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稳稳站着,背后却渐有汗出:“我孤陋寡闻,从不知竟有这等暗器,一张纸筒而已,无绳操控怎可悬浮空中?这不是巫蛊厌胜之术,又是何物?”
裴郡之见机,趁势站出,话中有话道:“钱大人此言差矣,既是暗器,理当缴获交于大理寺查探,为何大司马方才要将那暗器烧毁呢?岂不是有毁尸灭迹之嫌?”
听到此时,大司马才终于似笑非笑地抬了头。
泰安最后那奋力一击,只划伤了大司马眼皮上一层薄皮。军医上前,拿棉布按压少许,血流渐止,露出了眼皮上寸余的浅浅划伤。
泰安以命相换,竟是这么个可笑的结局!太子心中悲凉一片,毫无畏惧与大司马冷冷对视。
“今晚之事,殿下可看得分明?”大司马威胁之意尽显,“若是殿下没看清楚,不若今晚回宫之后,将寿宴上这场骚乱的点点滴滴都讲与你皇帝阿爹,听听圣人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畏惧大司马权势,世人皆知。
太子脚步一顿,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巫蛊又如何?厌胜又如何?他就算将大司马的罪名列举成万字的诉状送到他阿爹面前,也不过换了一句粉饰太平的打哈哈:“…大司马所言甚是,睿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既然无人受伤,这事不若就算了罢?”
“巫蛊厌胜?”他皇帝阿爹瞪大了眼睛,“切莫再提!再提便要死人的!皇后有孕在身,如何见得了血腥?”
小太子不必回宫去问,只此刻脑中想想便能知道皇帝的反应,不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孤家寡人,无父兄母舅支持。
他本该在此时冲大司马低头,将“巫蛊”这两个字收回,再似是而非说上一通刺客可恶需要彻查的话,来安抚席上的众人。
可是泰安义薄云天,因为他解围而灰飞烟灭,他又如何能在此时服软,对大司马低头?
人生在世,总有取舍。
他能为了替母亲报仇而活着,又何尝不能为了替友人报仇而死去?
小太子缓缓睁开眼睛,直视大司马虎视眈眈的双目,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之事,我看得分明。大司马寿宴上,以厌胜为乐,不慎伤及自身。巫蛊之术乃是大罪,合该彻查,待我回宫禀报父皇,与他细细分说!”
大司马双目圆睁,不怒反笑:“殿下羽翼渐丰勇气有加,老夫自愧弗如!今日行刺之事,老夫自会亲自告知圣人。寿宴主持不周,惊扰了殿下雅兴,还请殿下雅涵!”
他伸手,冷冷道:“请!”
言语之间,是请太子回宫。
可是小太子深吸一口气,迈步前行之时,花厅中分明无一人起身行礼相送,有忐忑不安的低阶朝臣环顾四周,畏缩地低下了头。
裴郡之倒是冲太子略一颔首,只是眼神之中满含怜悯,仿若在盯着一个死人。
数十位陈府的武卫守在花厅门口,手执长剑如一堵铜墙,直到太子带着内侍沙苑走到面前,也不曾让开半分。
武卫等待大司马发令,但是大司马悠哉地坐在太师椅上,慢慢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堂堂当朝太子,窝囊到在大司马的寿宴之上,被家丁阻拦无法出门。
而这一次,再没有那个傻乎乎的纸片鬼跳出来替他解围。
小太子耳廓通红,面上却维持着平静无波,一步步向前走,也仿佛不曾看到那些武卫一般。他被酒打湿的前胸,眼看着便要撞上武卫手中透着寒霜的剑尖。
剑尖瑟缩了一下,后退了。
太子仍在向前走,而站在他面前的武卫,却在他的步步紧逼下,让开了路。
他毫发未伤,却一步步走得艰难又狼狈。
终于,不远处传来东宫率卫李将军的一声怒喊:“东宫率卫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小太子眉目略有动容,抬眼向前,看见李将军一身冰冷铠衣,领着十余位东宫率卫围成一圈,飞速朝花厅前赶来。
李将军满身肃杀之气,行至陈府武卫之前,长刀果断出鞘。为首的武卫略有迟疑,抬头试探性地望向大司马,见到大司马微微摇头,才终于侧身避开,让开了花厅前的青石路。
“殿下,属下来迟!特来接殿下回东宫!”李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子的面前。
小太子长出一口气,轻轻点头:“我们回宫。”
而在他身后,小内侍沙苑早已在屈辱愤怒和恐惧的交织下,泪流满面。
太子却不觉得屈辱。
他心中的屈辱感,早被泰安逝去的疼痛所覆盖。
他与她之间从不设防,讥讽嘲弄顺手拈来一般,想说就说。两人半年多朝夕相处,共同经历风风雨雨。太子没有亲生姊妹,早在心中将她看作妹妹,却没想一场筵席,她却因为这般可笑的原因而灰飞烟灭。
太子蓦地有些想笑,无声地开启双唇吐槽着泰安的“愚蠢”,可是笑过之后举目四望,又只看到茫茫然的一片。
东宫陈设依旧,什么也不曾变过。
她花团锦簇的屏风依旧,她小巧玲珑的黄梨架子床依旧,耳畔仿佛仍萦绕着她叽恼人的话语,可是一片死寂之中,却再无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的桌案上,她附身的那本《圣祖训》也依旧安静地躺在书案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张薄薄的纸片小人儿从中钻出,歪着小脑袋冲他喊:“小太子,你怎么还不吃饭?”
