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果然上杆子爬,惊喜地跃到他的面前:“小太子,你行行好!不如多放些血来给我,让我快些恢复成人的模样!”
太子额前青筋乱跳,忍不住斥她:“精怪修炼都须时日,谁像你这般没耐心?若是血气太满,遭了反噬怎么办?如今元神既然未损,为何不徐徐图之,免得你我都受了牵连损伤?”
泰安半点都没听进去,虚虚抱着他的手臂苦苦哀求:“小太子,求你啦!我如今这模样太痛苦了,半日都等不得!”
她毫不犹豫挟恩求报:“我可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还不快快拿你那刻刀给我放些血出来!”
她叽叽喳喳:“不多,就一盏!一盏嘛!你怎么这般小气?”
他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泰安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小太子,你说错啦!我可不是你所说的蠹灵!”
太子抬眼。
泰安绞尽脑汁:“我是那王母娘娘座下仙童…平日里以鲜血为生,就叫…就叫吸血吸血鬼!你再不给我放些血喝,我便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小太子再忍不得。
她如今身子是烟灰拢起,打打不得骂骂不动。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举起案上那《圣祖训》扇起一阵风,呼啦一声将她吹远。
“别闹!”太子抚上眉心,“让我安静下。明日一早,还得面见父皇呢。”
“大司马,要动手了。”
第38章 祖制
寿宴之后,小太子静待了两日, 只听闻大司马朝堂上向圣人发难, 口口声声太子年幼难当大任,说寿宴之上有人行刺, 太子惊慌失措胡言乱语,未及筵毕, 仓皇而逃。
大司马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 却丝毫未提及巫蛊二字, 仿佛出现在寿宴现场的是带刀的刺客,从未发生过纸筒伤人的事件一样。
皇帝一向最怕这种两相为难的场面,捂着心口连连呼痛,还惊动了御医。
“我旧伤未愈心痛难耐, 爱卿还是长话短说罢。太子尚未成婚, 行事有些不妥当也是理所当然的。”皇帝气喘吁吁替太子开脱, “还是个孩子, 孩子嘛!”
大司马眼皮都没抬一下,早有数位朝臣见机上前,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生生将太子诬蔑成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爱卿待如何?”皇帝皱起眉头, 略有不满。
大司马抬起脸, 语气淡淡,神色冷静:“殿下年幼难当大事, 又尚未成婚, 如何统率东宫三百近卫?”
皇帝这才意识到大司马的来意, 只觉得无比厌烦,无精打采地回道:“东宫率卫是皇后首肯了的,已经给了睿儿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大司马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
大司马还待再说,中书令裴郡之却恰在此时站了出来,躬身施礼道:“依循祖制,东宫应有率卫三千,如今仅有三百人到位,已是与祖制不符。太子年幼不经事,合该大司马徐徐教导,但祖制不可一废再废,望圣上明鉴。”
大司马灼热的目光投来,裴郡之毫无惧色。清流一党纷纷附和,皇帝大大舒了一口气,迭声说:“爱卿此言甚是有理!睿儿年幼,胆子小,合该大司马多多教导才是。以后还请大司马经常入宫,既探望皇后,也教导太子!”
皇帝打了个圆场,自觉十分满意。大司马冷哼一声退下,却破天荒没有再提过太子失礼这件事。
连续三日,太子照旧至含章殿向皇后请安,丝毫未曾露出马脚。
泰安好奇,询问:“大司马和皇后为何这般好说话?难道寿宴上这事就过去了吗?你和你阿爹说了巫蛊一事没有?”
小太子摇头。
大司马不再纠结东宫率卫,也不在纠结寿宴上的事,是因为他卢睿在大司马的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
入宫四年有余,他终究还是走到与大司马短兵相接这一步。
小太子苦笑一声,吩咐沙苑找出一件旧衣穿在身上,将那本《圣祖训》贴在胸口,再度踏入皇帝的昭阳殿。
皇帝见到他来,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开口道:“睿儿,朝堂之事你不必担心,中书令已说了,东宫率卫依循祖制不可废…”
太子抬起脸,少年面孔坚毅,下巴上已有乌青的一层胡茬:“阿爹,大司马欲杀我。您…救不救我?”
皇帝闻言大惊,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环顾四周,见无人在近旁在略松口气,怒声斥责:“睿儿何出此言!当心隔墙有耳!”
小太子扑通一声跪下,前额砰地一下磕在青石砖的地面:“爹爹…寿宴当日,儿亲眼目睹大司马与江湖术士为伍,行巫蛊之术。儿年幼沉不住气,将此事捅穿,惹来大司马的记恨。若非东宫率卫誓死护主,儿险些没能活着回到东宫!”
