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之事,交由驸马全权处理,无需再来禀报。”刘喜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屑。
苏驸马温润一笑,也不气恼:“还请公公帮着多多劝慰公主,逆子死不足惜,殿下要顾着自己的身子,莫要徒增烦忧。”
“还请驸马慎言,殿下只有一个儿子,何来逆子之说?驸马还是忙去吧!”
刘喜说罢,冷哼着将拂尘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苏驸马暗啐一声“阉狗!”,这才匆忙离开,安置苏锦江的后事去了。
……
京郊五里亭外,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上。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抬着一只薄棺,将它放进挖好的墓坑里。
苏驸马刚指挥着他们将棺材放好,抬眼便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松松垮垮地穿件素白的锦袍,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
他皱了皱眉头,低声对下人催促道:“行了,就这么封土吧!”
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张慈爱的笑脸,迎着那个身影走了上去。
“二郎,你也来送他一程吗?为父果然没有看错,最重情重义的便是你。”苏驸马拍拍次子的肩膀,欣慰地感慨道。
苏锦泽将肩膀侧过去,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冷漠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阴鸷的光芒在驸马的眼中一闪而过,父子二人沉默地看着下人们将坟茔的土封上,堆成一个圆圆的坟包。
潦草竖起的墓碑上,写着几个大字,“爱子苏锦江之墓”,连同这块山头一样,荒凉又可笑。
苏驸马弯腰抚摸着墓碑,像不久以前,慈爱地轻拍长子的肩膀一样。
苏锦泽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美酒悉数倒进土里,低声开口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有没有好娘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有个好爹。”
听见这句话,苏驸马的手一滞。
他站直身子,他负手而立,白净的面容上,尽是光明磊落的坦荡之色。
“二郎……”沉默几息,他用一种沉痛而失落的语调说道:“为父知道,即便大郎已经畏罪自杀,你心中对我仍有怀疑。你心里如何怨我,都没有关系,以后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会用我的余生,来认真补偿你。”
苏驸马殷切而诚挚地看着二儿子,渴求着他的回应。
苏锦泽扶着墓碑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泛着寒光。
“父亲。”他清冷地开口,“如今尘埃已定,你何时将‘假死’的大哥送去光州?”
话音刚落,苏驸马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289章 杀意
“二郎说的是什么意思,为父怎么听不明白?”苏驸马故作茫然地问道。
苏锦泽狠狠一掷,酒壶顷刻砸碎在墓碑的“爱子”二字上。
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苏驸马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二郎!你都听见什么了?”
“我一直都在隔壁,全部听得清清楚楚。”苏锦泽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二郎……二郎……”苏驸马慌乱地伸出另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你既然听见了,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为父是被柳眉骗了,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对你下手呢?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呢?”
苏驸马浑身打着颤,脸上都是惊恐的神色。
苏锦泽移开眼,沉沉地看向墓碑。
浸着酒水的“爱子”二字,看上去格外醒目。
苏驸马松开一只手,狠狠锤着自己的胸口:“大郎受奸人所害,弑杀公主,罪无可恕,万一落入那些狱卒手里,酷刑难耐,倒不如这样无知无觉的死了痛快。你当为父愿意让他死吗?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锦泽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狠狠箍住,半分也动弹不了。
苏驸马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满是哭腔地哀求:“二郎,我是你亲爹,打小你就亲近我,那个毒我是亲自试过的,并无任何不妥,当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他跪行几步,抓住苏锦泽的衣袍,仰起脸已是泪流满面:“自始至终,我只做了这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就不能原谅我吗?我是被逼无奈的……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苏锦泽沉默地看着他,只是较着劲要把手腕从他手里掰开。
苏驸马见他这副模样,慌乱无措地环顾四周。
下人们早已先行离去,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
杀了他!这件事就没人知道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意一路烧上他的脑门,令他渐渐红了眼,他死死捏住苏锦泽的手腕,几乎快要把它捏碎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把我也杀了吗?”苏锦泽悲凉地说道:“可惜,母亲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兜脑地浇在苏驸马的身上,让他立时清醒过来。
他惶惶松开了苏锦泽的手,往后趔趄几步,浑浑噩噩跌坐在地上。
苏锦泽沉默几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竟是连一声冷笑都不愿意再给!
