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云初站起身,从马车的隔层里面摸索一番,掏出纸笔,把毛笔蘸了蘸茶水,提笔想要写些什么,却觉得脑子里面似有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写起。
想了许久,她堪堪落笔,写了两个字,“念安。”
……
是夜,在距京城几十里外的小庙里,一老一少正坐在地藏殿外头的廊下,一边吃着茶,一边看着从房檐上淅淅沥沥滚落下来的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听说您身子不好,此番出来,只能住在庙里头,可住的习惯?”年纪老的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笑呵呵地给对面的年轻人续了半杯茶,恭敬问道。
“无妨。”年轻人穿着一身小厮的衣服,端坐在老人的对面,语气略带清冷。
正是秦王和云初的父亲:云颂。
“小女此番侥幸活命,多亏您施以援手,不知老朽能为您做些什么,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云颂不卑不亢,神情自诺地说道,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
“云老无需客气。”秦王执起茶盏,转头看向一侧的月亮门,眼中若有似无的带着几分期待。
云颂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又有些释然,老子信道不代表儿子也要信道,秦王常年住在般若寺里,想必对天玄地黄之类的事不感兴趣罢。
两人一时无话,潮湿的夜风吹着廊下的气死风灯,灯光摇曳,照的四周影影幢幢的,有几分阴气。地藏殿里的香火气袅袅飘出来,倒是让人神色安然不少。
秦王垂眸看着茶盏许久,突然开口问道:“此次灵柩运回西南老宅以后,云老有什么打算?”
云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是个不喜欢说话的,怎么就突然没话找话聊了?
“趁着这个机会,带小女去……”说到一半,他住了嘴,看向秦王的眼神带着愕然,转而又是警惕。
“不管此番成不成事,恐怕您都没办法带着她一起走。”秦王坦然与他对视,坚定地回道。
云颂脑中“嗡”的一声,警铃大作,他重重放下茶盏,拂袖道:“这是老朽的家事,您逾距了。”
“当年令妻被仇人追杀,隐姓埋名,嫁给您。如今令爱虽然暂时安全,您却已经进了那些人的视线,只要那些人没有被清理干净,您就没办法与她一起出现,否则早晚会暴露她。”秦王缓缓说道,清冷的声线有礼而郑重。
云颂细细一想,颓然往椅背上一靠,喃喃说道:“如今只求那些人,真如我们所料罢!”
“云老放心,我必不会让她有事的。”秦王神色坚定地看着他,坦然说道。
云颂眼睛一眯,按下心中的不悦,呵呵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王爷这话客气了。老朽此生就这一个孩子,孩子性子倔,从小便极有主意,自在散漫管了,受不了大家的规矩,如此隐姓埋名也好,哪怕我不在她身边,她也能过的好好的。”
秦王垂下眼眸,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嘴唇微抿,刚毅的面容带着几分清冷。
云颂佯装若无其事地执起茶盏,眼角的余光却是不住打量着他。
性子太冷,又是这么个身份,长得是不错,身子却不好,又能顶什么用!
第216章 难姐
秦王感觉到云颂的打量,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
他绷直了背,耳朵竖得直直的,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耳力十分好,只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云颂口中吐出来,他当即心下一沉。
“主人,欢武有信来。”一个暗卫从月亮门快步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秦王眼睛一亮,赶忙接过信,正要打开,惊觉云颂就坐在一旁,手指微顿,清冷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
云颂见他这副模样,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说道:“老朽年纪大了,精力有些不济,先去歇着了。”
说罢,便负手往供人歇息的侧殿走去,眼角的余光瞥到秦王迫不及待地拆信,嘴角往下撇了撇。
如此急切,那信笺还带着脂粉气,想必是哪个娘子写的。
此时他再想想秦王刚才说的话,不由得轻哼出声。
秦王打开信笺,两个中正端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这字他已经看过许多遍。
他想起之前云初与慈云说过的离魂之事,嘴角的笑容微滞。
“念安。”他摩挲着那两个字,嘴唇轻启,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辗转飘荡出来。
……
盐阳镇,位于京城所在的华州与肃州的交界处,虽然没有宝和镇大,却也比前一晚上停留的岭西镇大上两倍,算是整个商路上面,重要的中转镇之一。
此时夜已深,诺大的房间里头,云初、容姝和苏锦泽却毫无睡意。
原本为了掩饰身份,才住进客栈的巴依,到了今夜,则是被落爷不动声色地,再次拉进了他们承包的客栈里住下。
是以,苏锦泽、云初和容姝“主仆”三个人,无奈地又挤在了一间屋里,只等客栈的人全都睡下,再偷偷换房。
苏锦泽累得不行,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这五禽戏打一通下来,累死个人!”