太子久久没有抬头,皇帝也停顿了很久,才慢慢低声说:“睿儿,进宫当天爹爹怎么跟你说的?一是要忍、二是要蠢、三是万万不能被人看出你不蠢,怎么这才四年多,你便熬不住了吗?”
“你我才多大年纪?他陈克令又多大年纪?熬得几年便再无精力与你我相争,难道他陈家真懂术法,能这么千秋万世活下去?”皇帝的声音疲惫又阴冷,“待陈克令一死,又有什么仇恨不能清算?”
太子抬起头,露出领口泛了黄的旧衣:“阿爹等得,是因为阿爹乃是天子,天子不可替换。而儿臣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随时皆可替换的太子。”
小太子苦笑:“恐怕皇后娘娘诞子之日,便是儿臣死期到来之时。”
皇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的麻布旧衣上,神情有些恍惚:“…这衣服是你阿娘做给我的。如今穿在你身上,倒也合身。”
他回过神来,又摆摆手,很是疲惫似的:“此话休要再提。皇后腹中是儿是女尚且未知…”
太子咬牙,直起身子,深深地看着帝王:“后宫近日皆沐圣宠,沈婕妤王昭容吴美人连番侍君。就算皇后娘娘这胎不是儿子,怕是后宫中也很快会有子嗣出生!”
皇帝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右掌啪地一声扇在小太子的脸上:“逆子!爹爹的后宫事,哪里容得你来置喙?”
第39章 暗杀
皇帝的力道并不算大,可是小太子却借了势头狠狠地歪倒在一旁, 微黑瘦削的脸颊上逐渐浮起一个清晰的掌痕, 和他额上碰出的青淤交织在一起。
像片落叶在风中飘零,无依无靠。
小太子紧紧抿着双唇, 慢慢正过身子,青松一般跪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嘴唇微颤, 目光沉沉地看着倔强又脆弱的儿子, 侧脸上的青肿在正午的阳光中格外斑斓。
小太子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一分一秒等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良久,皇帝终于极轻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小太子心头巨石落地,大松一口气。
他赌赢了。
童年时代小太子生长在洛阳乡间, 家中还有上等的水田租给农人, 家境算得富庶。他阿爹性格软懦, 待妻儿极好, 自小太子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挨过父母一个指头。
乡间也有农户的儿子, 大他两岁, 时常鼻青脸肿出现在他面前。小太子幼时胆小, 怯生生地看着那农户的儿子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这伤怎的这般骇人?满面血污, 怎也不处理一下?”
那男孩口中衔着半长的麦草,小小年纪, 却满满过来人的口吻:“这你就不懂了吧?我阿爹酒醉动手, 等醒来看见我脸上伤重, 才会生出负疚,之后几日便待我极好,要啥给啥!”
他带了几分超脱年龄的冷漠,叮嘱他道:“你可记得,以后若有什么难缠的事要求你阿爹答应,就先激他打你一顿。他心中生愧,自然更好说话些。”
小太子懵懂地点头,可心中却隐隐约约想着,阿爹与阿娘待我极宠,又怎么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而今,将近十年的岁月过去,小太子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穿上了娘亲亲手缝制的旧衣,妄图用脸上青紫的伤痕唤起他父皇心中最后一丝维护之意。
而他看起来软懦不堪一无是处的父皇,最大的好处约莫就是一直以来的心软。
救不救这个相处了十四年的儿子?
“睿儿,”皇帝的声音喑哑暗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你真的想对大司马动手,恐怕再没有回头路。”
太子抬起头,清冷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箭在弦上,如今态势已是你死我亡。他日若皇后诞下皇子,阿爹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般稳坐龙椅的安逸。”
三十余岁成年的皇帝,再是扮猪吃老虎,再是装蠢装天真,又哪有襁褓里的小儿好掌控?
大司马若是怕自己死后皇帝反攻清算,最好的办法岂不是再从头养成一个乖巧听话的小皇帝?
若是怕一个皇子捱不到成年,那便多逼着宫里的皇帝多生几个,如那配种的公马一般,死了一个,换一个,死了一个,再换一个。
换着换着,天下逐渐习惯了姓陈的大司马,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姓卢的皇帝。
“阿爹登基四年,宫中未有子嗣诞生。秦宝林入宫不足三月,却足有五个月的身孕,这一环一扣岂是秦家一己之力可以办到?宫中女医,随侍侍女,入浴时的混堂司,永巷中的女官,加加算算近百人,都要对一个怀孕的宝林缄口不语。阿爹,秦家已经两代无人做官,如何能手眼通天,买通这许多的宫中内侍?”
