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一惊,问道:“怎么下手?”
泰安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毒马。”
第49章 毒计
泰安藏身草垛, 恰将陈继尧和马倌之间对话听了个分明,此时努力回忆, 一一说给小太子听。
太子沉吟片刻:“紫花苜蓿是上好草料, 烟叶有毒,掺在草料中于马匹有毒, 这话半点不假。”
“但是用这招来诛杀大司马, 恐怕很难成功。”太子笃定地说,“陈继尧在府中人脉虽广, 人缘虽佳,可到底因为从来不曾手握实权, 而缺少真正死忠。”
处境尴尬, 形容的是陈继尧,又何尝不是此时的小太子?
身边分明有人可供差遣,可是又确然无人可信。
小太子将心比心,不由苦笑出声:若是换了他, 真心相信的人恐怕也唯有泰安一人。
可见陈继尧想要做事不难,可是想要人替他卖命生死,倒没那么简单。
“马倌问陈继尧想整蛊谁,言里言外都轻描淡写十分轻松, 可见并不知道陈继尧真实的目的是诛杀大司马,而是误以为府中有人得罪了陈继尧,惹来他的嫉恨, 要毒马略施惩戒。”太子说, 脑海中骤然浮现起泰安逃走当晚, 他迷迷糊糊中做的那个梦。
合德太子。
“这就对了。马倌依照陈继尧的吩咐毒马,而陈继尧真正想要诛杀的人,却是他亲生的父亲,陈克令。”
“大司马戎马半生,又怎会提防自己死在马背上?而旁人,又如何能想象得到会有人用坠马这个如此愚蠢的法子来杀害大司马?”
有的时候,最不可能的可能,反倒是最可能的可能。
泰安脸色煞白,听明白了小太子的言外之意。
陈继尧是受了三十年前她亲生兄长坠亡的启发,而要故技重施对大司马下手。
当年合德太子正值壮年,又是中宗独子,自幼爱武,几乎算得马背上长大。他坠马那日,身边全是多年跟随的率卫,胯/下爱骑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发疯,生生将合德太子从马背上抛下。
兄长坠亡一事,乃是大燕一朝百年来最大的未解之谜。
泰安到死,仍未触及兄长坠亡真相半分。
她此时嘴唇嗫喏,看着小太子颤着声音问:“可是陈家知道些内幕”
太子轻轻摇头:“不,应当是野史中的传闻。”
陈继尧混迹烟花地,镇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怕是将些奇门遁甲听了个耳熟。
“陈继尧提到的灯笼,就是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竹编笼篦,指节大小,再用薄薄一层窗纸糊起来。相传那竹篦韧性十足,可将数只野蜂藏于其中。有薄纸阻拦,野蜂挣脱不开,只能被困在其中。”
“野史里说,合德太子遇害当日,就是李氏指示小人,将这放有野蜂的竹笼悄悄放进合德太子的马鞍下。马鞍和马背尚有一小段空隙,若是无人骑上,野蜂就会好生生地待在竹笼子中。” “但是等合德太子上马之后,马鞍骤然吃重,与马背渐渐贴紧,而藏在马鞍下的竹篦受力变形,而糊着的那层薄纸因此而破裂,一直被封在其中的野蜂仿若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路,狠狠对着马背刺了下去。”
骏马奔驰之中,因后背突生剧痛而发狂飞飙,乃至彻底将合德太子甩了下来摔断了脖子。
泰安听着他的描述,几乎在脑海中勾勒出兄长坠马的情形,心头一阵闷痛。
小太子于心不忍,轻声安慰她:“只是野史里这么说而已。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尚未得知。若是陈继尧当真相信那竹笼如此神奇,又怎会再吩咐马倌在草料中落毒呢?”
陈继尧怕是打了双保险的心思,既要马倌毒马,将马毒至奄奄一息,又要以装裹胡蜂的竹篦夹在马鞍之中,趁着大司马骑马的时候毒杀马匹,再如同李氏暗害合德太子一样暗害同样对马匹毫无防备之心的大司马。
小太子冷冷地抬眼,心里不由生出耻笑之意。
且不论野史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单看合德太子的性子,应当与泰安差不了太多,都是毫无心机的率真之人。
可大司马陈克令,又怎能与合德太子相提并论?他为人谨慎,行至马场为了防备旁人暗害,每日所乘马匹都不同,连近卫和马倌都不知道。他陈继尧到底有多少本事,去搞来多少竹篦,能在每一匹的马鞍下都藏好?
恐怕是陈继尧也没把握能猜中大司马当日要骑哪一匹马,所以才想出再用“烟叶毒马”这一招双保险。
可是所谓双保险,其实半点也不保险。
“每匹马每日食量不同,马倌就算掺入烟叶,又如何能保证剂量恰恰好呢?那马倌对陈继尧夸下海口,还不是因为他只当陈继尧是为了整蛊,而并非杀人?”太子说。
只为整蛊,那一匹晕晕沉沉难以掌控的马就已经足够。
可是这样一匹晕晕沉沉的马,却绝不能够杀死经验丰富又小心谨慎的陈克令啊!