苏驸马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他满心以为柳眉死了,长子也死了,这件事便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担心,以前做过的事被人拿出来威胁、利用。
他明明认真检查了的,那间房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被二郎听去呢……
想想他同大郎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噌地站起身,还是可以补救的!都是能补救的!
毕竟,他是被人骗的,不是真的想要至二郎于死地!
只要公主还愿意相信他!
孩子……对!还有孩子!有媛娘!有二郎!
他们是天生的血脉亲情,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的!
他们都是他和公主之间的牵绊!
他要赶紧回去,赶紧回去补救!
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
苏锦泽从山坡上下来,看见云初静默地立在马车旁,心情有些复杂。
“你……早就看出来了。”他开口问道。
云初沉默不语。
“娘亲……也有所察觉,所以才将我撵出京去,又不许我回来……”他又喃喃道。
“殿下跟你一样,只是一直不愿相信罢了。”云初艰难地说道。
苏锦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死死盯着一处,不愿再开口。
云初松了口气,打从他亲耳听见整件事情开始,便一直绷紧了脸皮,半点情绪都没有露出来过,她真是怕他承受不住这一切。
“苏锦江死了以后,魂魄一直跟在驸马的身后……”云初神色复杂地开口:“还有柳眉,现在也跟在他后面。”
苏锦泽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整个人散发着颓然的气质,仿佛对这些事情,再提不起半分兴趣。
云初眉头轻蹙,这样不行,长公主绷得紧紧的,半点情绪都没透出来,苏锦泽又是这副模样……
想当初自己被周明煦毒杀身亡,重生以后还浑浑噩噩过了三个多月,更何况是他们……
“这件事,还有疑点未解,当年解元霜假死复生,挺着肚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背后还有贵人相助……这一切太巧合了一些,我们要想办法查证,你随我来。”她说罢,深深看了苏锦泽一眼,利落地跳上了马车。
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尽可能让他忙碌起来,将情绪转移出去,才能让他慢慢接受这一切。
苏锦泽听到这话,猛地站直了身子,沉默几息,也跟着上了马车。
……
云初对驾车的暗卫吩咐了几声,马车缓缓朝着京城的方向行驶。
两人一路沉默不语,苏锦泽虽是坐着,眼神却放的很空,完全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就像是无知无觉的行尸一般。
连云初从隔层里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匣子,都没有引起他半分的注意。
马车晃晃悠悠开到食园门口停下来。
云初拍拍他的肩膀,待他回过神,转身抱着匣子,跳下了马车。
食园的大门半掩着,冷冷清清,全然没有了初来时生机盎然的模样。
云初推门走进去,一个暗卫从角落里出来,躬身在前面领路。
一进到园子里,苏锦泽总算提起一些精神来。
他眯眼打量着园子,这是没有出事之前,他经常与好友,一起饮酒作乐的地方,这里有太多令他难忘的回忆。
而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悲剧的开端也是在这里。
若没有那天在这里中毒的事,他可能还是那个京城里面斗鸡走马,逍遥自在的二公子。
又或者……早已像今天的苏锦江一般,成了一抔黄土……
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提步跟了上去。
两人肩并肩在空无一人的食园里,沿着湖岸往云筑的方向走着,潮湿的风从湖面上吹来,越过他们,吹向竹林,掀起一阵沙沙的竹浪。
苏锦泽在竹林里猛然顿住了脚步,他看着远处的假山,微微有些愣神。
云初察觉到他的异状,眉心一动,试探道:“怎么了?”
