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长公主的车驾缓缓驶进了坊里,苏驸马远远看见,眼前一亮。
他直觉就想冲上前去,目光扫过周遭的人群,自尊心的驱使下,又顿住了脚。
直到仪仗驶到门前,他才上前一步,拱手见礼,“殿下,你可回来了!”
马车静默地从他身边缓缓驶过去,竟是连速度都没减,径直越过他驶进了府里。
随车的奴婢从他面前视而不见地走过,连日常的曲膝见礼也不曾有。
苏驸马心里大惊,紧走两步想要随着车驾一同进府。
却在路过侍卫的时候,再次被冰冷无情地拦了下来。
他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呼唤,只见刘喜手里恭敬地托着一个明黄的物什,回身走了过来。
“苏毅德,接旨吧!”刘喜笑着对他说道。
第293章 和离
苏驸马眯眼看着刘喜手里拿的东西,面上皆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长公主不会那么傻,把往事翻出来向官家陈情,若是如此,岂不是要把她这二十几年瞒着官家的事抖落出来,以后她与官家的姐弟情分,可就岌岌可危了。
刘喜公公看着他,朗声说道:“苏毅德,还不快快接旨?”
一时间,围观的众人,皆跪下叩首听旨。
苏驸马心知圣旨恐有蹊跷,在这等情势之下,却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赶忙恭敬地跪下来。
“辅国大将军苏毅德,德行有亏,撤去辅国大将军之称号,贬为庶人,钦此!”
圣旨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有些迷茫,官家只说德行有亏,却不提因何事所致,不清不楚的,背后的深意颇耐人寻味……
刘喜念完圣旨,缓步走到苏驸马的身边,却不着急把圣旨交给他,反而拿出两张盖着官府印鉴的纸,明晃晃的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
苏驸马微眯了双眼,上面公事公办地写着两行字:“愿相公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世家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并非是长公主的字迹!
“不!不!这不是殿下写的,这不是殿下的意思……”他一把挥开那张纸,坚决地否认道。
刘喜笑着朝他走近了几步,低声说道:“殿下为了彼此的体面,也为了郡主和二郎的脸面,才用的‘和离书’,确非殿下的字迹,殿下又怎会委屈自己写这些字!”
苏毅德听了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心思一转,往后趔趄几步,不可置信地摇头:“我与殿下之间从来都是伉俪情深,还请给个公公容我见殿下一面,同殿下解释清楚。”
刘喜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冷冷一笑。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明知道官家圣旨下的含糊,是顾忌着长公主的脸面,不欲让人知道的太多。
他却吃定了长公主不会当面与他对峙,所以想要得寸进尺了?
和离还真是太便宜他了!
刘喜扫视一圈,提高了声音说道:“殿下从大郎死的那一刻,便与驸马恩断义绝,驸马还是收下和离书,好自为之吧。”
此话一出,等着看热闹的众人脸上,不禁更加兴奋了一些。
长子死了,还被官家褫夺了封号,又草草葬了,现如今夫妻两个因为长子之死,恩断义绝……
这么说,长子的死是同驸马有关了?否则长公主也不会写出和离书来!
苏驸马听见这话,暗骂一声“死阉狗!”
两道圣旨在前,和离书在后,刘喜说这话,摆明车马不怕他闹,这会子说一半留一半是为了顾及彼此的脸面,若他再纠缠下去,恐怕就……
想到这,他面如死灰地往地上一坐,哀声道:“子不教,父之过,殿下怨我也是应该的,只要殿下能开怀,让我去死,我都绝无二话!”
众人心里恍然一些,原来长子果然是犯了大错,驸马是被公主迁怒了!
这么一看,还当真是有几分可怜。
刘喜是谁,想当年跟着长公主在宫里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当初被柳眉钻了空子,害长公主差点丢了性命,心里一直憋着气呢!