容姝不屑地撇撇嘴,讥讽道:“你这种弱鸡模样,到了延州看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到时候爷就恢复男儿身了,自然是在京城如何,在延州便也如何。有你爹照着咱们,横着走都没问题呀!”苏锦泽不以为意地说道,手里拿着水壶,“咕咚咕咚”地灌着水,全然不考虑一下别人要怎么喝。
“我们家不养废人,容家子弟个个会武艺,你这样的……恐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容姝不屑地说道。
“说起这个,苏锦泽到了延州以后,是什么身份?”云初好奇地问道。
容姝神秘一笑,“这个嘛……长公主自有安排,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苏锦泽有种不好的预感,“三姐,你们家里还有没有适龄的妹妹没有婚配?”
容姝走到他面前,手指狠狠敲了个栗子,“你想的美,别说没有,就算有,父亲也不会招你这种绣花枕头做女婿。”
苏锦泽煞有介事地舒了口气,突然,他扭头看向容姝,突然磕巴起来:“三……三姐……你们家如今不……不会……只有你一个没订亲的女子吧!”
“是又怎么样?”容姝抬起下巴睨着他。
“哎呦我的亲娘!娘亲这次不会想把你跟我凑成一堆吧?嫌我弱,就给我娶个能打能杀的?”苏锦泽哀嚎道。
容姝啐道:“呸呸呸呸呸!长公主是那么肤浅的人吗?反正到了这份上,也不怕告诉你,长公主说要让你去军中历练历练。”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苏锦泽呆立在原地,“不能斗鸡走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整个人蔫下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要我说,做纨绔还是得学落爷,人家能管家,能打架,还能没事出来闯荡,嫁人就得嫁落爷这种的!”容姝提起落爷,两眼直冒光。
云初见她提到落爷,疑惑地问:“落爷这个样子,康王当真不管吗?”
“后宅里无非就那些事,康王府也不例外。康王妃当年病的有些蹊跷,落爷因为康王妃的死,对康王素有心结,打理康王府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的好一些。后来,她把王妃留下的人好生培植一番,也算有了自己的羽翼,便趁着康王……出来晃荡。”提到康王,容姝和苏锦泽因为落爷的缘故,脸上都有些不大好看。
“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若哪一天康王腾出手来,或者不想再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落爷岂不是……还得要老老实实当她的郡主去?”云初问道。
虽说落爷是个郡主,可上头还有个王爷亲爹呢!她和容姝两个都因为摊上了个好爹,苏锦泽有个好娘,反观落爷……
爹让你好你便好,爹要是不想让你这么潇洒的过,便是有皇上和贵妃青睐,又能如何?
“可不是嘛!所以落爷这次才要跟咱们跑这么一趟,既帮咱们,也算是为皇上办了差事……再说了,就凭与我同甘共苦这份上,日后娘亲也好为她撑腰!延州离京城这么远,康王也鞭长莫及呀,眼下能躲一时是一时呗!”苏锦泽总算放下了水壶,坐起身来。
“所以这次你们三个,算是难姐难弟。”容姝赶忙补了一句。
正说着,有人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三个人面色一凛,苏锦泽赶忙拿起桌子上的假肚子跳到床上,云初上前把帷帐放下来,容姝走到门边怯怯地问道:“谁……谁啊……”
“是我。”落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三人松了一口气,容姝把门打开,落爷大步走了进来,扫了一眼遮得密密实实的床帐,嗤笑一声。
“别装了,巴依已经被我关起来了,以后到了客栈,就好生歇着吧。”
苏锦泽一听这话,蹭地从床帐里面跳出来,两眼放光地赞道:“不愧是落爷,威武!威武!”
落爷摆摆手,“行了行了,苏苏和三娘各自歇着去吧,我找七娘有点事。”
苏锦泽眉角一抽,酥酥是什么鬼……他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落爷笑着看他一眼,转头对着云初邀请道:“七娘可否到我屋里一谈?”