“那怎么办?”泰安轻声问,“陈继尧这一次出手,难道势必会失败不成?如果他败了,又有谁能够杀的了大司马呢?”
太子轻轻摇头:“机遇千载难逢,若是错过这一次,怕是将来我也前路茫茫。”
所以,他非但不能让陈继尧死,反倒要让他活得比谁都好。
“既然陈继尧摸不准大司马当日会骑哪一匹马,我们不妨提前告诉他好了。”太子微微勾唇,眼中光芒闪烁。
他神色狡黠,又满满胸有成竹的自信。泰安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小太子突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才恍惚回神。
“小太子,你怎么这么聪明?”她由衷地夸赞,“你告诉我,连陈继尧都不知道他爹陈克令要骑哪匹马,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太子只顾着笑,避而不答,被她连连追问了几句,干脆肃了脸色看她:“哎,我问你。你在那大司马府中撞见陈继尧,可是化作胡姬的样子哄骗他?”
可是化了那件贴身又轻薄的胡姬纱裙?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可他不问,她也知道。
泰安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带了两分挑衅:“对呀,还穿了胡姬的裙子呢。”
小太子深深凝视她,隔了许久才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一定很漂亮。”
太子的车驾尚未行至东宫,已远远看到长信殿前一片耀母的黄罗盖杀。
泰安一眼便认出是那是皇后的华盖,不由担忧地攥紧了太子胸前的衣襟。
皇后身孕已沉,约莫再有月余便要生产,此时由仆妇和内侍守着,半躺在一张美人榻上。
皇帝陪在她身边,脸色阴沉得像能落下雨来,远远瞥见小太子由沙苑搀扶着走来,立刻站起身来怒声喝道:“逆子!”
小太子扑通一声跪下,口边竟又渗出血迹,气若游丝地哀求:“阿爹…我梦见阿娘…说有人困住她的魂魄,不准她投胎转世。梦中我看得分明,那大司马府上有黑雾缭绕…”
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半躺在榻上的皇后留!
皇帝霎时心虚起来,作势去扇太子耳光:“你再有两月就满十四,怎么还跟尿床的奶娃娃一般做了噩梦就胡闹?你这样,我如何委你大任?如何让你掌兵?还不快给你皇后阿娘道歉?”
小太子一低头:“儿子被那黑雾所伤,险些命丧府前…阿爹,陈府中当真有巫蛊祸乱,您得派人去查…”
皇帝迭声打断:“哎呦你这孩子,做噩梦做魔怔了罢?快别再说胡话了!”
他瞥着皇后的脸色,搓着手,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打圆场:“要么…要么就罚这不成器的小子禁足罢!在东宫中好好誊抄几遍《圣祖训》,长长记性。皇后你说呢?”
皇后接过身后仆妇递来的燕窝粥,拿小银匙一勺勺慢条斯理地往口中送,半点也不着急接皇帝的话。
“我阿爹十一岁便跟随定王身边,十三岁已上沙场取敌首级。便是我兄长,不满十四也已与突厥交战数次。”皇后语重心长地说,“这男孩子,越是养在宫里面,越是娘娘腔腔,不顶事也不中用!”
骂谁呢你这是?泰安气得牙痒痒,缩在小太子胸口,将他衣襟拽得皱巴巴。
皇后皱着眉头,看着小太子这副逆来顺受又弱不禁风的样子,语气中带了不易察觉的阴狠: “…本月十五,东突厥送马至京城。大司马要当众训马,今年不若就让睿儿接了这活计罢。一来也好强身健体,二来也可锻炼胆量,再来更可扬我大燕储君风威。”
她转过头看着皇帝:“圣人意下如何?”
马场训马?!就在陈继尧要对陈克令出手的节骨眼?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巧合?
小太子猛地抬头,还未想出理由开口拒绝,皇帝却已十分高兴似的应承下来:“这样更好!更好!”
“就让睿儿跟着大司马学些本事,今年训马便交由睿儿主理,也好改掉这一身胆怯的毛病。”皇帝欣喜有加,满是期望地看着太子。
太子额上冷汗霎时窜出,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破绽,俯身在地上许久,才轻声说:“是。”
第50章 转折
距离太子和泰安相遇, 还差三月便满一整年。
而在这近一年的时间中,泰安第一次见到太子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
“你今晚就和沙苑出宫。”他认真地看着泰安,眉目平和, 语气坚定, “我会写信给秦家详细解释, 只说这本《圣祖训》是我娘亲爱物, 请他们念在秦宝林一事上, 将书册供奉在兴善寺中。”
“兴善寺香火鼎盛,你住在寺中潜心修行, 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超脱束缚,早日去投胎。”小太子笑得淡然,又隐隐带了忧伤, “到时候千万别迷路,记得去做个云游天下的潇洒游侠。”
他这字字句句, 分明都是在交待后事。
泰安面色煞白,坚定地拒绝他的安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别操心我。我一只鬼,还怕死不成?”