如今知道下毒这事跟驸马有些关系,又见他摆出这幅婊声婊气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
他冷着脸将手里的拂尘一甩,眼神示意左右的侍卫,把苏驸马架住。
“光天化日的,你们想要干什么!”苏驸马惊叫出声。
刘喜将圣旨往他手里一塞,又刺破他的手指,在一式两份的和离书上按下指印,拿出一份塞在他衣襟里,压低声音说道:“苏毅德,你不想要这条狗命,不顾着郡主和二郎的脸面,就继续闹,这份和离书即时生效,你和殿下如今半点关系都没有,如今就连我都能一把捏死你,你若死了,殿下连丧都不用守!”
点到为止地说完,他退后几步,又高声说道:“苏毅德,和离书既已按下指印,从今往后,你与公主府再无关系,好自为之!”
说罢,他带着人转身进了府去。
公主府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合上,徒留苏毅德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众人面面相觑,原以为驸马刚才的架势,起码还能再多看一会儿热闹,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快就结束了?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苏毅德怔怔地站在大门前,绞尽脑汁想着破局之法。
可无论怎么想,只要见不到公主的面,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些个奴才,他做驸马的时候,他们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如今更加不会了。
正在人群将散未散之时,从坊外头晃晃悠悠走进来两个胡子拉碴的彪型大汉,衣衫十分邋遢,浓重的酒味和劣质的脂粉味从他们身上飘散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脚步虚浮地走到苏毅德的身边,一个从后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嚷嚷道:“奶奶个熊!原来你是个驸马!昨晚上偷偷睡了我们家的姐儿,不给钱跑了,让我们好找!”
另一个翻翻地上扔的包袱,生气地啐了一口,“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冒充小白脸!骗我们家的姐儿说要给她赎身!你这个狗娘养的骗子!”
苏毅德大怒,张口想要斥责他们胡说八道,可他的脑后被人死死按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两只眼睛憋的通红,浑身上下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这些人是谁?他心里大骇!
是长公主找来的人?要毁了他的名声?
不!不会!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长公主怎么会用!
难道是……他想到柳眉背后的人,腿吓得直打哆嗦。
“噗嗤”一声,抓住他的人大笑起来:“龟孙子!不过欠了些嫖资,我们又不会吃了你!至于把尿都吓出来了嘛!”
围观的众人看到这般情景,鄙夷地撇了撇嘴,难怪官家圣旨说“德行有亏”。
可不是“德行有亏”么!自己儿子死了,还没入土,就偷偷跑出去吃花酒!呸!
再对比往日里驸马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众人心里燃起热腾腾的火苗,飞一般跑回府里报信儿去了!
云初和苏锦泽刚从食园回来,便看见了这一幕。
苏锦泽疑惑地看向云初:“是你找的人?”
云初摇摇头。
第294章 明白
两个地痞将苏毅德带到一个偏僻的巷子,将他随意往地上一扔。
其中一个站直身子,周身带着肃杀之气,恶狠狠地说道:“如今你既然已经与公主和离,日后若再敢去公主府纠缠,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
苏毅德听着这话不像,哑着嗓子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我与公主之间的事与你们又有何干?”
地痞冷冷一笑,不与他废话,转身走掉了。
苏锦泽和云初坐在巷子口的茶楼里,待地痞离开,听到暗卫将他们方才说的话一一转述,又安排人悄悄跟在那两个人的身后,这才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
“真的不是我找的人。”云初十分无辜地说道:“我要是出手,肯定不这么干,天上掉钉子、板砖这种事情才是我的强项。”
苏锦泽皱皱眉头,转头看向从巷子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苏毅德,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这个人,是他的父亲,生他养他十几年。
向来慈爱可亲,从未打骂过他,也从未恶言相向。
而此刻,苏锦泽心里很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肮脏可怖的内心。
他甚至完全无法想象,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会残忍到屡次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下手……
如今他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这个人没有恨,更多是厌恶,深深的厌恶,那种厌恶,让他觉得自己流着那人的血都是一种耻辱!