云初对她做个福礼,“正有此意,还请落爷带路。”
第217章 心思
云初和落爷一前一后进了天字一号房。
落爷关上房门,爽快说道:“随意坐,没那么多规矩,别客气。”
云初挑个明亮的位子自在坐了,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落爷坐在她的对面,倒了两杯水,递给云初一杯,自己则拿起杯子,不喝也不放下,沉默半晌,才开门见山地问道:“不过才相处一日,你是如何发现巴依不对劲的?”
云初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也不藏着掖着,便将玉娘母子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
落爷安静地听完,沉吟一会儿,疑惑地问道:“不过是底下人在巷子口恍惚见过一面,你如何能猜出来他与那事一定有牵连?”
“原只觉得他对苏锦泽过于好奇了一些,若是寻常的胡商,对勋贵本就有几分敬畏,便是外室,也是怀了子嗣的外室,理应更加小心才是……”
“他面上虽然恭谨,实际上却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打探一番,要么他本来就是个细作,要么就是心里有鬼。这么一想,我便让暗卫把他盯住了,为了防止他传消息出去,暗卫们连夜守着各个方向,果真把他的消息截下来了。”
落爷凝神细想,疑惑地问道:“那字条上写着‘西泉最东’,可是说的玉娘那件事?”
“玉娘当时住的地方,便是西泉坊最东的那家。”云初看着她回答。
落爷猛地站起身,负手走来走去,想了又想,困惑地问道:“便是他发现了苏锦泽的破绽,又怎么会加上西泉坊这句话?咱们编的那些说辞,虽与玉娘的事有几分相同,却也有很大的不同,他怎么就联想到玉娘身上,加了这么一句话?”
云初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许久,她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但是凭借这一句,玉娘母女受贵府之命进云府,这件事已毋庸置疑。”
落爷的脚步一顿,徐徐转过身,觉得十分荒诞地笑出声来,“你是说,我父王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塞个小妾给你伯父?”
“非但如此,玉娘母女杀了一干下人,又趁夜出城几十里让云冲撞上,整件事情首尾扫的极干净,官府查不出来,开国伯府的人也查不出来,绝非是区区胡商妾室能做出来的事。当时我便怀疑背后有人相助,今日知道竟是康王爷,着实也吃惊不小……”云初攥着手心,肃容说道。
想起上一世父亲的身死,她非但不觉得荒诞,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一世,玉娘因为她的缘故,整整提前了一年入府,若背后是康王的手笔,究竟是为了什么?
玉娘这件事,今日再看,处处透着蹊跷。
落爷在屋里走来走去,思索良久却没有一点头绪,只得长叹一声:“虽说父王的性子有些不修边幅,却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像你伯父那种人……应该更是不会。眼下不宜打草惊蛇,府里我会派人悄悄盯着。”
“玉娘那边我也安排了人盯着,只是巴依这边……在到达延州以前,我们还需要他。”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控制他。”落爷挥了挥手说道,她沉默一下,又说:“你们府上……若是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云初站起身,对着她认真一福,“云七正有此意,玉娘这件事极花心思和功夫,既然做了,总有深意,日后若有什么情况,还请落爷相助。”
落爷沉默地点点头。
云初见话已说开,便也不再客套,遂告辞离去。
回到住处,她了无睡意,推开窗子,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出神。
如今她假死出局,可父亲仍在局中,现在她的身世已经明确,原主的仇人也有了踪迹,却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现了云府里面康王的手笔……
她自嘲一笑,上一世的自己,可真是吃了不少闲饭,难怪最后落个糊里糊涂身死的下场。
……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云初和容姝两个人,搀扶着苏锦泽从客栈的二楼下来,只见巴依虽然好端端地站在大堂里,却是恭谨肃穆地垂着头,眼睛恨不得闭得紧紧的。
三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对落爷的手段更加佩服了几分。
上了马车,行驶约有一刻钟,欢武低声禀告:“娘子,梅娘有事求见。”
容姝知道云初有事要处理,寻个由头去了前面的马车上伺候“小夫人”。
梅娘上了马车,交给云初一封密信,“这是京里昨夜传来的消息,牌位的事情在岭西镇已经递回去了,想必最迟后天就能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