根竹管和一银针。“船夫和其他人都被毒针刺中,然后再被杀害,他们应是游水潜入船上。”
沈霄面色凝重点头,转身对步莨歉意道:“本邀寨主赏景观灯,却遭此事故,我需收拾残面,今日恐无法观看焰火。令寨主受惊,我在这先赔个不是,日后定再登门致歉。”
步莨只从方才的话语听出今日是有人暗杀沈霄,上次月虹楼那位男子许也是被派去杀他的。也不知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一条命总被人惦记,不杀死不罢休。
她摆手道:“今日之事难以预料,沈公子无需内疚。处理事情要紧,这观焰火往后也还是有机会的。”
沈霄定看她淡然不惊的面容。一般女子遭遇这等事不被吓哭也定会哆嗦惨色,她不仅未失方寸,还反来安慰他。
方才混乱躲箭时,他就注意到,步莨先考虑较为弱势的白翎,而后奋身保护自己夫君。即便她夫君武功比她强许多,她却下意识要去护着。
当时他不由闪过一丝羡慕。羡慕那位男子拥有这般奋不顾身、将其视作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女子。
沈霄朝步莨点头,随即吩咐侍卫:“调转船头回岸,再派两人护送寨主回去。”
侍卫领命去开船。
步莨视线正落在右侧一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忽见他手臂微微动了下,难道还没死?
她正疑思,又见那人缓缓抽出什么。烛光下,步莨辨认黑衣人手中握着一小型。弓。弩,在他扣动机关前,她未加多想,扯住沈霄的手臂使劲一拽,将他拉至身边。
沈霄不察,猝然撞在她身上。忽听叮的一声,一根银针刺入沈霄方才所站位置的船杆上。正是毒害船夫等人的毒针。
侍卫一看,一剑刺去,那人本就吊着半口气,此刻一命呜呼。步莨松开沈霄的手臂,退开一步,拍拍胸口,心悸不已:“还好来得及。”
沈霄低头凝着她。方才还羡慕她夫君,此时却被她所救。从未有哪位女子主动伸手救他,尤其他们不是亲人,不是主仆,只是萍水相逢,只是初次见面觉得她甚为有趣。
这一瞬,心里头平添一股奇异的感觉,就像登高山顶望看波澜壮阔的叠叠云雾,就如烈日炎炎盛夏降来一场及时雨。舒畅而愉悦。
帝君明知步莨只是下意识救人,可看到沈霄目光流连未移,心底升起些不爽快。走过去握住步莨的手,问道:“有伤到吗?”
步莨摇头:“没有呢!”
沈霄目光定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却也只淡淡掠过,便收了视线。
因船舱的夺命飞箭而惊魂未定的沈昕,以为沈霄受了伤,冲过去握住他双臂察看,急慌慌地哭了。“哥,你伤到哪儿了?要紧吗。”
沈霄擦拭她眼泪,安抚一笑:“别哭,我没伤着。”
沈昕扑入他怀中,紧紧抱着他,心有余悸地微微发颤。
“究竟是谁总想取哥哥性命?上次哥哥中毒险些就没命了,爹爹吓得一夜白了头,这次……我不想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哥哥何曾怕过谁,怎不去将那幕后之人直接杀了!”
沈霄望着满天星斗,眼底却未纳入半寸光亮,悠悠一叹:“不曾惧怕,只是未到万不得已,不可行这一步。”
话音清淡,随风而逝,也不知谁听清这声无奈又含恨的叹息。
正当游船朝岸边缓缓驶去,方才的惊险渐渐消散在平静湖面。忽听岸上人们的欢呼声,正是燃灯点彩时辰。
人们将点好的花灯放入湖中,随风流动,渐行渐远。寄托美好期盼的五颜六色花灯将湖面映衬得缤纷多彩。
突然四周数声尖锐飞啸声划破夜空,众人抬头望去,爆竹声起,嘭嘭炸裂,暮色瞬间被点亮,烟花耀绽,璀璨斑斓。
步莨拽着帝君跑至船头,欢喜地指着天上:“曦华,你看那紫色的,像不像梅花!你给我雕的梅花紫玉手链。”
她露出手腕的手链,抬起手臂对着那朵朵盛绽的烟花比对:“你瞧你瞧!”
帝君望了望高空,低眸凝看她眉开眼笑的脸,纷彩焰火在她眸中缀出晶光点点,亮过星海月明。
“你看我做甚?焰火在天上。”步莨瞥看他。
帝君但笑未言,搂住她腰身,闪身至船舱前门,让步莨隐在阴影处。趁她未反应,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轻轻含住,舌尖在她唇齿快速掠过,贪恋不舍地分开。
若不是在外头,他实想好好吻一番。帝君倾身在她耳边说着情语:“你想看的焰火在天上,而我想看的焰火就在你眼中。”
温热呼吸合着温润话语瞬间熨红了她耳廓,步莨压着怦怦直跳的心,退开他怀中,嗔怪一句:“这么多人呢!”快步走到船艏。
沈霄看着步莨走出来,目光落在她微微带笑的侧脸。恰时,旁边游船一道白色烟花腾空闪烁,照亮她的面容,也看清被风拂乱的长发下泛红的娇颜。
他突生出一个念头:若她能为我欢喜一笑,若她能因我娇羞,那定是极美之事。
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而正观赏灯花的穆向南笑容倏然僵在脸上,眼睛颤了颤,月色下的脸渐渐晕开了红……
穆向南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右手捏了捏,柔软的触感正是身旁白翎的手,她竟主动握住他的手!
此时两人站在后边,广袖宽大遮掩交握的手,无人知晓。
穆向南惊喜又无措,不敢转身看向右边儿白翎,僵着身子赏焰火,可此刻哪有心思看。踌躇半天,他缓缓握紧她手,裹在手心。
白翎低眉羞涩淡笑。
消失了许久的娄晟方才巡查了船体一番,确认无危险,才趴在船舱顶。看着下方两对甜甜蜜蜜,长长叹了口气,何时才能把灵虹那个不开窍的小妖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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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沈霄房内。
侍卫于长青双手捧上一裹起的白色绢布:“大人,这是在船舱内地板发现的。”
正坐椅塌的沈霄接过,打开后,一根褐色羽毛静放其中。
他轻捏羽根,端在眼前细看。秋日夜晚渐凉,飞禽一般都早早归巢,何况船舱内并未进入过鸟,也未有人带宠鸟入内,莫名出现根羽毛,甚是怪异。
他问道:“何处发现的?”
于长青答道:“东侧木案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