小太子轻轻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圣祖训》。
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小人儿,没有纸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纷飞的灰烬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小太子蓦地将额头贴上书页,指尖在锋利的书页上狠狠一划,薄纸仿佛利刃,红色的血珠蓦地涌了出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再也没有像第一次出现那样,从沁了血的书页中缓缓升起。
小太子终于放弃,颓然地躺倒在床上,泪意狂涌,眼前渐渐模糊。
可就在此时,殿中分明无风,床侧的灯罩却突然灭了,内室霎时昏暗下来,安静得有些诡异。
小太子清楚地感受到一阵极冷的阴气自脚下传来,他猛地站起身,朝冰冷的脚下低头望去,露出震惊又犹豫的神情。
“泰安?”
第37章 蠹灵
冰冷的青石砖上, 倒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长发结鬟燕尾垂下,分明是娇俏少女的模样。
太子心头巨颤,凭空生出巨大的期冀, 带着震惊和犹豫抬起头:“泰安?”
面前空无一人, 而地上倒映的黑影却像被惊扰了一般,倏地一下消失了, 青石砖的地板,仿佛碧青色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太子手心已有汗意,抬起头看了眼平放在桌面上的《圣祖训》,逐渐下定决心,抬脚往桌案前走去。
指尖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小太子沉下脸, 薄唇轻抿, 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柄薄刃的刻刀,毫不犹豫往指尖重重按去。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细线一般坠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太子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直到鲜血渐渐止住。而摊开的书页再难承载,鲜血顺着暗黄色的书脊晕在书案上, 小太子才终于等到了方才出现的黑影。
窗外月色极美,清透的月光顺着窗棱的缝隙投射在昏暗的房间内, 仿佛白色的雾气氤氲。
小太子大气不敢出, 那地上的黑影仿佛嗅到了血腥气的狼, 浮在水面似的青石砖上, 游蛇般渐渐靠近他身边。
小太子握紧双拳,那柄刻刀被他暗暗藏在袖中,紧紧贴着汗湿的手臂,传出些微的凉意。
突然间,那倒映在青砖地面上的黑影竟然“站”了起来!仿佛从水面中捞出一张人形的皮影,直勾勾地立在小太子的面前。
月色自背后照来,那黑影却像是被白雾般的月光浸润,渐渐由浓转淡。
像是浓墨滴入清水,那黑影飘散为一缕缕的黑气,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小太子朝夕相处半年多的纸片鬼泰安,终于像一只真正的精怪魂魄一样站立在他的面前。
她的身量修长,腰身瘦削,穿一件湖绿色的宫裙,燕尾般的粗辫垂肩,衬得她肤色白皙。她脸盘圆润,两颊丰满,杏眼睁得大大的,整个人仿佛年画里走出的小姑娘,生得喜庆又可爱。
小太子到得此时仍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想托住她的手臂,哪知他伸手出去,竟扑了个空!
他的右手,直勾勾地穿过她的手臂,仿佛她真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倒影,由月光和浮尘聚拢在一起。
小太子心头一跳,眉头紧锁,还不待开口,便已听见面前那鬼影泰安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怎么办?”她猛地朝前一扑,“小太子,这可如何是好?以前我虽小了些薄了些脆了些,但好歹有个实体啊!如今被那大司马一烧,生生把我烧成了灰,连张纸都不是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哭得伤心,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眶中滚滚落下,巴掌大的小脸涕泪横流。
他伸出手,像以前那样虚拢在她身后轻轻拍着,明明有些想笑话她此刻的狼狈,喉头却仿佛哽住一般,半晌说不出话。
小太子满肚子的话想对泰安说,既恨不得骂她愚蠢到在寿宴上跳出来,把自己作成如今这副模样;又想好好告诫她以后万事以自己为重,她被烧成灰烬之后,他不知有多难过。
可是他酝酿许久,正待开口,又被她嘤嘤呜呜的吐槽气得想笑。
“还不是都怪你!”泰安抽抽噎噎,“总是纸片鬼纸片鬼这样叫我,很是嫌弃似的。现在好啦,顺了你的意,我可不是纸了!”