“何况…也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吧。”她试探性地问,“就算是去驯马,也不必你亲自上阵?何况你旧伤未愈, 总有托词, 难道大司马还要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着你上马?”
小太子苦笑:“方才谈到陈继尧欲对大司马下手, 可摸不准陈克令会骑哪一匹马。我告诉你, 我知道他会骑那匹, 你不是问我如何知晓的吗?”
他抬起头,轻声说:“你告诉我陈继尧毒马一事之后,我原本的打算,便是东突厥送马当日,借机对陈克令下手。”
太/祖立国之初,与突厥一部连年征战,各有胜负。其后顾利可汗上表归顺大燕,自此每年上贡,并由皇帝择选宗室女下嫁突厥可汗,维系关系。
李氏谋逆后,东突厥并不认可李氏乱政,起兵叛乱,从大兴安岭一路攻至阿拉善,战乱绵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卢启入主皇城起兵平叛。
大司马掌兵之后,东突厥虽然维持上贡,但早已与大燕面和心不和,近几年使臣进贡的时候,常常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幺蛾子。
“去年冬天,东突厥薛延陀部遭遇暴风雪,春季又恰逢十年难遇的干旱,大批牲畜死亡,部落遭遇饥荒,纷纷离散。”太子说,“秦家在北部有生意,年初的时候递进来消息,说实在难以抵抗流民逃荒,不得不收铺内撤。”
自古以来,民困民穷民乱,就意味着保守和强硬。而经济的凋敝,则意味着军队的崛起。
突厥欲要收复人心,恐怕势必要在部内树立一个“假想敌”,更何况这二十年来年年的上贡,他们心不甘也情不愿,早已不满如今孱弱的大燕。
“此次东突厥送马,特意上书父皇要请大司马带兵当众驯马。打的是切磋马术的幌子,可我想,他们送来的这批马,怕是有些问题。”小太子说。
秦家递来的消息里,不仅仅提到大批牲畜死亡,也提到顾利可汗四处搜刮一批未曾开驯的野马,性子极烈。
“恐怕这批贡马中,就有滥竽充数的次等马,和这些野性未消的野马。”
次等马和野马充作贡马,说到底都是为了羞辱。
小太子原本打算借刀杀人,提前将风声透露给陈继尧。待到驯马当日,陈继尧提前将藏有胡蜂的竹篦塞入最烈的野马之中,再顺水推舟,按着东突厥写好的剧本演下去。
“贡马之中夹杂老马病马,我大燕如何能忍得?大司马也好,中书令裴郡之也好,必要当场与突厥使臣争论起来。”太子沉吟。
他计划得透彻,争执之中,东突厥使臣必会借机牵出一匹野性未消的野马大放厥词:“便是进贡了好马又如何?你们大燕人会骑吗?骑不好马,又如何配骑好马?”
使臣这般挑衅,势必激起大燕男儿护国之心,纷纷踊跃上前,誓要驯服那匹野性难消的突厥野马。
而原本一直躲在一旁的陈继尧突然在此时站出来,目眦欲裂眼眶通红:“突厥老儿放狗/屁! 你突厥马儿性子绵软得像青楼里的娘们儿,也配在这里叫嚣?无须各位将军上马,且待我来试上一试!”
陈继尧并不以马术见长,又一向在军中默默无闻。偏生此次血性十足,将话说得十成十得满,还自告奋勇要当众驯服野马。
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只当陈继尧是上次在家中因胡姬一事丢了面子,欲借训马的机会挽回一二。
事涉大司马的家事,稍有眼色的军将都会避开陈继尧的锋芒,将当众驯马、替大燕挽回国威、狠打突厥使臣的脸的机会让给自满自得又跃跃欲试的陈继尧。
大司马自己恐怕也是这样想,心中虽然狐疑,却不愿当众打了儿子的脸,便袖手站在一旁,蹙眉看着。
哪知方才夸下海口的儿子陈继尧,信步闲庭走到突厥那野马旁边,满脸骄傲地踏上马镫,却连屁股都没有挨到马鞍上,就被那烈马一甩身给摔了下来,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太丢人了!
满庭哗然,唯有突厥使臣嘲讽的笑声响彻马场。
大司马勃然大怒!一面使人将不争气的儿子扶下去,一面将袍袖一甩,冷声道:“我来!”
泰安渐渐明白过来,在小太子的计划中,陈继尧这是使出了一发宫心的毒计。
“陈继尧是陈克令的亲生儿子,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旁人哪里敢在这个时候上前驯马?若是驯成功了,岂不是打了大司马的脸,越发显得他亲生儿子是个扶不起来的草包?”