苏锦泽晃晃脑袋,转头看向她,又是一怔。
云初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是不是在这里见过我?”苏锦泽回过神,迟疑地问道。
第290章 元霜
子云初没有回答,抱着匣子转身往云筑走去。
苏锦泽紧走两步跟上去,脑中又是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仿佛也是这般,他追着她询问……
他再次甩甩头,困惑地往前走。
云筑的敞厅里,除了朱红柱子上的刀痕,仍斑驳地留在上头,其它一应物事全部恢复了原样。
云初走到正中的长几旁,上面早已备好了笔墨和茶水。
待到苏锦泽走进来,她不发一言,缓缓将匣子打了开来。
苏锦泽凝神细看,匣子里放着一幅画轴、两个牌位,看上去虽是平常,却隐隐有股阴气。
云初见苏锦泽面露不解之意,示意他坐在对面,慢慢将慧娘之事娓娓向他道来。
“你的意思是,解元霜就是慧娘?”苏锦泽问道。
随即又快速否认:“不对,你口中的慧娘,死前未婚,更没生过孩子,而且,你既然见过慧娘,不可能在见画屏的时候没认出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从百余个牌位中,筛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苏驸马,一个是李元洲。因为你出的事,同慧娘的异状关系密切,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误以为慧娘的负心人便是苏驸马。”
云初看着他的眼睛,顿了顿:“直到见到画屏,才发现这一切另有玄机。”
她拿起那个画轴:“慧娘被人施了邪术,困在般若寺里。我从驸马房中发现这个画轴的时候,也发现了异状。”
她缓缓展开卷轴,指着解元霜的右手,素白的手腕上,一点朱砂极惹人注目。
“解元霜应该是被封在这里。“云初低声说道:“同慧娘的事,大抵出自同一波人的手笔。”
云初说罢,从手边拿起湖笔,放在茶水里面蘸了蘸,小心将那点朱砂慢慢浸湿,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将朱砂剜了下来。
画卷上,穿着素白裙裳的解元霜,一点一点坐起身,她环顾四周,眼中带着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直到看见一旁的苏锦泽,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清亮。
“德郎……”她轻唤出声。
话音还未落,她的神色却猛然大变,素白的衣裙瞬间变得血红一片!
她凄厉地朝苏锦泽身上扑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我命来!”
云初从她坐起时便示意苏锦泽起身,见她这副模样,赶忙拉着他躲到一旁。
“他不是你的负心人,你好好看看!”云初威声喝止道。
解元霜直直穿过黄花梨的插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她眯着眼想了许久,想起自己早已死了,又看着眼前肃容站着的女子,既然能看见她这个鬼魂,想必一定是个高人……
想到此,她像风一样飘到云初面前,直直跪在地上,凄声哀求:“求大人为我报仇!”
云初负手而立,沉默一下,慢慢踱到榻几上坐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何冤屈,说来我听一听。”
解元霜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大定,神色更加恭敬。
又想起往事,她面上露出哀戚,娓娓道来。
“当年我与相公成亲数载,却未曾有过身孕,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忽有一日,镇上来了个江湖郎中,专治疑难杂症,我便悄悄去把了脉息,开了几贴药,偷偷吃下去。”
“说来也是蹊跷,自从吃下去以后,身子就有些倦怠,整日都提不起精神,便又寻了那郎中,郎中说我身子弱,好生将养着,便能好转。”
“再后来,我身子越发不济事,那郎中却找不见了人,我心知上当受了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满心不甘地等死。”
“一直熬到相公上京赶考的前一天,我便归了西。家中无父无母,又是农村人,没有什么讲究,为了凑够我的棺材钱,和上京的盘缠,相公将祖上留下来的房子和薄田皆卖了去,凑出来一口薄棺,匆匆将我埋了去,便进京了。”
“我迷迷糊糊再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女神医路过坟地的时候,遇见天杀的盗墓贼,将我的棺木翻了出来,神医发现我只是中毒假死,又把出了喜脉,顺手将我救起来。”
“我自然对神医千恩万谢,恰逢神医要去京城,我便腆着脸跟神医来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