皇帝四年时间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憋住下身,拼尽全力不去做大司马麾下的那匹种马,还不是被有心人送了有孕女子入宫混淆皇嗣
又能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他人脚下的蝼蚁。
小太子抬起手,目光炯炯:“阿爹年富力强,大司马却已耳顺之年。若是依爹爹之计,我们一忍再忍,忍至大司马薨逝,所有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但是阿爹你可知道,寿宴当场,儿臣亲眼目睹一支无人操控的纸箭若神明附体,与大司马周旋许久,满席喝彩不断,人人习以为常。这分明是厌胜之术!”
皇帝平静的眼睛终于泛起一丝涟漪,轻声问道:“既有巫蛊厌胜现身,便会有江湖术士出入府中。”
既有江湖术士,那求仙问药延年益寿必然难逃。
皇帝愿意忍耐大司马,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大司马会死在他的前面。
但若是大司马日日冶金炼丹,若是真能寻到长生不老的仙药,那皇帝又怎能保证自己熬得过他?
圣人心弦一动,与太子深深对望。
父子到得生死相托的此时,才终于算是交了心。皇帝收了扮猪吃老虎的模样,粗长的眉毛皱在一起,平时英俊又憨厚的面孔上带了一丝阴鹜,眸中精光乍现。
太子轻声说:“以弱胜强,绝非易事。自李朝乱政后,东突厥阿史那起兵叛燕,几次三番携兵入侵。大司马是定王军中近卫出身,定王去后执掌兵权,至今将近二十年时间。”
军权牢牢握在陈家手中,就算是身为女子的皇后说一句话,都要比空有名头的他父子二人来得管用。
“兵权动不得。”皇帝颔首,“哪怕露出一星半点想动兵权的念头,恐怕你我父子都活不过明日。”
那是陈家小心翼翼维护的底线。
小太子点头表示明白,继续说:“太傅去后,朝中清流一党实力大削,如今以中书令裴郡之为首。若是我们合纵连横,与清流一党合谋,是否可以提拔些年轻将领安插在军中,借以分化大司马在军中的势力?”
皇帝冷冷瞥了太子一眼,摇头:“清流一党,墙头草众。靠不住。何况那些受了提拔的年轻将领,只会念及举荐他们的裴郡之,又哪里会忠于提拔他们的我?”
皇权与兵权之间再隔一层,无异于放走了狼又引来了虎,焉知以后的裴郡之,不会是今日的大司马?
小太子咬牙:“大司马靠不住,裴郡之也靠不住,阳关道既然如此难走,那倒不如试一试独木桥?”
他要大司马的命,但是兵权动不得,朝堂又无力,剩下的,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刺杀。”小太子说,“燕太子丹礼贤下士,换得荆轲以命相许。我东宫如今有三百率卫,若是苦心经营广施恩惠,也可寻到忠烈为国之臣。”
皇帝果断打断他,静下心来细细谋划:“曾听皇后提及,大司马府中与众不同,山水雕塑画屏悬窗一概不设,四方书房立在正中央,四周空荡一片,只余雪白色的碎石屑铺满地面,并美其名曰,枯山水。”
大司马势大,做出这般无趣的院子,也多的是人夸赞。
但是小太子心知肚明,所谓“枯山水”绝非因为大司马审美奇特,而是为了避开刺客。
枯山水无假山石,放眼望去空荡一片,刺客便无所遁形。铺满地面的白石屑摆出水纹的模样,方便大司马随时查看是否有脚印踩过,点点滴滴精心设置,都是要让到访的刺客避无可避。
小太子深吸口气:“刺杀一事,自然不能在大司马府中谋划。宫中中秋即将设宴,若是我提前豢养凶猛的獒犬,训练东宫内侍摔角,待大司马到来便立刻关闭殿门。二十余位宫人侍女一并扑上,难道还制不了一个急红了眼的大司马?”
皇帝叹息:“獒犬由何人驯养喂食?又听命于何人?如何能保证关键时刻,那人不会临时倒戈?大司马行伍出身,袖中短剑贴身,从不远离。二十余位临时抱佛脚的宫人侍女,又有何把握将大司马一击毙命?”
太子毫不放弃:“刺杀不行,那便落毒!你我父子亲手雕琢空心木筷赐下,在筷子里面藏下□□剧毒,筷尖以蜡封印,遇热即化。大司马以筷送菜入口,口中温度将那蜡封逐渐融化,露出藏在筷心里的点点剧毒。”
皇帝苦笑:“倒没看出你竟有这写话本子的天赋。这法子想得很是离奇。”
他面色一沉,又说道:“但你可知□□毒性不大,除非大司马用的是一具寸余宽的金刚筷,否则吃到筵席结束,大司马也最多不过闹闹肚子。”
□□有味,香似苦杏。可若要毒死人,筷子上那点点分量又哪够?
况且大司马惜命得很,身边武卫不断。筵席上的菜色,十有八九有武卫亲尝。分量下得大些,□□味道不对,武卫第一口便能嗅得出来,又如何能借着筵席的掩护,杀得了大司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