“我成了纸灰了!”
她脸上挂着泪珠子,哭得打了个嗝,“连一张薄纸的肉身都没有了,只能用烟灰幻化成形。我再也不是纸片鬼了,我是烟灰鬼,烟灰鬼!”
他上一秒那盈满胸口的心疼,生生被她嘤嘤的哭泣闹成了此时此刻的脑仁疼。
嘤嘤嘤嘤,满屋子都是她的哭泣声。
小太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扶额开口:“闭嘴吧,你个嘤嘤怪。”
一句话完,他还当她要跳起来跟他对骂。哪知她竟然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打着嗝说:“喔!”
再不说话了。
小太子讶异,仔细观察她,才发现她双目无神,晕晕沉沉似的。他凑身向前,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了满鼻的酒气。
“你还醉着?”小太子轻叹感慨。
难怪她酒宴上这般沉不住气,难怪方才几次三番呼唤才肯现身出来,难怪出来之后也形态不稳,原来是醉得深了。
小太子长舒一口气,又翻开了《圣祖训》,转身对泰安说,“你酒醉之中元神未聚,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醒来,就一切如常呢?”
泰安从善如流,一头扑进了摊开的书页中。小太子将书合起,放在了自己的枕边。
这一觉足足睡了整日。
晚膳之后,泰安方才幽幽醒转,如同一缕幽烟般从书页中探出了头。
“我变回来了吗?”她站在小太子的面前,绝望地问道。
小太子手中握笔,正在写字,闻言抬头瞥她一眼,淡淡说:“没有。”
泰安呼啦一下瘫在他身侧的椅子上,青烟拢起的身体窝成坐着的形状,满脸颓丧。
小太子徐徐放下笔:“…纸都被烧成灰了,你还指望怎样?你该庆幸当晚大司马烧你的火把不是沾了符灰的磷火,不然烧得你元神尽散,哪里还有今日这般烟灰拢起的模样?”
泰安出事的当时,小太子心间曾隐隐约约抱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她附身那本《圣祖训》仍好端端地放在东宫中,若是她元神未曾散尽,许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仍能复生。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泰安的情状。
中秋夜宴,他逼/奸/乳母事发,被父亲以圈禁为名保护起来,关在清凉殿中。父皇御赐一本《圣祖训》给他,命他禁闭之时好好誊抄反省,私底下又送来一柄小小的刻刀和数块木料,让他无趣时打发时间。
太子被贼人陷害,皇帝爱莫能助,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小太子心里感激与愤怒交杂,又被无根飘萍似的无力感击得绝望。
《圣祖训》被他摊开放在面前,他心头烦躁不想誊写,只随手抓起一块红杉雕了起来。
他想雕一座五指山,山下压了孙大圣。可是心绪不宁,下刀的那一下劈了劲头,唰地一下擦破了左手背。
鲜血滴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太子被唬了一跳,不迭去擦,又哪里擦得掉。他心头愈发烦躁,只觉得这般“血腥”的兆头太过不吉,一怒之下刺啦一声,将滴上他血迹的那页书撕了下来,揉成一团远远丢开!
一炷香后,太子渐渐冷静下来,起身再去寻那纸团,搜遍满殿却再寻不到。
却在书案下的青石砖地上,找到了一张纸剪的小人儿。
“你那时不怕我吗?”泰安第一次听他讲述往事,不由瞪大双眼。
小太子轻笑摇头。
那时他命悬一线,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她开口说话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她就是三十年前的亡国公主,中宗臭名昭著的小女儿,泰安。
“真宗为励学子,颂诗流传,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本意没错,传到坊间却逐渐变了味道。我幼时生长在洛阳乡间,晚上坐在麦垛上,也曾听乡间老人讲些鬼怪异事,说冤魂怨气不散就会聚集成灵,依附于书本之上。有读书人翻开书,便是那勾人魂魄的蠹灵。”
小太子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第一次见到泰安这样附身于书的鬼怪,也不免想起幼时的那些耳闻。
“既是蠹灵,便依附血气为生。”太子眉头微蹙,看着泰安半虚半实的身子说,“你以往纸片情状的时候,依附在我身上,半年时间由巴掌大的纸片生长成小臂一样长。”
“如今你虽是纸灰凝成,虚空缥缈,但是好在元神未损。”他看着她,叮嘱道,“你乖乖的,好生待在我身边。我琢磨着,再等半年时间,天长日久,你吸附人间精气,便也能慢慢恢复成人形。”
泰安眼睛蓦地一亮:“你是说,我靠吸附你的血气,便可慢慢恢复原来的模样?”
小太子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