苏毅德从巷子里出来,环顾四周,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年他锦衣玉食,出门从来都是车马相送,极少像这样在大街上步行。
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
想到当年上京之时,也是这般穷困潦倒,祖产被卖个精光,只凑够了上京的盘缠,夜里只能寄宿在小寺庙里。
可那时自己还是一个读书人,处处受人尊敬,便是帮人抄些经文,大抵还有些营生。
如今,恐怕……
他不想死,可也不愿意继续像过去那么活着……
云初看看苏锦泽,又看看苏毅德,蹙起了眉头,这样子下去不是个办法,苏毅德只要活着,只会拖累苏锦泽,只会让苏锦泽陷入深深的自厌自弃中无可自拔。
“出来这么久,我们还是回府吧,不知道长公主如今怎么样了。”云初低声说道。
苏锦泽点了点头。
……
公主府里,云初和苏锦泽来到落霞院,原以为长公主会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却没想到,刚进到月亮门里,便看见长公主一身利落的小袖罗衫,手持三尺青莲花,柳腰轻转,玉臂徐舒,左旋右转,正在同婢女一起舞剑,端得是英姿飒爽,寒光闪闪。
云初心生佩服,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苏锦泽,不由得抿唇一笑。
长公主见他们进来,稳稳地收了招式,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帕巾,擦擦额角的薄汗,同云初笑了笑,对着苏锦泽问道:“可都见到了?也都听到了?”
苏锦泽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长公主摒退了院中诸人,招呼他们坐在石椅上,呷了一口茶,对着苏锦泽问道:“跟我说一说,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娘亲是何时知道这些事与父亲有关的?“苏锦泽问道。
“不算早,从玉蝉下毒以后,才察觉出来一些,只是心中不信他竟是这么般……”
长公主微微闭眼,又似忍受不了一般将目光投向一侧:“世人皆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不假。夫妻之间更是如此。你永远都不要指望能弄明白,你身边睡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苏锦泽和云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长公主却也不需要他们说些什么,径直看向苏锦泽又说:“他假仁假义骗了我二十多年。我本可以让暗卫无声无息地把他杀了,擦去他留在世上的一切痕迹。这样,他这个人更不会影响到你。可是,我不会这样做。”
苏锦泽面上闪过困惑之色。
云初隐隐有些明白,却也不算很明白。
“雁过留声,人过留影。我即便杀了他,也无法抹去他在我生命里,曾经存在过的那些岁月。哪怕一切都披着欺骗的皮,可那些喜怒爱恨,那些笑泪纠缠,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长公主用手指轻轻划着杯沿,顿了顿,继续道:“不仅他经历,我也在经历,在成长。这些过往,才造就了一个今日之我。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如同我曾是他二十多年的妻子,就如同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都是永永远远无法否认的。”
说到此,长公主原本略带苦涩的表情,变得认真、肃然,甚至还有些殷殷的期望:“孩子,我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如晴天霹雳,处处皆是难堪。娘亲不逼着你接受,也不逼着你面对,娘只希望你能够直视你的心,不要匆忙的逼自己去爱、去恨,或者去厌恶,不用着急下决定,娘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苏锦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云初的心中则更加恍然了几分。
犹记得她重生以后,第一次见到周明煦,告诉自己要放下,放过。放下曾经的感情,放过自己。向前看,不回头。
可是长公主的境地比她更加复杂,却更加成熟和深刻。
长公主与苏驸马之间,虽说除却新婚的悸动,之后的二十多年平淡如水,可也算的上相敬如宾,还共同养育了三个孩子。
她和苏驸马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相遇、相恋,京城里头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皆清清楚楚。
她不是重生,即便杀了苏驸马,也抹不掉别人脑中的记忆,更加骗不过自己。
“面对自己”“正视过去”需要真正的勇气,并且做之不易。
云初不禁有些怀疑,苏锦泽能面对这一切吗?
……
是夜,苏锦泽睡的极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的肉身昏迷不醒,魂魄为了回去拼尽全力。
他从未见过娘亲哭的这么伤心,苦苦哀求着太医救自己。
他也从未受过那么大的痛楚,仿佛全身的骨头全部被碾碎了又接上,碾碎了又接上,一遍又一遍备受折磨,却没有尽头。
他更未体会到那种绝望,生命戛然而止、再也醒不过来的绝望……
苏锦泽,你原来竟如此努力的想要活着。
如此努力的,想要为爱你的人活着。
他的眼角落下晶莹的泪,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只有经历生死,才能领悟呵……
第295章 赌局
第二天一早,云初刚睡醒,就听见外头传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